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父親母親的登山朋友們相約去神木群中旅行,要兩日方能回來。


    原先父母是算定了我也同去的,遊覽車內預先給訂了位子,在朋友間也做了女兒同去的承諾。


    在父母的登山旅行中必有車內唱歌表演之類的節目。尤其是一位沐伯伯,前年開始勤練《橄欖樹》這首歌,他是父母摯愛的朋友,唱這條歌無非是想令我歡喜。雖然這樣遷就答應在車上唱歌我聽,而我,卻是連籍口也不肯找的拒絕參加。


    之所以不去旅行,實在是習性已成。結群同遊的事情最辛苦的是不能獨處。再說萬一長輩們命我唱個歌什麽,那便難堪了。


    眾樂樂的事情在我來說仍是累人,而且艱難。


    父母中午才離開台北,我的不肯參加或許傷了他們的心。孝而不順一向是自知的缺點,萬裏遊子,隻不過歸來小歇,在這種事情上仍然做得自私。有時候我也不很明白自己。


    母親離家時依依叮嚀冰箱裏有些什麽食物,我口中漫應著,將父母往門外送,竟無一絲離情。


    對著一室寂寂,是駭然心驚,覺得自己這回做得過分。又駭隻是不陪父母出遊,竟然也會有這樣深重的罪惡感,家庭的包袱未免背得太沉重了。


    我將大門防盜也似的一層層下了鎖,馬上奔去打電話給姐姐和弟弟——這個周末誰也不許回父母家來,理由對他們就也簡單了,不要見任何人。


    在台灣,自己的心態並不平衡,怕出門被人指指點點,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電話一天四十幾個,怕報社轉來的大批信件,更怕聽三毛這個陌生的名字,這些事總使我莫名其妙的覺著悲涼。


    每一次,當我從一場座談會,一段錄音訪問,一個飯局裏出來,臉上雖然微微的笑著,寂寞卻是徹骨,揮之無力,一任自己在裏麵恍惚浮沉,直到再不能了。


    本性最是愛玩的人,來了台灣,隻去了一趟古老的迪化街,站在城隍廟的門口看他們海也似的一盞盞紙燈,看得癡迷過去。


    那一帶是老區,二樓的窗口間或曬著大花土布做成的被套,就將那古代的桃紅柳綠一個竹竿撐進了放滿摩托車的回廊。午後懨懨的陽光下,看見這樣的風景,恍如夢中,心裏漲得滿滿的複雜滋味,又沒有法子同誰去說。


    在每一個大城裏,我的心總是屬於街頭巷尾,博物館是早年的功課和驚歎,而今,現世民間的活潑才是牢牢抓住我的大歡喜。


    隻是懷念迪化街,台北的路認識的不多。


    迪化街上也有行人和商家,一支支筆塞進手中,我微微的笑著寫三毛,寫了幾個,那份心也寫散了,匆匆回家,關在房間裏話也懶得講。


    自閉症是一點一點圍上來的,直到父母離家,房門深鎖,才發覺這種傾向已是病態得不想自救。


    那麽就將自己關起來好了,隻兩天也是好的。


    記事簿上的當天有三個飯局,我心裏掙紮得相當厲害,事先講明時間不夠,每個地方到一會兒便要離開,主人們也都同意了。


    再一想,每個地方都去一下誠意不夠,不如一個也不去。


    電話道歉,朋友們當然大呼小叫了一場,也就放了我。我再度去檢查了一下門鎖,連那串鐵鏈也給它仔細扣上。窗子全關,窗簾拉上,一屋的明暗裏,除了寂寂之外,另有一層重重的壓迫逼人。


    我將電話筒拿起來放在一邊,書桌上讀者的來信疊疊理清全放進衣箱裏去。盆景搬去衝水,即便是後麵三樓的陽台,也給鎖了個沒有去路。


    然後我發覺這兩幢裏麵打通的公寓已成了一座古堡,南京東路四段裏的一座城堡。我,一個人像十六世紀的鬼也似的在裏麵悄悄的坐著啃指甲。


    回台時帶的夏天衣服沒有幾件,加納利群島沒有盛夏,跟來的衣服太厚了。


    那次迪化街上剪了兩塊裙子布,送去店裏請人做,拿回來卻是說不出有什麽地方不合意,雖然心中挑剔,當時還是道謝了,不敢說請人再改的話,畢竟人家已經盡心了。一向喜歡做手工,慢慢細細的做,總給人一份歲月悠長,漫無止境的安全和穩當。


    我趴在地毯上,將新裙子全部拆掉,一刀一刀再次剪裁,針線盒中找不到粉塊,原子筆在布的反麵輕輕細細的畫著。


    原先收音機裏還放著音樂,聽了覺得外界的事物又是一層騷擾,拍一下給它關掉了。


    說是沒有耐性的人,回想起來,過去每搬一次家,家中的窗簾便全是日日夜夜用手縫出來的。


    最愛在晚飯過後,身邊坐著我愛的人,他看書或看電視,我坐在一盞台燈下,身上堆著布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將那份對家庭的情愛,一針一針細細的透過指尖,縫進不說一句話的簾子裏去。然後有一日,上班的回來了,窗口飄出了簾子等他——家就成了。


    有一年家裏的人先去了奈及利亞,輪到我要去的前一日,那邊電報來了,說要兩條短褲。


    知道我愛的人隻穿斜紋布的短褲,瘋了似的大街小巷去找,什麽料子都不肯,隻是固執而忠心的要斜紋。


    走到夜間商店打烊,腿也快累斷了,找到的隻有大胖子穿的五十四號,我無可奈何的買下了。連夜全部拆開剪小,五十四號改成四十二號,第二日憔悴不堪的上飛機,見了麵衣箱裏拿出兩條新短褲,自己撲倒在床上呻吟,細密的針腳,竟然看不出那不是機器縫出來的東西。


    縫紉的習慣便是這麽慢慢養成了,我們不富裕,又是表麵上看去樸素,其實小地方依舊挑剔的人,家中修改的衣物總是不斷的。


    難得回到自己的國家來,時間緊湊,玩都來不及才是,可是這生活少了一份踏實和責任,竟有些迷糊的不快樂和茫然。天熱得令人已經放棄了跟它爭長短的誌氣。冷氣吵人,電扇不是自然風,窗子不肯開,沒有風吹進來。


    整整齊齊的針腳使自己覺得在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麽事都不求完美的人,隻是在縫紉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而我,在這份看來也許枯燥又單調的工作裏,的確得到了無以名之的滿足,踏踏實實的縫住了自己的心。


    開始縫裙子是在正午父母離家時間,再一抬頭,驚見已是萬家燈火,朦朧的視線裏,一室幽暗,要不是起身開燈,那麽天長地久就是一輩子縫下去都縫不轉的了。


    深藍底小白點的長裙隻差荷葉邊還沒有上去,對著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沒有什麽太大的喜悅。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總有那麽一份不甘心和悵然。


    夜來了,擔心父母到了什麽地方會打長途電話回來,萬一電話筒老是擱著,他們一定胡思亂想。當然知道他們擔心什麽,其實他們擔心的事是不會發生的,這便是我的艱難了。


    剛剛放好電話,那邊就響過來了,不是父母,是過去童年就認識的玩伴。


    “我說你們家電話是壞了?”


    “沒有,拿下來了。”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跡!”


    我在這邊笑著,不說什麽。


    “我們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認識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裏人?”


    “家裏沒人,一直到明天都沒有人呢!”


    “那你是誰?不算人嗎?”那邊笑了起來,又說:“出來玩嘛!悶著多寂寞!”


    “真的不想去,謝羅!”


    那邊掛了線,我撲在地上對著那灘裙子突然心慟。要是這條裙子是一幅窗簾呢!要是我縫的是一幅窗簾,那麽永遠永遠回不去了的家又有誰要等待?


    冰箱裏一盆愛玉冰,裏麵浮著檸檬片,我愛那份素雅,拿來當了晚飯。


    吃完飯,倒了一盆冰塊,躺下來將它們統統堆在臉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朵和脖子裏去。


    電視不好看,冰完了臉再回到裙子上去,該是荷葉邊要縫窄些了。


    想到同年齡的那群朋友們還在跳舞,那一針又一針長線便是整整齊齊也亂了心思。即便是跟了去瘋玩,幾小時之後亦是曲終人散,深夜裏跑著喊再見,再見,雖然也是享受,又何苦去湊那份不真實的熱鬧呢!


    針線本不說話,可是電話來過之後,一縷縷一寸寸針腳都在輕輕問我:“你的足跡要縫到什麽地方才叫天涯盡頭?”


    針刺進了手指,緩緩浮出一滴圓圓的血來。痛嗎,一點也不覺得。是手指上一顆怪好看的櫻桃。


    這麽漂亮的長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圓舞曲,那麽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做一條新的。


    鄰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間十二點整,鬧鍾必定大鳴。一定是個苦孩子考學校,大概是吃了晚飯睡一會兒,然後將長長的夜交給了書本。


    鬧鍾那麽狂暴的聲音,使我嚇了一跳,那時候,正穿了新裙子低頭在綁溜冰鞋。家裏都是地毯,走幾步路都覺得局促。燠熱的夜,膠水一樣的貼在皮膚上,竟連試滑一下的興致都沒有,懶懶的又脫了鞋子。


    聽說青年公園有滑冰場,深夜裏給不給人進去呢!


    這座城堡並不是我熟悉的,拉開窗簾一角看去,外麵隻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寓,看不見海上升起的那七顆大星。夜,被夏日的鬱悶凝住了,不肯流過。拂曉遲遲不來,那麽我也去儲藏室裏找我的舊夢吧!


    這個房間沒有什麽人進來的,一盞小黃燈昏暗,幾層樟木箱裏放著塵封的故事。


    每一次回台灣來,總想翻翻那本沒有人再記得的厚書,重本紅緞線裝的厚書又被拿了出來,裏麵藏著整個家族生命的謎。


    《陳氏永春堂宗譜》放在膝蓋上,一個一個祖先的靈魂在幽暗的光影裏浮動,那些名字像鬼,可是他們曾經活活的一步一步從河南跋涉到浙江,再乘舟去定海。四百年的歲月重沉沉的壓在第幾世子孫的心頭。到我陳家已是第幾世了?宗譜裏明明寫著:“女子附於父傳之末僅敘明夫婿姓名不具生卒年月日者以其適人詳於夫家也。”


    難道女子是不入宗譜的嗎?在我們的時代裏,父親將為我續下一筆嗎?


    最愛細讀祖父傳奇的故事,辛酸血淚白手成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經售美孚煤油,祥泰行做木材生意,順和號銷啟新水泥,江南那裏沒有他的大事業。可是祖父十四歲時隻是一個孤伶伶小人兒,夾著一床棉被,兩件單衣和一雙布鞋到上海做學徒出來的啊!


    晚年的祖父,歸老家鄉,建醫院,創小學,修橋鋪路,最後沒有為自己留下什麽產業,隻是總在廟裏去度了餘生,沒有見過麵的祖父,在我的身上也流著你的血液,為什麽不列上我一個名字呢!


    家譜好看,看到祖宗塋葬的地點,便是怕了。


    他們的結尾總是大大的寫著:“墳墓。”下麵小字,葬什麽什麽地方,曾祖父葬“下屋門坐南朝北欄土墳門大樹下。”


    我放好了家譜,逃出了那個滿是靈魂的小房間。櫃子裏翻出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看看影中以前的自己,竟然比見了鬼還陌生。


    歲月悠悠,漫長沒有止境,別人活了一生,終就還得了一個土饅頭。那我呢,已活了幾場人生了,又得了些什麽?


    想到身體裏裝著一個生死幾次的靈魂,又嚇得不敢去浴室,鏡裏的人萬一仍是如花,那就更是駭人心碎了。


    深夜的電話忘了再拿下來,是幾點了,還有人打進來找誰?我衝過去,那邊就笑了。


    “知道你沒睡,去花市好不好?”


    “深夜呢!”我說。


    “你看看天色!”


    什麽時候天已亮了。


    “是不去的,門都上鎖了,打不開!”


    “一起去嘛!也好解解你的寂寞。”


    聽見對方那個說法,更是笑著執意不去了。


    寂寞如影,寂寞如隨,舊歡如夢,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舍它倒是不自在也不必了。


    我迷迷糊糊的在地毯上趴著,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又是好一會不知身在何處。


    多麽願意便這樣懶懶的躺下去,永遠躺在一棵大樹下吧!


    可是記事簿上告訴我,這是台北,你叫三毛,要去什麽地方吃中飯呢!


    門鎖著,我出不去。開鎖嗎,為什麽?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個,別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電話去道歉,當然被罵了一頓,童年就認識的老朋友了,又罵不散的。


    我猜為什麽一回台灣便有些迷失,在家裏,完全的嗬護拿走了生命的挑戰和責任,不給負責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樂的。


    回來好多天了,不會用母親的洗衣機,胡亂將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後陽台上曬。


    對麵後巷一個主婦也在曬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驚,還回頭看了一下。回什麽頭呢,你又不是在街上,當然是專門笑給你的嘛!


    “你們的盆景長得真好呀!”我喊了過去。


    她是不慣這種喊話的,看得出來。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紗門碰的一響,人是不見了。


    我慢慢的給竹竿穿衣服,心驚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樓下去。


    一盆素心蘭曬到了大太陽,懶得搬它進房,順手撐起一把花傘,也算給它了一個交代。


    這回離開,該帶一把美濃的桐油紙傘走羅!


    傘是散嗎,下雨天都不用傘的人,怎麽老想一把中國傘呢!


    以前做過那麽一個夢;倫敦雨霧迷鎊的深夜街頭,孤伶伶的穿了一條紅豔如血的長裙子,上麵撐著一麵中國桐油傘,傘上毛筆寫著四個大字——風雨英雄。


    醒來還跟身邊的人笑了一大場,那麽幼稚的夢,居然會去做它,好沒格調的。


    弟弟打電話來,說是全家去故宮看好東西去,問我也去嗎。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宮更是不去了。


    還有一條裙子沒有改,這條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顏色,旗子一樣。


    當時裁縫做得辛苦,還笑著對我說:“這麽大膽的配色一輩子還沒做過。”拿回新裙子,才覺得反麵的布比較不發亮,這種理由不能請人再改,於是全部拆開來給它翻個麵。


    熱熱鬧鬧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執的將你縫進這條快樂而明豔的裙子裏去。


    幻想這是一幅船旗,飄揚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氣息,覺著微風拂麵長裙飛舞,那片藍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一架彩橋,而我,乘風破浪的向那兒航去。


    船旗有許多種,代表不同的語言和呼喚。


    我的這一幅隻要拿掉一個顏色,就成了一句旗語——我們要醫生!


    奇怪,是誰教我認的旗幟,又有誰在呼喚著醫生!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癡想什麽呢!


    抬頭望了一眼書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愛撫的纏著照片裏的人繾綣的笑了。什麽時候,又開始了這最親密的默談,隻屬於我們的私語。


    船長,我的心思你難道不明白嗎,一切都開始了,我隻是在靜心等待著,等待那七顆星再度升空的時候,你來渡了我去海上!


    家裏死一般的寂靜,針線穿梭,沒有聲音。


    將這未盡的青春,就這樣一針一針的縫給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後的夏日沒有蟬聲,巷口悠長的喊聲破空而來——收買舊報紙舊瓶啊——


    我停了針線,靜聽著那一聲聲勝於夜笛的悲涼就此不再傳來。可是那聲音又在熱熾如火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親書房鐵櫃上那層層疊疊的報紙,幾乎想衝下樓去,喚住那個人,將報紙全部送給他,再請他喝一碗涼涼的愛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親的習慣,他收著報紙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親的錢是藏在什麽報堆裏,怕送走了一份雙方的大驚嚇。


    竟是呆呆的聽著那喚聲漸行漸遠,而我,沒有行動,隻是覺著滋味複雜的辛酸。


    再去陽台上摸摸衣服,都已經幹了。將竹竿往天上一豎,藍天裏一件一件衣服直直的滑落下來,比起國外的曬衣繩又多了一份趣味,這陌生的喜悅是方才懂的,居然因此一個人微笑起來。


    縐縐的農服在熨鬥下麵順順貼貼的變平滑了,這麽熱的天再用熱氣去燙它們,衣服都不反抗,也是怪可憐的,它們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昨天吃的愛玉冰碗沒有衝洗,經過廚房一看,裏麵盡是螞蟻。


    不忍用水衝掉這些小東西,隻好拿了一匙砂糖放在陽台上,再拿了碗去放在糖的旁邊,輕輕的對它們說:“過來吃糖,把碗還給我,快快過來這邊,不然媽媽回來你們沒命羅!”


    想到生死的容易,不禁為那群笨螞蟻著急,甚而用糖從碗邊鋪了一條路,它們還是不肯出來。


    我再回房去縫裙子,等藍色的那一段縫好了,又忍不住想念著螞蟻,它們居然還是不順著糖路往外爬。


    我拿起碗來,將它輕輕的丟進了垃圾筒。就算是婦人之仁也好,在我的手中,不能讓一個不攻擊我的生命喪失,因為沒有這份權利。


    三層的裙子很緩慢的細縫,還是做完了。我的肩膀酸痛視線朦朧,而我的心,也是倦了。


    我將新裙子用手撫撫平,將它掛在另外一條的旁邊。


    縫紉的踏實是它的過程,當這份成績放在眼前時,禁不住要問自己——難道真的要跟誰去跳圓舞曲,哪兒又響著夏日海上的微風呢!


    去浴室裏用冷水浸了臉,細細的編了辮子,換一件精神些的舊衣,給自己黯淡的眼睛塗亮,憔悴的臉上隻一點點淡紅就已煥發。可是我仍然不敢對鏡太久,怕看見瞳仁中那份怎麽也消失不了的相思和渴望。


    星期天很快要過去了,吹不著海風的台北,黃昏沉重,翻開自己的電話簿,對著近乎一百個名字,想著一張張名字上的臉孔,發覺沒有一個可以講話的人。


    在這個星期天的黃昏裏,難道真的跟誰去講兩條裙子的故事。


    聽見母親清脆的聲音在樓下跟朋友們道別,我驚跳起來,飛奔到廚房去,將那一小鍋給我預備的稀飯慌忙倒掉,顧不得糟蹋天糧,鍋子往水槽裏丟下去。


    父母還沒有走上樓,我一道道的鎖急著打開,驚見門外一大盒牛奶,又拾起來往冰箱裏亂塞。


    他們剛剛進門,便笑著迎了上去:“回來啦!好不好玩?”母親馬上問起我的周末來,我亮著眼睛喊道:“都忙不過來吔!隻有早飯是在家裏吃的,亂玩了一大場,電話又多,晚上還跟朋友去跳了一夜的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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