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向嘉試探著說,“我是乖乖。”


    “你不是。”奶奶轉身朝樓上喊道,“阿烏!乖乖!”


    江水隻要漫上河堤,漲水是非常快的。她不知道還會不會繼續往上漲,一旦漲起來阿烏家在江邊第一個完蛋。


    自然災害麵前,人類脆弱渺小。


    “我去叫人,你別下樓別去水邊。”向嘉找到一把雨傘撐在頭頂踏入暴雨,院子的水瞬間便淹到了膝蓋。她逆著水流艱難走出門,主巷更可怕,肆虐的黃色洪水夾雜著斷裂的樹枝與山石奔騰而下,猶如巨獸。


    一家酒吧的房門虛掩著,向嘉一咬牙快速衝了過去。短短一段路,她走的驚心動魄,水流力量巨大,人是會被洪水衝走的。


    一家酒吧門口地勢高,江水還沒有倒灌進去。向嘉推開了酒吧的大門,來不及觀察時候,她喊道,“林清和你在嗎?”


    雨聲喧囂,她握著傘柄提高了聲音,“林清和!你在嗎?”


    樓上一聲門響,林清和穿著白襯衣頂著一頭淩亂的頭發從二樓露頭。他的襯衣領口敞著露出一大片胸膛,裏麵沒穿背心,眼尾還帶著一絲惺忪的嘲諷,似乎還想刺她兩句。


    “水漫過江堤了,可能會淹到這裏,水現在上升的速度很快。阿烏的院子已經被淹了,阿烏不在,我帶不走奶奶!”


    林清和黑沉的眼注視著向嘉,幾秒鍾後,他擰眉開口嗓音沙啞,“什麽?”


    “這邊被淹過嗎?不管有沒有被淹過,現在非常危險。以防萬一,趕快轉移!”向嘉發現水已經漫進了酒吧,她不知道當地有沒有通知,這場雨太突然了,“我在水邊住了十幾年,這個情況很不好。還有第二條路嗎?中間巷子水太大可能走不了。”


    “後麵。”林清和指著酒吧後門,麵色冷峻,一邊扣扣子一邊往二樓的露台快走,說道,“二樓後門能通到高處,有小路,水什麽時候漫上來了?”


    “剛剛。”向嘉為什麽要觀察江水呢?她不想追究原因,但她一直看著那片江,看著水位迅速上升,“你快下來幫我去帶奶奶,她不認識我不跟我走。”


    林清和邁著長腿跑回來,拿著手機匆忙打電話三步並兩步下了樓梯,跟那邊說道,“陳小山,水漫上來了,叫江邊的人趕緊撤。”


    手機信號不太好,向嘉聽到電話那頭陳小山扯著嗓子喊,“我們在叫人了,我剛要跟你打電話!我艸這個水太嚇人了,什麽情況啊。我活這麽大都沒見過,他娘的,要命呢。”


    林清和沒有打傘徑直衝進了雨裏,直奔阿烏客棧去了。


    “你先走別跟過來,二樓左手邊那個門從裏麵開。”林清和沒回頭,隻是衝向嘉喊道,“快走!”


    酒吧的水已經迅速漫到了小腿,水漲的非常快。


    向嘉衝上了二樓,二樓隻有一個房間,林清和剛才出來的地方,門敞開著,隻有門口一點光照出方寸。


    有一張床,再裏麵便是漆黑一片。


    她找到林清和說的那道門,拿下上麵掛的鎖,拉開門便看到一條通往第二排的路。


    一樓酒吧便響起了林清和的聲音,他應該是跟奶奶在說話,“您別害怕,我帶你走。”


    向嘉回頭看到林清和背著奶奶帶著大黑貓進了一樓的酒吧,他身上的衣服濕透,貼在皮膚上。頭發也是濕的,他整個濕漉漉能看清肌肉線條,很有力量也很可靠。


    “奶奶,從這裏走。”林清和把奶奶放到樓梯上,說道,“快走,水淹上來了,你鬆手,我帶你去找阿烏。”


    奶奶死死拉著欄杆,林清和不敢用力摳她的手,怕把她弄傷了。


    她焦慮的很明顯。她這個病越焦慮越是糊塗,她一會兒喊阿烏一會兒喊女兒的名字,她害怕漫天的水,她曾經有親人在水中失去了生命。


    “阿媽。”向嘉盡可能去回憶這裏的方言,開口的那一瞬間她心髒抽疼了一下,她抿了下唇,在林清和的目光中伸手到奶奶麵前,用當地方言說道,“我怕水,我們去高處。”


    “你是誰啊?”奶奶眼神有些迷茫看向向嘉。


    向嘉給林清和使眼色,林清和看奶奶手上略鬆,一把提著她上了樓梯。他把黑貓扔到了地板上,黑貓很激靈立刻往高處走,他看了向嘉一眼,說道,“你怎麽會當地方言?”


    向嘉沒有回答他,拉住奶奶的手快步順著通道出去,找了個條路先往高處走,斜著的傘盡可能撐到奶奶的頭上,“林清和,我們去哪裏?”


    “順著巷子盡可能往高處走,這邊每一條巷子都是通的,走到高處找地方避雨。”林清和看了眼向嘉,她身形單薄但脊背挺的很直,並不脆弱,“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江邊還有幾戶老人家裏子女不在——”


    向嘉突然肩膀被大力一攬她帶著奶奶整個撞進林清和的懷裏,手裏的傘跌落,迎麵巨大一截斷木帶著沙石滾滾而來,帶著她的雨傘轟然而下。


    一個小型擋水壩被衝毀了,泥石流衝到了房屋區。


    林清和拉著向嘉往後迅速退去,把她帶到安全地帶,指了一條小路匆匆說道,“從這裏往上走,看著路,一定要走小路。繞著走,快點走。”


    向嘉整個人都是懵的,剛才她離死亡很近。


    林清和環抱她時的體溫似乎還在,他長的高手臂很長,是把她整個護在懷裏。那瞬間,向嘉感覺到自己的渺小,生命脆弱。


    沒了他的遮擋,冰冷的雨水混著風把向嘉澆透了。她嗓子很緊,拉著奶奶的手往窄巷子裏走。


    他們分別,向嘉走了兩步,回頭衝著已經跑遠的林清和大聲喊道,“林清和,注意安全!”


    林清和腳步一頓,隨即揚起戴著佛珠的手擺了擺,身影便拐進了下行的巷子,消失在肆虐的暴雨中。


    向嘉快到街上的時候遇到了阿烏,阿烏把她們帶到了鎮政府大院。這裏聚集了不少行動不便的老人,一開始是山洪衝毀了住在山前的人家,鎮上人都去幫山前的人家轉移,沒想到江邊也淹了。


    阿烏安排好她們便著急忙慌出門,鎮上的青壯年不多,能幹活的都在幹活。阿烏算是‘年輕力壯’裏的一波了,她得去扛沙袋築堤壩防洪水。鎮上還沒有完全衝毀,就有希望。


    向嘉在樓房裏住了太久,快要忘記了人們最原始的模樣。


    沒有那麽多勾心鬥角,每個人都拚盡全部努力地活著。山洪來勢洶洶,以著一種吞天食地的姿態,要將這個小鎮吞並。


    但這裏的人不願意,他們盡管並沒有多少勞動力。但他們各司其職,有一點行動能力的老人照顧沒有行動能力的老人。


    沒什麽力氣的在後方裝泥沙袋,有力氣的扛沙袋在前方治水築堤,能防一點是一點。


    也許每個人心裏都有害怕,但沒有人退縮。


    向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加入了裝沙子的隊伍,她明明已經脫離了這個地方,走出去了很多年。


    重複的動作揮動上百次,比在健身房練一天還累。她累到麻木,腦子是空白的,機械重複地幹著同一件事。


    雨披早就破了,身上濕透又被體溫烘熱。雨澆在身上一開始有些疼,等習慣了之後,隻是沉重。


    她的母親是個努力擠進城市的農村人,學曆不太高,靠著勤奮努力在城裏有了一份工作。她不想回到窮困潦倒的大山裏,她想留在城市。


    鋼筋水泥盒子的鴿籠房雖然局促,但那裏盛著她的夢想。


    她目的性很明確,她要紮根在城市。她找的男人必須是上海戶口,於是她找到了向嘉的父親。為了能嫁進去,她主動追求,想方設法讓自己懷孕,可懷上了對方的母親始終不鬆口娶她。


    他們都在等待著,等待她肚子裏能生出一個男孩。他們家重男輕女,生出男孩結婚,女孩的話,那就再等等。


    曾經的母親一直以為向嘉是兒子,她嗜酸肚子是尖的孕吐很嚴重胎動時很有力量非常活潑。所有孕期反應都在提醒著她,這一定是個男孩。


    她在生的前一刻還幻想著一舉得男能嫁進去,到時候就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告訴所有人,她是上海人了。


    向嘉出生那天雨很大,她媽哭的聲嘶力竭。奶奶掀開包著向嘉的被子看了眼性別,轉頭把煲好的雞湯倒了。


    外婆不認字,不會說普通話,隻會磕磕絆絆講幾個常用的字。她一個人千裏迢迢趕到那個繁華的大城市給女兒伺候月子,連一口水都沒喝,便被塞了個孩子。


    她倒出一背簍吃的,把剛出生的向嘉放了進去,背著向嘉走上了返鄉路。


    她的火車票是央求路人幫忙買的,那時候回程的火車還是三十多個小時。她在漫長的時間裏,接受了那麽大一個城市但容不下一個嬰兒的事實。


    向嘉的名字是外婆取的,外婆不認字,也不知道具體的字是什麽,隻知道是家的音。她希望她的孩子有家,不要再被拋棄。


    外婆的病其實早有征兆,她丟三落四,忘東忘西。可沒錢去大地方檢查,她也不舍得把錢花在‘沒用’的地方。


    她要給小孫女攢讀大學的錢,她要給小孫女攢嫁妝。直到她一次糊塗摔斷了腿,生活不能自理。


    遠在大城市的母親終於是趕了回來,見到了厭惡已久的向嘉。


    外婆被送到了療養院,向嘉被母親帶回了上海。


    母親說外婆是糊塗了,為了接她放學跌進了療養院門口的小水塘裏淹死的。因為向嘉走的時候跟外婆說,她一定會回來接外婆,一定會回來看外婆。


    可向嘉被送到了寄宿學校,一個月給出門一次。她沒錢買車票,她那時候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在陌生的地方被抱團的同學欺負自身難保,她活的很艱難。


    她見不了外婆。


    她不知道外婆是自己心甘情願走進了水塘,還是意外跌進了水塘。向嘉後來去看過那個小水塘,特別淺,躺進去翻個身臉就露到了外麵。


    可外婆就是在那裏把自己淹死了。


    好好學習考上好的大學,拚盡全力賺錢買一套房,留在大城市。說著最標準的普通話,成為上海人,在冰冷的水泥鋼筋建造的高樓林立之間,找到一個棲身之地。


    不知道裝了多少個袋子,雨勢漸漸小了,裝沙運沙的人動作慢了起來。向嘉兩條手臂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麻木地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砂礫刮到她的皮膚上,粗糲的疼。


    向嘉甩了甩手,甩出一點血痕,很快就淹沒在雨水中。她這才發現紗布早就被血染紅了,但雨水衝刷,血的顏色很淡了,與泥土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仰起頭看天,猝不及防跟站在水泥袋前的林清和對上視線。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上來了,身上穿著一件粗糙的黑色雨衣,臉上身上都是泥,他個高皮膚白,髒成這樣依舊在人群中英俊的十分矚目。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拎著沙袋高高揚起,修長手臂很有力量,沙袋被他扔到了人工擋水堤壩上,穩穩壘到了高處。


    作者有話說:


    前五十送紅包


    第11章


    ◎失控◎


    “白富美這麽接地氣的嗎?白富美在裝沙子。”陳小山扔完最後一袋沙,伸手拍了下旁邊的草叢,借著上麵的水洗幹淨手,“她昨天戴的那個帶鑽手表,你猜多少錢?”


    林清和撿起地上的鐵鍬拎在手裏,踩著沙袋繞到另一邊檢查洪水情況。


    雨勢小了,但水勢並沒有減弱,仍然洶湧。


    這場災難太突然了,讓人猝不及防。


    經過歲月沉澱的青瓦建築此刻暗沉,百年曆史的苗寨因為這場雨衝毀了好幾家,已經掛果的獼猴桃樹橫七豎八倒在山坡上。江邊全陷在了水裏,這是溧江水壩建成後第一次江水失控,非常糟糕。


    江上霧氣繚繞,天邊雨霧漸漸散開,遠處青山有了清晰的輪廓。沿江好幾個寨子,幾百戶人家,不知道受災情況。


    手機在褲兜裏震動著,他甩掉身上的泥,從褲兜裏摸出手機看到裂成蜘蛛網的手機屏幕上顯示三條紅色預警,一條溧縣水災新聞,還有母親的短信轟炸。


    林女士:“溧縣下暴雨了,你那裏怎麽樣?你還住在江邊,安全嗎?回我電話。”


    林女士:“我就說讓你走,你不聽我的,怎麽樣?淹到你了吧!”


    林女士:“怎麽不接電話?你在幹什麽?”


    林女士:“林清和!”


    林清和蹙眉重重按著手機屏幕回複:“您能不能讓我安靜幾天,別發瘋了——”


    手機屏幕拉向嘉時撞牆上了,碎的非常均勻,打字有延遲,幾個字打的稀碎。他刪掉了後幾個字,隻回複,“活著。”


    把手機塞了回去。


    “十萬!一個手表,十萬。”陳小山語氣誇張,比劃著,“巨他媽有錢,長得又漂亮,她不會是什麽大明星吧?你覺不覺得她長得像明星?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她。”


    “所有長得好看的女孩。”林清和走到最邊緣查看土質情況,別再塌陷了,泥石流之後就是大麵積塌方,“你都在夢裏見過。”


    “不是那個,我是真覺得她的臉很熟,特別像明星。”陳小山從褲兜裏摸出一盒薄荷糖,撕著包裝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他媽鬼天氣,酒吧算是徹底營不了業了。我原本還想今天提前過去給木桌釘起來,再把邊緣做個拋光。吃糖嗎?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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