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從舊貨市場的出口就跟上我的。


    都怪我去了那間老教堂,去聽唯有星期天才演奏的管風琴。那日去得遲了,彌撒正在結束,我輕輕劃了十字架,向聖壇跪了一下,就出來了。那間教堂就貼著市場旁邊。也是一時舍不得離開,我在樹蔭下的長椅子上坐了下來。那個人,那個後來跟住了我的人,就坐在那裏。他先在的。


    每一次回西班牙,總當心的選班機,選一班星期五黃昏左右抵達的,那麽,星期六可以整整一天躺在旅館內消除疲勞。而星期天,正好可以早起,走個半小時多路,去逛隻有星期日才有的市集——大得占住十數條街的舊貨市場。然後,去教堂靜靜的坐著,閉上眼睛,享受那古老教堂的管風琴演奏。


    每一次回馬德裏,在起初的一兩天裏都是這麽度過的,不然就不覺得在回來了。


    當我坐在長椅上的時候,旁邊的中年人,那個在夏天穿著一件冬天舊西裝還戴了一頂破帽子的人就開始向我講話了。我很客氣的回答他,好有耐性又友善的。


    談了一會話,旁邊的人問起我的私事來,例如說;結了婚沒有?靠什麽生活?要在馬德裏留幾天?住在哪一家旅館什麽又什麽的。我很自然的站起來,微微笑著向他說再見,轉身大步走了。


    一路穿過一條一條青石磚鋪的老街,穿過大廣場,停下來看街頭畫家給人畫像,又去吃了一個冰淇淋,小酒館喝了一杯紅酒,站著看人交換集郵,看了一會鬥牛海報……做了好多事情,那個跟我同坐過一張長椅子的人就緊緊的跟著。也沒什麽討厭他,也不害怕,覺得怪有趣的,可是絕對不再理他了。他總是擠過一些人,擠到我身邊,口裏反複的說:“喂!你慢慢走,我跟你去中國怎麽樣?你別忙走,聽我說——。”


    我跑了幾步,從一個地下車站入口處跑下去,從另外一個出口跑出來,都甩不掉那個人。


    當這種迷藏開始不好玩的時候,我正好已經走到馬德裏的市中心大街上了,看見一家路邊咖啡館,就坐了下去。那時,茶房還在遠遠的一個桌子上收杯子,我向他舉舉手,他點了一下頭,就進去了。


    才坐下來呢,那個跟我的人就也到了,他想將我對麵的一張椅子拉開,要坐下來,我趕緊說:“這把椅子也是我的。”


    說時立即把雙腳交叉著一擱擱在椅子上,硬不給他坐。“喂!我跟你講,我還沒有結過婚,怎麽樣?你覺得怎麽樣?”他也不堅持坐下來了,隻彎下腰來,在我耳邊鬼裏鬼氣的亂講。


    我想了一下,這個人七八成精神不正常,兩三成是太無聊了,如果用軟的方法來,會纏久一點,我性子急,不如用罵的那種法子快快把他嚇走。


    他還在講鬼話呢,不防被我大聲罵了三句:“滾開!討厭!瘋子!”好大聲的,把我自己也給嚇了一跳。走路的人都停下來看,那個跟蹤的家夥跳過路邊咖啡館放的盆景,刷一下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茶房向我這邊急急的走來,一副唐·吉訶德的架勢,問說什麽事情。我笑起來了,跟他講:“小事情,街頭喜劇。”


    點了一杯隻有在西班牙夏天才喝得到的飲料——一種類似冰豆漿似的東西,很安然的就將腳擱在對麵的椅子上,拾起一份別人留在座位上的報紙,悠悠閑閑的看起來。


    其實也沒有那麽悠閑,我怕那個被罵走的人回來搶我東西,當心的把皮包放在椅子後麵,人就靠在包包上坐著,眼睛還是東張西望的。防著。


    這時候,大概是下午兩點前後,天熱,許多路人都回家去休息了,咖啡座的生意清淡。就在那個時候,我身邊一把椅子被人輕輕拉開,茶房立即來了。那人點的東西一定很普通,他隻講了一個字,茶房就點頭走了。


    我從報紙後麵斜斜瞄了一下坐在我身邊的。還好不是那個被我罵走的人,是個大胡子。


    報紙的廣告讀完了,我不再看什麽,隻是坐著吹風曬太陽。當然,最有趣的是街上走過的形形色色的路人——一種好風景。


    那麽熱的天,我發覺坐在隔壁的大胡子在喝一壺熱茶。他不加糖。


    我心裏猜,一、這個人不是西班牙人。二、也不是美國人。三、他不會講西班牙話。四、氣質上是個知識分子。五、那他是什麽地方來的呢?


    那時,他正將手邊的旅行包打開,拿出一本英文版的——《西班牙旅遊指南》開始看起來。


    我們坐得那麽近,兩個人都不講話。坐了快一小時了,他還在看那本書。


    留大胡子的人,在本性上大半是害羞的,他們以為將自己躲在胡子裏麵比較安然。這是我的看法。


    時間一直流下去,我又想講話了。在西班牙不講話是很難過的事情,大家講來講去的,至於說講到後來被人死纏,是很少很少發生的。不然誰敢亂開口?


    “我說——你下午還可以去看一場鬥牛呢。”


    慢吞吞的用英文講了一句,那個大胡子放下了書,微笑著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相當深。


    “看完鬥牛,晚上的法蘭明歌舞也是可觀的。”“是嗎?”他有些耐人尋味的又看了我一眼,可親的眼神還是在觀察我。


    終於又講話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才罵掉一個瘋子,現在自己又去找人搭訕就是很無聊的行為。何況對方又是個很敏感的人。


    “對不起,也許你還想看書,被我打斷了——”“沒有的事,有人談談話是很好的,我不懂西班牙文,正在研究明天有什麽地方好去呢。”


    說著他將椅子挪了一下,正對著我坐好,又向我很溫暖的一笑,有些羞澀的。


    “是哪裏人?”雙方異口同聲說出完全一樣的句子,頓了一下,兩個人都笑起來了。


    “中國。”“希臘。”


    “都算古國了。”不巧再說了一句同樣的話,我有些驚訝,他不說了,做了個手勢笑著叫我講。


    “恰好有個老朋友在希臘,你一定認識他的。”我說。“我一定認識?”


    “蘇格拉底呀!”


    說完兩人都笑了,我笑著看他一眼,又講:“還有好多哲人和神祗,都是你國家的。”他就報出一長串名字來,我點頭又點頭,心裏好似一條枯幹的河正被一道清流穿過似的歡悅起來。


    也許,是很幾天沒有講話了,也許,是他那天想說話。我沒敢問私事,當然一句也不說自己。講的大半是他自動告訴我的,語氣中透著一份瞞不住人的誠懇。


    希臘人,家住雅典,教了十年的大學,得了一個進修的機會去美國再攻博士,一生想做作家,出過一本兒童書籍卻沒有結過婚,預計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學位,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裏的尼日國。


    我被他講得心跳加快,可是絕對不提什麽寫書和沙漠。我隻是悄悄的觀察他。是個好看的人啊!那種深沉卻又善良的氣質裏,有一種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擋不住的那種光輝。“那你這一次是從希臘度假之後,經過馬德裏,就再去美國了?”我說。


    他很自然的講,父母都是律師,父親過世了,母親還在雅典執業,他是由美國回去看母親的。


    我聽了又是一驚。


    “我父親和弟弟也是學法律的,很巧。”我說。


    就那麽長江大河的談了下去。從蘇格拉底講到星座和光年,從《北非諜影》講到《印度之旅》,從薩達特的被刺講到中國近代史,從《易經》講到電腦,最後跌進文學的漩渦裏去,那一片浩瀚的文學之海呀……最後的結論還是“電影最迷人”。


    有一陣,我們不說話了。我猜,雙方都有些棋逢敵手的驚異和快悅,我們反而不說話了。


    什麽都講了,可是不講自己,也不問他名字,他也沒有問我的。下午微熱的風吹過,帶來一份舒適的悠然。在這個人的身邊,我有些舍不得離開。


    就是因為不想走,反而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飲料錢加小帳,我站起來,對他笑一笑,他站了起來,送我。


    彼此很用勁的握了握手,那句客套話:“很高興認識你。”都說成了真心的。然後我沒有講再見,又看了他一眼,就大步走了。


    長長直直的大街,一路走下去就覺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感覺。我不敢回頭。


    旅館就在轉彎的街角,轉了彎,並沒有忘記在這以前那個被我罵走的跟蹤者,在街上站了五分鍾,確定沒有人跟我,這才進了旅館。


    躺在旅社的床上,一直在想那個咖啡座上的人,最後走的時候,他並不隻是欠欠身,他慎重其事的站起來送我,使我心裏十分感謝他。


    單獨旅行很久了,什麽樣的人都看過一些。大半的人,在旅途中相遇的,都隻是一種過客,心理上並不付出真誠,說說談談,飛機到了,一聲“再見,很高興認識你。”都隻是客套而已。可是剛才那個人,不一樣,多了一些東西,在靈魂裏,多了一份他人沒有的真和誠。我不會看走眼。


    午睡醒來的一霎間,不知自己在哪裏,很費了幾秒鍾才弄清楚原來是在馬德裏的一家旅社。我起床,將頭發帶臉放到水龍頭下去衝,馬德裏的自來水是雪山引下來的,冰涼澈骨。這一來,完全清醒了。


    翻開自己的小記事簿,上麵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電話。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要急著打過去比較清靜。老朋友當然是想念的,可是一個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友,更是自在些,雖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裏去。


    我用毛巾包著濕頭發,發呆。


    我計劃,下樓,穿過大馬路,對街有個“麥當勞”,我去買一份最大的乳酪漢堡再加一個巨杯的可口可樂,然後去買一份雜誌,就回旅館。這兩樣吃的東西,無論在美國或是台灣,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隻因它就在旅館對麵,又可以外賣,就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東西,還是跑到火車站去看了看時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城——塞歌維亞。也有公車去,可是坐火車的歡悅是不能和汽車比的。火車,更有流浪的那種生活情調。


    塞歇維亞對我來說,充滿了冬日的回憶;是踏雪帶著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間跟著我的朋友夏米葉去爬羅馬人運水道的城,是做著半嬉痞.跟著一群十幾個國籍的朋友做手工藝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裏還在分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個在那兒哭過、笑過、在燦爛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回去。


    夏天的塞歌維亞的原野總是一片枯黃。


    還是起了一個早,坐錯了火車,又換方向在一個小站下來,再上車,抵達的時候,店鋪才開門呢。


    我將以前去過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總覺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來得好看。心裏有些一絲一絲的東西在那兒有著棉絮似的被抽離。經過聖·米揚街,在那半圓形的窗下站了一會兒,不敢去叩門。這兒已經人事全非了。那麵窗,當年被我們漆成明黃色的框,還在。窗裏沒有人向外看。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顯得那樣的陌生,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我在這兒,沒有什麽了。


    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羅馬人高高的運水道的石階上,又是發呆。


    就在那個時候,看見遠遠的、更上層的地方,有一個身影。我心撲一下跳快了一點,不敢確定是不是看錯了,有一個人向我的方向走下來。是他,那個昨天在馬德裏咖啡座上交談了好久的希臘人。確定是他,很自然的沒有再斜坐,反過身去用背對著就要經過我而下石階來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運。我相信,所以背著它。


    隻要一步兩步三步,那個人就可以經過我了。昨天我劄著頭發,今天是披下來的,昨天是長裙,今天是短褲,他認不出來的。


    這時候,我身邊有影子停下來,先是一個影子,然後輕輕坐下來一個人。我抬起眼睛對著他,說了一句:“哦,你,希臘左巴。”


    他也不說話,在那千年的巨石邊,他不說話。很安靜的拿起一塊小石子,又拿起另外一塊石子,他在上麵寫字,寫好了,對我說:“你發發看這個拚音。”我說:“亞蘭。”“以後你這麽叫我?”他說。


    我點點頭,我隻是點點頭。哪來的後呢?


    “你昨天沒有說要來這裏的?”我說。


    “你也沒有說。”


    “我搭火車來的。”


    “我旅館旁邊就是直達這個城的車站,我想,好吧,坐公車,就來了。是來碰見你的。”


    我笑了笑,說:“這不是命運,這隻是巧合而已。”“什麽名字?”終於交換名字了。


    “echo。你們希臘神話裏的山澤女神。那個,愛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想,在什麽地方見過你,可是又絕對沒見過。”


    我知道他不是無聊才講這種話,一個人說什麽,眼睛會告訴對方他心裏的真假。他不是跟我來的,這是一種安排,為什麽被這樣安排,我沒有答案。那一天,我是悲哀的,什麽也不想講,而亞蘭,他也不講,隻是靜悄悄的坐在我身旁。“去不去吃東西?”他問我,我搖搖頭。


    “去不去再走?”我又搖搖頭。


    “你釘在這裏啦?”我點點頭。


    “那我二十分鍾以後就回來,好嗎?echo。”


    在這個悲傷透了的城裏,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來,好似是一種回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萬遍人的回聲,它們四麵八方的躍進我的心裏,好似在烈日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時候,亞蘭走了。


    不知為什麽,在這一霎間,覺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裏,隻有亞蘭是最親的人。而他,不過是一個昨日才碰見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個過客。這種心情,跟他的大胡子有沒有關係?跟他那溫暖的眼神有沒有關係?跟我的潛意識有沒有關係?跟他長得像一個逝去的人有沒有關係?“你看,買了飲料和三明治來,我們一同吃好不好?”亞蘭這一去又回來了,手上都是東西,跑得好喘的。“不吃,不吃同情。”


    “天曉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過去,昨天你除了講電影,什麽有關自己的事都沒講,你怎麽說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樂的在度假嗎?我連你做什麽事都不知道。我隻是,我隻是——”


    我從他手裏拿了一瓶礦泉水,一個三明治,咬了一口,他就沒再說下去了。


    那天,我們一同坐火車回馬德裏,並排坐著,拿腳去擱在對麵的椅子上。累了,將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閉上眼睛,還是覺得亞蘭在看著我。我張開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無辜的樣子對我聳聳肩。


    “好了,再見了,謝謝你。”在車站分手的時候我對著亞蘭,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見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長途公車站旁邊,它應該叫‘北佛勞裏達’對不對?四顆星的那家。”


    “你對馬德裏真熟!!”


    “在這裏念大學的,很久以前了。”


    “什麽都不跟我講,原來。”


    “好,明天如果我想見你,下午五點半我去你的旅館的大廳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護得太緊了,我們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館就不能告訴我嗎?應該是我去接你的。”“可是,我隻是說——如果,我想見你。這個如果會換的。”“你沒有問我哪天走。”


    真的,沒有問。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後天的班機飛紐約,再轉去我學校的城,就算再聚,也隻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館,你明天來,在大廳等,我一定下來。五點半。”


    “現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點了頭。


    過斑馬線的時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沒有抽開。一路吹著黃昏的風,想哭。不幹他的事。


    第二天我一直躺著,也不肯人進來打掃房間,自己鋪好床,呆呆的等著,就等下午的那個五點半。


    把衣服都攤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換了一隻涼鞋,覺得不好,翻著一條白色的裙子,覺得它縐了。穿牛仔褲,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連衣裙呢?夏天看上去熱不熱?很多年了,這種感覺生疏,情怯如此,還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知不覺的被一個人闖了進來,而我不是沒有設防的。這些年來,防得很當心,沒有不保護自己。事實上,也沒有那麽容易受騙。


    五點半整,房間的電話響了,我匆匆忙忙,跳進一件白色的衣服裏,就下樓去了。


    在大廳裏,他看見我,馬上站了起來,一身簡單的恤衫長褲,夏日裏看去,就是那麽清暢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麽會臉紅呢?


    “我們去哪裏?”我問亞蘭。


    “隨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點以前餐館是不給人吃晚飯的。五點半,太陽還是熱。旅館隔壁就是電影院,在演《遠離非洲》這部片子。


    我提議去看這部電影,他說好,很欣喜的一笑。接著我又說:“是西班牙文發音的哦!”他說沒有關係。看得出,他很快樂。


    當那場女主角被男主角帶到天上去坐飛機的一刻出來時,當那首主題曲再度平平的滑過我心的時候,當女主角將手在飛機上往後舉起被男主角緊緊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這一霎間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動。


    幸福到極致的那種疼痛,透過影片,漫過全身每一個毛孔,釘住銀幕,我不敢看身邊的人。


    戲完了,我們沒有動,很久很久,直到全場的人都走了,我們還坐著。


    “對不起,是西班牙發音。”我說。


    “沒關係,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樂的叫了出來,心裏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說。他事先沒有說。


    走出戲院的時候,那首主題曲又被播放著,亞蘭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那一霎間,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們沒有計劃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來了。我沒有胃口吃東西,問他,說是看完了這種電影一時也不能吃,我們說:“就這樣走下去嗎?”我們說:“好的。”“我帶你去樹多的地方走?”


    他笑說好。他都是好。我感覺他很幸福,在這一個馬德裏的夜裏。


    想去“西比留斯”廣場附近的一條林蔭大道散步的,在那個之前,非得穿過一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狹窄的時候,我走在前麵,亞蘭在後麵。走著走著,有人用中文大喊我的筆名——“三毛——”喊得驚天動地,我發覺我站在一家中國飯店的門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進來,進來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後的亞蘭,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們幾乎是被拖進去的,熱情的同胞以為亞蘭是西班牙人,就說起西文來。我隻有說:“我們三個人講英文好不好?這位朋友不會西班牙話。”


    那個同胞馬上改口講英文了,對著亞蘭說:“我們都是她的讀者,你不曉得,她書裏的先生荷西我們看了有多親切,後來,出了意外,看到新聞我太太就——”


    那時候,我一下按住亞蘭的手,急急的對他講:“亞蘭,讓我很快的告訴你,我從前有過一個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裏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隱瞞你,隻是覺得,隻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講這些事情,屬於我個人的——”


    我很急的講,我那麽急的講,而亞蘭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變成淡紅色,那種替我痛的眼神,那種溫柔、了解、同情、關懷,還有愛,這麽複雜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現。而我隻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種身分和抱歉。我對那位同胞說:“我的朋友是這兩天才認識的,他不知你在說什麽。我們早走了,謝謝你。”


    同胞衝進去拿出了照相機,我陪了他拍了幾張照片,謝了,這才出來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廣場邊,告訴亞蘭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熱的牛奶。我捧著牛奶大口的喝,隻想胃可以少痛一點。那段時間裏,亞蘭一直默默的看著我,不說一句話。喝完了牛奶,我對著他,托著下巴也不講話。


    “echo。”亞蘭說:“為什麽你昨天不告訴我這些?為什麽不給我分擔?為什麽?”


    “又不是神經錯亂了,跟一個陌生人去講自己的事情。”我歎了口氣。


    “我當你是陌生人嗎?我什麽都跟你講了,包括我的失戀,對不對?”


    我點點頭:“那是我給你的親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說。


    “難道我沒有用同樣的真誠回報你嗎?”


    “有,很誠懇。”我說。


    “來,坐過來。”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過去。亞蘭從提包裏找出一件薄外套來給我披上。


    “echo,如果我們真正愛過一個人,回憶起來,應該是充滿感激的,對不對?”


    我點點頭。


    “如果一個生命死了,另一個愛他的生命是不是應該為那個逝去的人加倍的活下頭,而且盡可能歡悅的替他活?”我又點點頭。


    “你相信我的真誠嗎?”


    我再度點頭。


    “來,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從今天開始,世上又多了一個你的朋友。如果我不真誠,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講這些話?”


    我抬起頭來看他,發覺他眼睛也是濕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明天,看起來我們是散了,可是我給你地址,給美國的,給希臘的,隻要找得到我的地方,連學校的都留給你,當然,還有電話號碼。你答應做我的朋友,有事都來跟我說嗎?”我不響,不動,也沒有點頭。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輕輕的問。


    “我並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談過話以後,我就知道了。你難道不明白自己嗎?”


    “其實,我隻想做一個小孩子,這是我唯一明白的,隻要這樣,也不行。”我歎了口氣。


    “當你在小孩子的時候,是不是又隻想做大人,趕快長大好穿絲襪和高跟鞋?”


    我把頭低下了。


    他將我的手拉了過去。呀——讓我逃走吧,我的心裏從來沒有這麽怕過。


    “不要抖,你怕什麽?”


    “怕的,是自己,覺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你怕你會再有愛的能力,對不對?事實上,隻要人活著,這種能力是不會喪失的,它那麽好,你為什麽想逃?”“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過幾分鍾。”他一隻手拉住我,一隻手在提包裏翻出筆和紙來。我沒有掙紮,他就放了。


    這時,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禮貌的上來,說要打烊了。其實,我根本不想走,我隻是胡說。


    我們付了帳,換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長椅坐下來,沒有再說什麽話。


    “這裏,你看,是一塊透明的深藍石頭。”不知亞蘭什麽地方翻出來的,對著路燈照絡我看,圓餅幹那麽大一塊。“是小時候父親給的,他替我鑲了銀的絆扣,給我掛在頸子上的。後來,長大了,就沒掛,總是放在口袋裏。是我們民族的一種護身符,我不相信這些,可是為著逝去父親的愛,一直留在身邊。”他將那塊右頭交給了我。


    “怎麽?”我不敢收。


    “你帶著它去,相信它能保護你。一切的邪惡都會因為這塊藍寶而離開你——包括你的憂傷和那神經質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們再見的時候。”


    “不行,那是你父親給的。”


    “要是父親看見我把這塊石頭給了你——一個值得的人,他會高興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見麵三次。”


    “傻孩子,時光不是這樣算的。”


    我握住那塊石頭,仰臉看著這個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輕輕按了一下,有些苦澀的微笑著。


    “那我收了,會當心,永遠不給它掉。”我說。“等你再見到我的時候,你可以還給我,而後,讓我來守護你好不好?”


    “不知道會不會再見了,我——浪跡天涯的。”“我們靜等上天的安排,好嗎?如果他肯,一切就會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蒼天不肯……”我有些哽咽,撲進他懷裏去。


    他摸摸我的頭發,又摸我的頭發,將我抱在懷裏,問我:“胃還痛不痛?”


    我搖搖頭,推開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飛機。”


    那時候,已是清晨四點多,清道夫一個一個在街上出現了。


    “我送你回旅館。”


    “我要一個人走,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在這個時間,你想一個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嗎?”


    “可是當我還在你旁邊的時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邊慢慢的走起來。風吹來了,滿地的紙屑好似一群蒼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飛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點點頭。


    “我怎麽找你?”


    “我亂跑的,加納利島上的房子要賣了,也不會再有地址,台灣那邊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總是我找你了。”“萬一你不找呢?”


    “我是預備不找你的了。”我歎了口氣。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機。”“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機。”我急起來了,又說“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了,你應該感激才是,對不對?你自己講的。剛才,在我撲向你的那一霎間,的確對你付出了霎間的真誠。而時間不就是這樣算的嗎?三天,三年,三十年,都是一樣,這不是你講的?”說著說著我叫了起來。“echo——”


    “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樣追上來。我跟你說,我要跑了,我的生活秩序裏沒有你。我一講再見就跑了,現在我就要講了,我講,再——見,亞蘭——再見——。”


    在那空曠的大街上,我發足狂奔起來,不回頭,那種要將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轉彎,停下來,抱住一根電線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華的馬德裏之夜,在市區的中心,那些十彩流麗的霓虹燈,兀自照耀著一切有愛與無愛的人。而那些睡著了的,在夢裏,是哭著還是笑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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