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麽殺死了那位神?◎


    猩紅詩人的歌謠可以預言災難, 但蒔蘿忘了一件事——誰說災難隻能有一個。


    繼狼人、吸血鬼伯爵,不祥紅月後,大洋女神也正式加入戰局, 請收看聖城一百種滅亡方法!


    蒔蘿胡思亂想著,不知是該先默哀一分鍾, 還是鼓掌這遲來的報應, 就聽一個女人朗聲道:


    “自從我們被驅逐出蔚藍港口後, 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說話的海女巫很年輕,嘴唇豐厚,黝黑的皮膚像烏木一樣光滑油亮。她身上的紫色絲袍綴滿光彩燦漫的水珠,乳白帶一點盈潤的黃,原來是用象牙磨成的一顆顆珠子。蒔蘿猜測她就是象牙海峽的苦水祭司。


    女人撥弄著象牙珍珠手串,毫不掩飾幸災樂禍:“背約者的下場就是被大海傾覆, 隻有海水才能熄滅貪得無厭的野心。”


    “背約者?”


    提蘭娜瞪了她一眼, 轉身向蒔蘿解釋:“殿下,這是古老的故事,我們甚至無法確定那麵泥板的真實……”


    海女巫手上的珍珠發出清脆的嘲笑:“故事?當綠仙女活在自己的世界, 泡在美酒和鮮花跳舞, 月女巫以森林為限,永遠跟著天上的星辰冷眼旁觀,隻有我們海女巫背起重任流轉世界, 替人類收拾爛攤子!”


    少女灼熱的目光讓提蘭娜歎一口氣, 女巫無法抗拒任何女神:“請殿下原諒塔拉的無禮。那是很久以前的傳說了,隨著一塊泥板流傳下來的契約。那是在至高神信仰出現前,當時海女巫還控製著蔚藍港口, 我們雇用了一批人類, 交付了錯誤的信任……”


    海女巫接下來的話比任何詛咒都還可怕——


    “那寫在泥板上的名字就是如今記錄在至高神律上的十三聖徒。”


    “什麽!”蒔蘿瞪大眼睛。


    “十三個貪婪的騙子, ”塔拉死死捉著珍珠守串,忍不住咒罵:“他們背棄契約,覬覦不屬於人類的力量。聖城本該是白石骨頭搭建的安樂之墓,他們是守墓人,卻褻瀆了墳墓,打擾祂的安眠。”


    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傾吐出來,提蘭娜也不再阻攔她,她沉重地點點頭:“我們用熱金和美酒做成血液、七彩的山石做軀殼、大鍾是永恒不變的心跳,我們讓祂得以沉眠,讓祂活在虛假美好的夢……一切都是為了安撫那位不幸殞落的神靈。”


    “他們卻褻瀆了神聖的存在。我們給過那些背約者的後裔無數次機會,他們卻反客為主,驅逐我們,甚至燒死無辜女人,先知莎曼女士更是為此犧牲。無知的人就像失控衝向懸崖的羊群,怎麽拉都拉不回來。”


    蒔蘿看著這些強大美麗的苦水祭司,不敢置信:“為什麽不尋求其他女神信徒的幫忙?”


    若是月女巫和海女巫聯手,聖城早就掀翻了,誰管那些羊群要不要跳樓。


    “女巫進入聖城會失去力量,那是屬於他神的領域,信仰海女神的我們在那裏會失去大海的庇護,無異於飛蛾撲火,我們更不想害死其他同胞。正因此我們才需要人類的幫忙。偽神信仰建立後,有些聰明的術士為了探究真相,便協助我們繼續安撫那片土地…….”


    塔拉冷笑一聲:“飛鳥鍾響了整整數百年,都蓋不過女人在烈火的慘叫,那些知曉謙卑和真相的術士死於自己人之手,地下的屍骸都泛黃了。我們做得夠多了,我們已經容忍他們太久了!唯有大海才能淨化一群以神明屍骸為食的蛆蟲!”


    海女巫止不住情緒,數顆象牙珍珠應聲扯斷,滾滾如淚珠掉落。


    提蘭娜輕聲歎一口氣,她對蒔蘿說:“殿下,我們並非為了複仇。大洋女神的智慧無法被凡人所理解,就像暴雨本意是為了大地解渴,但難免會淹死一些出現在錯誤地方的小動物,萬物正是因此繁榮成長,世界才得以維持。”


    那一城池的人就是出現在錯誤地方的小動物。與激動的塔拉相比,提蘭娜的冷靜實則是一種近乎女神的漠然。


    那份古老的契約真假毫無意義,她根本不在意那些愚蠢無知的異教徒。作為女神信徒,海女巫隻要遵循大自然殘酷的法則,屢行與神明的契約,讓大海洗淨災難,繼續運轉世界。


    “為了阻止更大的災難,我們必須有所犧牲,這是公平的契約,一切都在大洋女神的見證下。”


    這位海女巫雙眸湛藍,絲毫不見陰霾,大海的意誌便是她的意誌,蒔蘿看出她是所有苦水祭司的領頭,而她絕不會改變主意。


    蒔蘿沒有驚訝,或是說她已經冥冥中有所預感:“真正傾覆一切的災難指的是聖城底下的祂。”


    提蘭娜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生命和死亡是最神聖的交易,一旦被打破就會帶來可怕的後果。薩夏僅僅隻是死人複活就帶來了肆虐大地的血瘟,聖城底下的那位甚至本該就是不朽的存在,當祂殞落之時就注定今日的到來,那是比死而複生的人類更加可怕的東西。”


    那是一位殞落的神明,當猩紅詩人用歌聲讚揚祂的降臨,祂的複活就注定是災厄。


    “祂到底是誰?”


    “我們從沒有資格知道,但妳可以。”


    苦水祭司帶著蒔蘿繞開了珊瑚石座,蒔蘿這才發現後麵藏有一道金屬扣環的艙門,周圍的地板沒有太多綠藻生長,顯然時常被人打開。


    “海底可以埋葬很多秘密,陸地曾經是大海,大海曾經是陸地,那時候連人類都不存在。”


    門後是幽黑的洞口,蒔蘿一進去就浸在鹹腥悶重的空氣中。


    曲折狹窄的通道像是通往海怪的喉嚨,不知在何處的水滴聲濕黏得叫人頭皮發麻,寒意無所不在。直到海女巫用鯨油點燃火把,蒔蘿才看清楚這竟是一座隱密的岩窟,就藏在廢船的遺跡下。


    “第七任百花女王,在克勞蒂亞陛下還不是女王前,她是一個喜愛探險和美酒的公主。但她走得太遠,迷失在汪洋大海之中,找到了一些不該窺視的東西,這才困在暴風中。”


    不該窺視的東西。蒔蘿心頭一跳,下意識想借著燈火打量。但岩窟什麽都沒有,光滑的石壁不見綠藻和藤壺螺貝,幽閉的空間隻聽得到水滴聲和呼吸聲,那是一種如螞蟻啃噬般的死寂感。


    蒔蘿本能覺得不安,她不由自覺地看向其他大女巫。她們麵色是不輸石壁的慘白,但依然挺直腰背,走在最前麵為少女帶路。


    蒔蘿在火光下睞起雙眼,她雙眸逐漸適應了黑暗,看得更清楚了;周圍的岩壁結滿閃亮的晶石,在火燭暈黃的光圈外明明滅滅,宛如藏在暗夜的星辰。


    月精靈好奇地在空中盤旋幾圈,給她帶來一小捧雪白的石屑,指尖摩娑著一種熟悉的觸感。


    令人窒息的空間終於在下一個窄口豁然開朗,滿滿的水氣撲麵而來,一條銀光閃爍的地下大河就靜靜橫躺在眼前,晶瑩透亮的水麵忠實地映出女人們的麵容。其中一個苦水祭司卻麵露難色道:“這裏是我等守護的禁忌水域,請小心,殿下,千萬別碰到水了。”


    河邊隻擺著一艘簡陋的小船,沒有很大,甚至可以說是幾塊拚成的木板,搖搖欲墜。海女巫來到蒔蘿身邊,正想著怎麽解釋,對方已經抱起白鵝,毫不猶豫就抬腳站上去。


    空蕩的小船本來搖搖晃晃,但坐上人後,竟漸漸穩固下來,最後奇異地在水麵上戴起六個人。


    “無須擔心,這艘船很穩固……”提蘭娜輕聲安撫。


    蒔蘿微笑:“我相信,即便是一顆石子在這裏也能輕如葉子。”


    海女巫們紛紛轉過頭,訝異地看著少女。提蘭娜不由得讚歎:“殿下的雙眼有月亮的光,真理在妳眼中無所遁形。”


    不是月亮,是另一顆星球的光芒,名叫地球科學。蒔蘿故作高深地轉頭欣賞水麵倒影,月精靈就像她心中的小小人,得意又害羞地顫動翅膀。


    地球有一個叫死海的內流湖,隻進不出,鹽度極高的湖水使人們可以如遊魚一樣在水麵漂浮。先前月精靈帶來的石屑正是鹽,蒔蘿也才發現這裏是一座天然的鹽窟,她們正漂浮在一條生在鹽窟的地下死河。


    提蘭娜輕聲提醒:“我們不敢給這裏取名,言語是力量,而名字就是最具有力量的咒語,在這裏所有名字和文字都被詛咒了。遺忘是一種封印,我隻能說這裏是被世界遺忘的地方,一個無人知曉的靜默之地。”


    她的聲音在洞穴悠悠擴散,宛如無形的水紋:“傳說那些守墓人從這裏偷走了一樣東西,正是因此他們才有能力背棄契約,我們曾經請聖城的術士尋找,後來,他們都死了。”


    地下世界沒有日月,也忘卻時間。灰、黑和白色的鹽晶石壁閃閃發亮,宛若靜默在一片午夜的深海。蒔蘿注意到河底已經出現石化,雪花形和鬆針狀的硝凇就在水麵綻放,凝結而出的鹽柱像極了白化死去的珊瑚礁石。


    不知怎麽,蒔蘿想起了幽深死寂的冥河。


    “聽聞月女巫的成年禮是狩獵狼首。我們海女巫也背負重責,我們在這裏替大洋女神看守沉重的秘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有弱小的女巫承受不住,在沉默和好奇中發瘋…….”


    如果蒔蘿那時選擇坐上珊瑚石座,那苦水祭司永遠也不會帶她來這裏,作為一個新生的女神,她還不夠資格踏足大海的禁地,但少女卻選擇卸下神的光輝,走入她們之中。


    沒有人比她更適合了,既是女巫也是女神,弱小又強大,感性也充滿睿智,她比所有信徒都更接近神,同時也比所有神都更接近信徒。


    蒔蘿果然沒有讓她們失望,深受月亮祝福的少女雙眸明亮,輕聲點出一個可怕的事實:“妳們沒辦法控製這片水域。”


    河水流動著遠比大海更苦澀的鹽水,正如死海的名字一樣,沒有任何生物可以在水下生存。死寂沉澱的鹹水失去流動循環的生命之力,海女巫的歌聲和咒語得不到響應,她們在這裏就宛如失聲的人魚。


    蒔蘿倒不覺得驚訝,就連月女巫都有虛弱的虧月之夜,海女巫自然也並非無所不能,直到她聽到提蘭娜下一句話:


    “什麽都逃不過殿下的眼睛。是的,哪怕是我等苦水祭司麵對這裏的苦澀之水也毫能無力,但請不用擔心,我們在船上很安全……”


    安全?所以這裏是有什麽不安全的?少女神祇麵色一凝,下意識就將幾個虛弱的海女巫護在身後。


    蒔蘿抬頭打量這片死寂之地,試著從岩壁縫隙找出隱藏在黑暗中的生物。


    【蒔蘿妳往下看吧……..】月精靈害怕地斂下翅膀


    下麵?下麵是鹹水,絕不可能有生物生存……


    船底微微一震,蒔蘿收回所有猜疑,她就不該把地球科學適用在魔法世界。


    本來死寂的鹹水河正泛著波動,她們船底下擴散著一波波漣漪,像是有什麽龐然大物潛伏在她們正下方。


    苦水祭司安撫:“這艘船是古老的樹精靈殘骸,那東西會將我們視作一片普通的浮木。”


    “那東西是什麽?”


    “碎片。”海女巫斟酌地用詞,沉重的回音彷佛在警告著她每一個字:“舊世界的碎片。”


    “那是被遺忘的東西。世界之初,它們被創造出來,又被遺忘,最後被放逐於世界之外。如果讓它們到外麵去,它們幾天內就會把所有人類和動物吃光,幸好它們必須仰賴這裏的苦澀之水為生,永遠無法離開。其中曾包括厄喀德拉,它以前擁有卷席大地風暴的翅膀,直到大洋女神將它化作第二條尾鰭。”


    蒔蘿不可置信地瞪著水下,這該是什麽樣可怕的生物,這根本就是……


    “魔物。”少女神祇豁然開朗,她抬頭望向四周那些閃亮的岩壁,天然的海鹽就和滿月凝出的水晶一樣聖潔,曾經的小女巫正是用海女巫的鹽筆設下結界,擊退徘徊在屋外的黑狼。


    這個鹽窟就是一個天然結界,它是困住古老魔物的監牢。


    “是的,人類口中的魔物其實是被遺棄的神之造物,看吧。”


    船首的海女巫突然高高舉起火把,鹽窟的上空驟然明亮;岩壁的輪廓被火光鍍上一層燦金,影子在罅隙間被燙得扭曲狂舞,綺麗的色彩和粗獷的線條彷佛重獲生命,地下凝固的時間也重新湧動,卻是往反方向倒退。古老的壁畫爭先恐後在她四周訴說著失落的故事。


    蒔蘿看到了無數她從未看過的奇異生物;鳥翼的魚、長出手腳的類海豚生物、巨大的蟾蜍生滿類似龍的鱗片、斑紋燦爛的螺貝伸出一整條巨蛇、還有一群長翅膀的馬在奔跑或遊動?它們下半身是魚尾巴,纖長的薄翼彷佛蜻蜓的翅膀,也許就是古時代的厄喀德拉。


    怪模怪樣的生物宛如小孩的亂塗鴉,但在栩栩火光下這些神話生物恣意生長,完全跳脫人類的想象,蒔蘿無法控製心跳,因為這些遠古活化石現在極可能隻與自己隔著一層薄薄的船板。


    “魔狼也一樣,它們曾經都是屬於那位神的眷屬。”


    隨著火把的光移動,蒔蘿終於看到了一個像人類的東西。


    四肢軀幹一樣不缺,卻偏偏在臉的位置被敲出了坑洞,不辨男女,像是被人刻意損毀。那人形穿戴著衣袍,姿態端正,在一群稀奇古怪的神話生物中反而變成了那個最為特別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這位神像身邊有一頭狼形生物看守左右,祂的身分不言而喻。


    “我們看顧祂那麽多年,卻從不知道祂的名字和模樣,祂的一切都被抹去。我們隻知道聖城是祂的殞落之地,祂本該不朽卻死去了。在祂消失後,失去庇護的眷屬就被放逐於世界之外,唯有魔狼獨自出現在大地肆虐人類。”


    蒔蘿問出她最想問的問題:“是什麽殺死了那位神?”


    少女的聲音在鹽窟中如盤旋的黃鶯,卻久久得不到棲息的枝幹。蒔蘿看著這群噤若寒蟬的女巫,也不想再為難她們。其實她也沒想過自己可以輕鬆解開這個世紀之謎……


    “那個答案隻有像妳這樣非凡的存在才能窺探。”


    提蘭娜將手上的火把遞給她,同時其他女巫熄滅火把,讓黑暗保住她們的眼睛。黑不透風的洞窟內隻剩下蒔蘿手上的光源。


    此刻她孤身一人,船還在前進,光線照亮的壁畫開始變換。


    作者有話說:


    大洋女神的設定是積極入世的勞模女神,一心多用在工作和戀愛上,盡情工作盡情享樂。女兒姬瑪剛好相反,鹹魚擺爛,有事勿call,長年不在工作崗位。


    ps:再也不立g了:d


    第二百一十九章 邪惡女神


    ◎她也會心甘情願成為庇護她們的邪神吧?◎


    黑暗中什麽都沒有, 本該如此,當一簇火燃起,散發著前所未有的光和熱, 世界就此有了光明和黑暗的區別。


    光影在河麵浮動,熱燙的火舌舔試著閃閃發亮的鹽壁。女神手上的火焰如一隻毛絨絨的小獸, 它時而收斂著金黃的毛皮, 盡責地用暖光嗬護少女的肌膚;時而張牙舞爪, 對著黑暗吐弄猩紅的火舌,為服侍的神明撕開渾沌的天地。


    大白鵝正把頭埋入翅膀下睡得香甜,蒔蘿讓月精靈躲進袖袍,這裏的黑暗隻容許女神窺探。


    礦物磨煉的顏料經年不衰,所有塵封的秘密完美與岩壁融為一體。紋路綺麗的壁畫栩栩如生,在火光烘烤下彷佛一麵會呼吸的獸皮, 深刻其中的傷痕向女神訴說著蒼老的過去。


    當第一個人類出現時, 混亂的天地就開始辨別出色彩,先前奇形怪狀的線條和圖騰漸漸穩固,世界開始出現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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