曆來活在仙門傳說中的仙門首座容涯仙尊微怔,他周遭的清冷氣悉數消散了,身上半點仙氣都無,不像仙尊,倒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書生。


    他猶豫了一會兒,沒把袖袖推開,垂眸,嗓音低低的,問:“袖袖,你在做什麽。”


    “我給姐姐戴耳墜。”


    伴著自家祖宗甜甜軟軟的聲音,一道微弱靈氣攀上右耳,像一根細密的線,那靈氣細線在耳垂處摩梭,酥酥麻麻的觸感如骨髓間穿梭的蟲蟻。


    這是藺綺的靈氣。


    她的靈氣出現得太突然也太無緣無故,容涯險些放出靈氣絞殺。


    淺藍色靈力剛流出來又被猛地收回去,青年五指收攏攥住袖管,手背青筋暴露,他垂首,霜白袖擺掩唇,輕輕咳嗽幾聲。


    耳墜是極通透的天青玉,冰冰涼涼的,如雪水一般,觸上右耳。


    和天青玉的冷硬觸感一起的,還有袖袖溫軟的指尖,小混賬沒規沒距的,指尖觸上耳垂,認認真真給他戴耳墜,側臉微抵到他的下頜。


    溫熱的呼吸攀上青年的脖頸。


    容涯隻覺呼吸凝滯,他深呼一口氣。


    貴為仙尊,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冒犯他。


    容涯心中忽而生出一絲慍怒,但理智告訴他,現在給他穿耳洞戴耳墜的是自家祖宗,火氣頓時啞了。


    青年眉眼低垂,他看著紅衣少女精致的側臉,覺得有些不妥。


    此時此刻,他有點後悔放任袖袖喊他姐姐了。


    他本就是男子,袖袖這樣喊,反倒讓她的認知愈發混亂不清。


    而依照仙門的傳統,無論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男女之間如此不設防都是一件很不應當的事。


    若是以前倒也罷了。


    隻是,容涯心中默了一會兒,雖然他覺得袖袖和從前一樣,還是一隻又乖又軟的漂亮幼崽,但就世俗而言,她似乎長大了不少。


    容涯心中掙紮,他發現自己的教導似乎不大成功,袖袖似乎很不在乎男女大防。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作為“林清聽”的他,都很粘人。


    在他麵前如此倒也罷了,畢竟祖宗是他一手養大的,他不會害她,若是對其他男人也這樣……


    容涯心中將冒出這個想法,險些抑製不住殺氣。


    他眸光垂落,掩住晦暗眸色,拈了下指尖。


    “袖袖。”青年嗓音清溫。


    “嗯?”


    藺綺停下手上動作,下巴抵在青年肩窩,側頭看姐姐。


    青年照例是溫和的模樣,他眉目溫順,斟酌道:“尋常男女之間不能貼得這樣近。”


    “為什麽。”藺綺問。


    “因為這樣可能會傷害到你,不合時宜的親密或許會滋長腐爛的情誼。”容涯對上藺綺濕漉漉的漂亮瞳孔,青年的眸子映著月光,他溫聲道:“然而,世上許多男子並配不上你如此的親近。”


    清越的嗓音如流水一般,不疾不徐。


    容涯兢兢業業履行年長者的義務。


    袖袖小貓聽了,點點頭,蹭了蹭容涯的肩窩,她欣賞著青年戴耳墜的美貌,漫不經心唔了一聲,乖乖道:“我知道呀,姐姐。”


    “嗯。”


    容涯頷首,眉梢含笑,他微微偏頭,天青玉耳墜便輕輕晃動。


    冷白指節叩了叩藺綺的側臉,他躊躇片刻,笑說:“那就不該這樣粘人。”


    “我不粘人。”藺綺趴在容涯肩頭,撥了撥天青玉耳墜,青年眸光略茫然,顯然不相信她的話。


    袖袖小貓尾音上挑,軟綿綿道:“但你是我姐姐呀,我們又不是尋常男女。”


    容涯微皺眉:“但我是男子。”


    此時風聲舒緩。


    藺綺含混嗯了一聲,她看向自己的漂亮姐姐。


    ——青年鬆鬆垮垮著一件霜白長衣,長發散落半遮住眉眼,他毫無疑問有著世上第一等瑰麗清冷的美貌,蒼□□致的側臉上淌著月光,青年眸光清淩淩,眸子深處神秘的霧藍色像大海的潮汐。


    天青玉耳墜被風帶起,輕輕晃蕩,流蘇招搖帶著瀲灩水色。


    藺綺蹭了蹭青年的側臉,對他方才的話很不在意:“姐姐,你要照一照鏡子嗎。”


    容涯聽她說話,微愣住,半晌,垂首輕笑一聲:“混賬東西。”


    他不欲與藺綺分辯,藺綺又開口:“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姐姐把我養大,我自然想親近姐姐的,難道你要把我推開嗎。”


    “而且你是我姐姐呀,尋常姐妹尚且能抵足而眠,我想離姐姐近一些都不行嗎,你三年都不出關,如今也隻有一抹分神來陪我,現下還要把我推開,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藺綺說著,眸中浮現出些許水霧。


    “胡攪蠻纏。”容涯低聲斥道。


    他指尖無意識擦過床沿。


    青年側倚床頭,微垂眸,壓下心中難過和歉疚,略思忖了一會兒,仍覺得不大妥當,但也沒說什麽。


    他伸手抹了下袖袖小貓軟白的眼尾,歎了口氣:“成日裏都在想什麽,我養你到這麽大,怎麽可能不要你。”


    其實他心中隱約尚存一絲別扭。


    但因為舍不得袖袖不開心,又或許是因為舍不得割舍一些連他也捉摸不透的隱秘心思,所以把那點別扭埋在了深秋的月光裏。


    此時樹梢微動,風聲又起。


    容涯收回手,恍惚間感到一絲涼意,袖袖剛剛給他穿耳墜時,他心中躊躇又緊張彷徨,此時才驚覺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青年掀開被子起身下床,預備出去沐浴,袖擺卻被自家祖宗緊緊攥著。


    紅衣少女杏眸睜圓,眸中似有幾分迷茫和害怕。


    容涯知道自家祖宗粘人,恍惚間又覺得她沒什麽安全感。


    青年在床邊停住,微俯身,天青玉耳墜垂下,青年漂亮得像踏月而來的神明。


    他攏住藺綺,兩人額頭相抵,青年笑著哄自家祖宗:“我說了陪你,便不會走,你乖乖睡覺,姐姐一會兒就回來。”


    輕柔的嗓音落下來,如古寺裏焚起的艾草的餘燼。


    淺藍色的靈氣升起來,化作一條鬆散的線,一端係在藺綺手腕上,另一端則係著青年的手腕,容涯起身,長衣委地,他揉了揉藺綺的長發:“別怕,睡吧。”


    藺綺眨了眨眼睛,看手腕上淺藍色的細線。


    青年出屋子闔上了門,線卻沒有斷,一直向外延申,袖袖小貓這才放下心,乖乖躺下,把自己卷在被子裏。


    月色蒸騰。


    藺綺沐浴在月光裏,她抬起手腕對著天上的月亮,心中忽而生出無盡的歡喜。


    芥子裏,雲鏡發出細微的響動。


    藺綺拿出雲鏡,是藺浮玉找她。


    雲鏡上。


    藺浮玉:你不在霜雪天。


    陳述的語氣。


    ——


    臨雲宗,主峰。


    “少、少主——”


    顫顫巍巍的聲音。


    芝祿跪伏在院內青石磚上,他被藺浮玉從苦牢提出來後,輾轉到戒律堂,又到了少主居所,他麵目狼狽,衣衫襤褸,茫然無所適從。


    少主問他大小姐的符籙,他一句話都不敢說。


    他寧願死都不想再招惹藺綺那個瘋子。


    少主問了他一會兒,便不再說話。


    芝祿知道憑臨雲宗宗門首席的智謀,絕對什麽都知道了,但他一點都不想翻案,他瘋了才敢去找藺綺的麻煩。


    他那點指甲蓋大小的冤屈哪有性命重要。


    芝祿心裏發慌,手腳哆嗦,他戰戰兢兢抬頭,望向不遠處的首席弟子。


    ——藺浮玉站在院子裏,脊背挺拔,長身鶴立,照例一身白金長袍,腰間環玉帶,一派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樣。


    然而,他此時微微皺眉,低頭擺弄雲鏡,眸光無處著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良久,他才開口。


    清冷的嗓音混在無邊月色之中:“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既然此事有藺綺的過錯,你不必再為她遮掩,我理當還你公道。”


    “然則你一來欺上,二來瀆職,這兩樁事亦是罪過,明日戒律堂會重新判罰,長老們定罰時亦會顧及你在苦牢裏的艱辛,此後你也不必再去苦牢了。”


    “可是、可是少主我不想翻案啊……”芝祿急急出聲。


    “戒律堂斷不能容冤案。”


    藺浮玉微怔:“你在怕什麽。”


    半晌,他哂笑一聲:“怕我妹妹?不必擔心,此事不會驚動她。”


    “她的錯處自當由我這個做兄長的來擔。”藺浮玉倚著廊柱,微微闔上眼,似乎有些疲憊,他揮揮手,“退下罷。”


    芝祿聞言如蒙大赦,恨不得以頭搶地叩謝少主恩情。


    這時已經很晚了。


    藺浮玉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藺綺的消息,預備進屋歇息,雲鏡卻泛起微光。


    藺綺的心情似乎很好,發過來的消息語氣也十分活潑。


    雲鏡上。


    藺綺:我回家啦,哥哥。


    藺浮玉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藺綺回了她過去十六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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