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少年時意氣風發肆意張揚,一身霜藍細錦矜貴無雙,他高高在上輕慢頑劣,看什麽都有趣,覺得有趣又要去湊湊熱鬧,不開心的時候亂發脾氣貓嫌狗憎,開心的時候笑起來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漂亮,好像世間所有煩惱都困不住他;


    比起少年時代,現在的仙尊愈發溫和也愈發沉默寡言,性情清冷不喜熱鬧,眉眼一直帶著懨懨的病氣,他應該不大快活,對世事世人都保留著沉靜的克製,仙尊恩澤眾生,目光卻鮮少為什麽人停留。藺綺想起他,又想起他懶洋洋倚著花樹,垂眸含笑看著自己,語氣溫柔,歎氣說袖袖,那麽淘氣啊。


    種種雜亂思緒如窗外混在一起的各種花香一樣,理不清道不明,纏上心頭惹人煩惱。


    藺綺甩了甩腦袋,下意識按上心口,發覺自己心髒跳得飛快,她屏住呼吸,像是無意間冒犯尊長一樣,心中生出慌亂心虛。


    林守雖然看起來年輕又不靠譜,但也曾花費心力養過她一段時間,對她來說也是長輩,藺綺害怕他發覺自己心神不寧,一直悶悶低頭不說話。


    林守伸手拈了拈她耳尖,咦了一聲,藺綺才感受到自己耳尖滾燙,她呼吸都滯住了,空中暗香交纏,林守皺了皺眉,嘟嘟囔囔道:“我問你話呢,你怎麽不理我?知不知道尊敬長輩,你別讓我生氣,我堂堂卦聖……咦,怪了,發熱了?不應當,你可別病了,也難說,你現在沒什麽靈氣,和凡人沒兩樣,下著大雪還亂跑,病了也是該的……”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又用手背試了試藺綺額上的溫度,他說了句等著,攏攏袖擺出去。


    雪夜靜謐,萬籟無聲,林守腳步漸遠,木門被風吹動,發出吱呀響音,大雪紛紛而落,院中響起林守傳喚弟子的聲音,隱隱約約的,聽不真切,隻依稀能聽出幾個丹藥名。


    林守在仙門麵前遠不如在藺綺麵前溫和疼愛。


    他不及林清聽天才,但因為家世背景,一路以來都眾星捧月般長大,習慣了發號施令也習慣了居高臨下,他比林清聽更像一個冷漠的上位者,說話語調也很冷淡。


    藺綺囫圇聽見他幾句話,也被他傳染得漸漸冷靜下來。


    雪花從窗子飄進來,飄到藺綺微微泛紅的側臉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臉,溫度果真滾燙,看起來還真像發了高燒,但藺綺知道她沒病。


    黑暗中,那些說不清道不清的悸動心思,如同燒得發紅的烙鐵,橫亙在藺綺心頭,讓她不敢觸碰,單單看一眼都覺冒犯。


    她強壓下這些雜亂情緒,眼睫輕顫,捧手接飛來的雪花,碎雪落在溫熱手心,瞬間融化成清清涼涼的雪水,手暴露在寒氣之中,被凍得冰冷。


    藺綺拿手冰自己的臉,雪水流到側臉上,她閉上眼睛,感受雪水冰冷的溫度,急劇跳動的心也漸漸冰冷,她長呼出一口氣。


    這時,林守回來,手裏拿著幾瓶丹藥。


    林守狐疑地看她一眼,又伸手探探她額上溫度,藺綺臉色蒼白,小臉冰冷,好像剛剛的滾燙是一場錯覺。


    林守皺眉:“怪了。”


    林守看看自己手裏的幾瓶丹藥,又看看藺綺,心想隨便吧拿都拿了,左右也吃不死人。


    他從幾個丹藥瓶裏各取一顆,一顆一顆喂給藺綺,藺綺也不在乎,林守喂過來她就張口吃掉。


    林守看她乖乖把丹藥都吃了,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滿意,心想小孩子還是很乖的。


    “你跟我說說,你跟他到底鬧什麽別扭。”林守垂眼看她,有點好奇。


    藺綺咬唇,慢吞吞縮下去,林守連忙拉住她,把漂亮袖袖往上拎了拎,讓她靠牆做好,藺綺不滿,擰著眉頭,把薄被一抬蓋在自己身上,林守看著原本橫在床上的鼓包變成豎著的小鼓包,啞然笑了下。


    他把薄被被角扯下來一點,跟她講道理:“分神回歸主體,稱不上死去,林清聽主體還在閉關,等他出關了,你便能看到少年分神的影子,按理說,這事遷怒不到他,林清聽其實想過養著這個分神,讓他一直陪你,然而世事無常,即使是他也不能事事算盡,袖袖,你該明白。”


    雪夜安靜幽深,林守的聲音落在夜色中,分外明顯清晰,藺綺眼睛眨眨,把自己埋在黑暗中。


    她本來不想這件事了,她剛剛一直心神不寧,現在累了想睡覺,林守卻又提起。


    藺綺心口沉悶,壓在心底的怨氣又湧起,她垂首,輕聲道:“仙尊神機妙算,也會有算不到的地方嗎。”


    “仙尊?”林守抓住這個字眼,覺得有趣,“你在他麵前也這樣喊他。”


    坦白講,林守有點好奇林清聽聽見袖袖喊他仙尊的臉色了,一定很有觀賞性。


    秘境破的時候,他就不該去苦牢裏看著那一位,跟在祖宗身邊看熱鬧多好。


    他心中幸災樂禍,麵上尚算鎮靜,笑道:“他又不是天道,自然有算不到的地方,再說了,連天道都在那一位身上栽跟頭。”


    “他那時靈氣散盡,想的是燒壽元困住那一位,”林守想起殷無相,默了一會兒,“那一位在人間躲藏幾百年,蹤跡難覓,能見到很不容易,這次不困住他,下次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袖袖,你不知道他有多謹慎,若不是因為秘境裏仙門弟子聚集,春水秘境又受他操縱,他根本不會出來。林清聽本來不打算理他……”


    林守拈了下銅錢,有些無奈:“林三在那一位麵前素來占不了上風。”


    容涯仙尊,林清聽,青沽林氏,行三。


    藺綺睜著烏黑星眸看他。


    林守笑著說:“那一位,殷無相,帶著記憶奪舍轉生,他前世很出名,你去翻翻臨雲宗史書竹簡應該能翻到,是臨雲宗第七任宗主,也是……林清聽的師尊。”


    “林清聽少年時很仰慕他,曾在他麵前立誓,不與師尊反目成仇,如有違忤,噬骨錐心,如此想來,自千年前林清聽和他決裂起,你這漂亮姐姐這麽多年過得應該都不大快活。”


    “林清聽原本打算這幾年與他相安無事,可惜,那一位在秘境裏盯上了你。”


    “他已然將你放在他的性命之上了,”林守揉揉藺綺的腦袋,“你當然可以怨恨他,但……”


    林守頓了一下:“你的漂亮姐姐這些年過的也不大容易,倘若可以,他又何嚐不想像少年時那樣活著。”


    “他少年時,師尊還是他仰慕的師尊,天下也還是他喜歡的天下,他可以無所顧忌鑽研他喜歡的劍道,可以做蒼生也可以做英雄,也不曾被算計背上一城人命,總好過現在連劍都不敢拿,他堂堂劍尊,不敢拿劍豈不是荒唐可笑嗎?”林守說著說著,覺得諷刺。


    他不自覺笑出聲,又覺得自己不該跟小孩子說這種肮髒的東西。


    主要是容涯不讓他說。


    在這位仙尊的設想裏,他的袖袖最好什麽都不知道,遠離仙門遠離危險,幹幹淨淨活在青要山上,受他庇佑教導,直到飛升。


    林守看藺綺都要哭出來了,話音一轉,樂觀道:“雖然半死不活,但他現在能活著也挺好。”


    林守戳戳袖袖小貓柔軟的側臉。


    她像是震驚,一直怔怔睜大眼睛,眸中水汪汪的,看著很難過。


    林守心說完了完了,這些話容涯不讓說。


    他擰擰藺綺臉上軟肉,難得有良心同情同情容涯:“別這麽疏離喊他仙尊,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他這麽說完,又覺得自己下賤。


    喊他仙尊怎麽了。


    祖宗成日連名帶姓喊他呢。


    林守,真下賤啊。


    同情容涯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林守按著銅錢。


    “這些話你聽了便忘了,別跟你家漂亮姐姐提,他不讓我跟你說。”林守揉揉藺綺的長發。


    藺綺沒應話,又拿薄被把自己埋了。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輕飄飄落在地上,風吹過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叢,送來幽靜暗香,林守感受著拂麵而來的清風,心想梅花開了。


    他回想剛剛自己說的話,又覺得自己話多,忍不住懊惱,他胡亂纏了纏手上的線,最後成功把自己兩根手指綁在一起了。


    林守:“……”報應,這是報應。


    他垂眸看藺綺。


    藺綺藏在被子裏,不知道在幹什麽,看著還是不高興。


    林守皺眉,發愁,他抬頭往外望望,林清聽還沒來,林守想了想,又說:“你若還埋怨他,就想想有他的好處。你看,他雖然隱瞞你許多,但他的身份做不了假,你的漂亮姐姐確確實實是仙門至尊。”


    “你在他的羽翼下,受他庇佑,世人所求之物,所求而不可得之物,你向他撒個嬌就能輕易得到,他甚至還能送你飛升,多劃算,隻要你乖乖聽他的話。”


    “你如此疏離喊他仙尊,他若是生氣就難辦了,他罰你怎麽辦,你若是氣不過,拿他當個小狗逗一逗哄一哄也行……”


    藺綺心裏亂得很,滿腦子都在想姐姐年少時到底經曆了什麽,聽林守囉嗦一大堆,欲覺心煩,她有點後悔來蓮光峰了,早知道就待在采荷宮睡覺。


    林守絮絮叨叨說一堆,說到最後險些把藺綺逗笑了。


    林守跟她說了一會兒話,哄不出來她,又從芥子袋裏拿了一堆法器給她玩兒。


    藺綺一直回想林守的話,思緒紛亂嘈雜,沒有搭理他。


    恍惚間,她聽見林守如釋重負一聲長歎,招呼的聲音落下來:“站那兒幹什麽,進來進來,你家小孩兒快把自己憋死了。”


    林守把這輩子的耐心都用上了,還是哄不好這個混賬。


    看見容涯仙尊來了,他果斷放棄,擺爛道:“領走領走。”


    藺綺眼睫撲閃,掀開薄被。


    屋外白雪雜遝而落。


    病弱青年一身素白麻衣,靜立雪中,簷下長燈中燈火橙黃,是輕柔的暖調,將飄揚大雪映得流光溢彩,也將青年眼眸襯得愈發溫柔清潤,端豔不似真人。


    他在雪中走得久了,肩上落了碎雪,烏黑發絲之間也沾了些許白,眉眼間病氣愈濃,有一種冷淡破碎的美感。


    他站在院中,隔著風雪遙望過來,身姿清貴,泠泠如月。


    藺綺抹了抹自己紅腫的眼角,她其實也沒有那麽怨姐姐,尤其聽了林守的話之後。


    她知道自己是遷怒,知道姐姐不容易,可她就是放不下。


    她控製不住地埋怨自己。


    或許是因為少年姐姐消散了,她需要找一個發泄的出口,發泄之後又愧疚;又或許是猛然察覺到一絲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而為此心慌意亂。


    她垂首攥著被角,長睫覆下,她眼睛眨也不眨盯著薄被,不敢看院中的青年。


    林守在一邊詫異:“你怕什麽,他又不罰你。”


    藺綺緊緊抿唇。


    “鬆開。”冰涼的指尖撫了撫藺綺的唇,青年身上帶著風雪氣,清清冷冷的。


    藺綺心尖一顫,這時才注意到剛剛不經意間把自己的唇咬出血了,她下意識舔了舔唇上的血珠,舌尖掠過青年的手指,冰冰的。


    “轟——”


    藺綺大腦空白了一下,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耳尖瞬間燒起來。


    屋子裏,光暈是溫和的暖調,空氣中暗香幽靜。


    容涯眼簾輕垂,也怔了一下,最終什麽都沒說,收回自己的手,他拿了一塊幹淨的錦帕,沾了點水,把藺綺唇上的血跡擦幹淨了。


    他給她擦淨鮮血的時候,漂亮袖袖就乖乖跪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任由他動作,沒有冷漠地喊他仙尊,也沒有避開他,容涯鬆了一口氣。


    青年俯身,揉了揉藺綺毛茸茸的長發,語氣溫柔,輕聲問:“跟姐姐走吧?”


    藺綺口中還有鮮血微鹹的味道,她訥訥問:“幹什麽。”


    容涯垂眸笑著:“我想法子哄你。”


    林守站在一側,本來想學學林清聽哄小孩子的法子,但林清聽還沒開始哄呢,這個小混賬好像已經不生氣了啊。


    他剛剛說了那麽多話都沒用,林清聽一來,這小混賬就消氣了。


    嗬。


    他嘖了一聲,為藺綺的區別對待感到不公平,他在心裏罵了句晦氣,抬腳出了這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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