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蹊蹺


    ◎“關門,放狗。”◎


    臘月十一,天寒地凍,似是比前些日子更冷了些。


    母後大清早就打發人來傳話,免去每日請安,得了空去陪一陪就好。


    陸嘉念整日閑著無事,索性讓人先去回話,隨後不緊不慢地梳妝用膳,坐著馬車往鳳儀宮而去。


    興許是連著兩日去賞梅,車夫對此事頗為上心,主動從冷宮門前繞了一段路。


    陸嘉念本無此意,不過來都來了,便隨手掀開車簾望去。


    清晨雪霽,冷宮的側門敞開著,眾人搓著手疾步進出,好似在外頭多待一刻都凍得不行。


    唯獨陸景幽依然拖著殘軀,艱難緩慢地走在雪地裏。


    他的腳步似乎比昨日更加沉重遲緩,脊梁也耗盡氣力般撐不起來,冷風吹起殘破衣衫,依稀可見傷口皆已化膿潰爛,血淋淋一片觸目驚心。


    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任其自生自滅。


    隻有一條小黃狗,一瘸一拐地從門前路過,衝著他嗷嗷叫了幾聲,拽著衣角向前使勁,一副看不下去的焦急模樣。


    那狗毛發幹枯,骨瘦如柴,但陸嘉念冷眼瞧著,總覺得好歹比陸景幽精神不少。


    如今他神色懨懨的樣子,甚至不如冷宮裏的一條狗。


    她微微蹙著眉心,指節被寒風吹得發僵,瑟縮一下收了回來。


    不應該啊。


    她昨日以為,陸景幽定是有人暗中照料,否則不可能在重傷之後活下去。


    難道不是如此嗎?


    可陸景幽蟄伏多年,想必善於偽裝,誰知眼前是真是假呢?


    陸嘉念不好斷定,袖手觀望幾眼就要走遠,碰巧六公主從這兒經過,一看見她就咽不下前日那口氣,上前陰陽怪氣道:


    “皇姐真是好興致,不許我們看好戲,自個兒卻跑來了。”


    “你若不服,大可如實告訴父皇,你看他向著誰?”陸嘉念懶得理會,眼皮都沒抬地應聲。


    “皇姐別得意,等著吧!”


    六公主眼珠一轉悠,氣急敗壞地佛袖離去。


    陸嘉念從沒把她放在眼裏,聳了聳肩權當沒聽見,自顧自地走了。


    可這回她想錯了。


    第二日剛起身,就得知父皇傳召。


    養心殿內溫暖如春,麒麟銅爐嫋嫋吐著青煙。


    父皇癱坐在檀木寬椅上,身形臃腫,精神萎靡,目光直愣愣地盯著一處,連她踏入門檻都沒有反應。


    “兒臣見過父皇。”


    陸嘉念輕咳一聲提醒,規矩地躬身行禮,眼底卻無甚波瀾。


    不偏不倚地說,父皇一生耽於酒色,庸庸碌碌,後宮佳麗數不勝數,從她記事起就沒寵愛過母後。


    對她這個嫡親公主也算不得關心疼愛,隻不過給足了應有的尊榮和麵子,因而她對父皇隻有敬畏,父女之情反而淡薄。


    聽到聲音,父皇終於回過神,迷離的目光眨了幾下才聚焦到她身上,驟然變了臉色,厲聲道:


    “跪下!”


    陸嘉念詫異地抬眸,雖然暫且照做,但心中盡是疑惑,忍不住開口道:


    “敢問父皇,兒臣何錯之有?”


    “你還嘴硬?若非你五弟前來稟告,朕都不知道你如此多管閑事,好端端去欺淩冷宮那人!”父皇動了氣,心口虛弱地起起伏伏。


    聞言,陸嘉念先是一怔,而後全明白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先前她還想不通,父皇向來偏心她,就算六公主顛倒是非去告狀,父皇也不會信。


    原來是兄妹同心,這話由五皇子說出來,一切就不同了。


    她再得臉也隻是公主,早晚要許配他人,在父皇心裏的重量自然比不上皇子。


    更何況父皇子嗣稀少,大梁僅有兩位皇子,父皇很是倚重他們。


    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從父皇氣惱的臉色中嗅到了一絲貓膩。


    當初五皇子正是料定父皇不在乎陸景幽,才會肆意妄為地欺辱戲弄,可如今看來恰恰相反,這又是什麽緣故呢?


    陸嘉念察言觀色,眼見著父皇不會聽她辯解,靈機一動幹脆認下此事,試探著問道:


    “父皇息怒,兒臣確實是一時興起,但兒臣以為,父皇已經將陸景幽廢黜和終生幽禁,應當沒什麽要緊,哪怕是失手出了性命,也算是永絕後患呀......“


    ”住口!你還想殺他?“


    話音未落,父皇就瞪大了渾濁雙目,按捺不住地從椅子上起身,觸碰到逆鱗似的衝到她跟前,顫巍巍指著她,狠狠道:


    “朕看你是反了!以後不許再動他......."


    這下陸嘉念更覺得奇怪了。


    她下意識退後幾步躲閃著,回憶起陸景幽的身世,完全不理解父皇為何如此。


    十餘年前,燕北侯篡位失敗,被父皇處以極刑,其夫人與父皇有著青梅竹馬的情分,得了機會魅惑君上,被父皇破例納入後宮。


    因其名中有一“蕊”字,人稱蕊夫人。


    父皇從未給過她名分,但不知她給父皇灌了什麽迷魂湯,勾得父皇夜夜寵幸,藏於金殿不見世人,不久便誕下一子。


    此後,蕊夫人和陸景幽被父皇藏得更加嚴實,起碼她幼時從未見過。


    直到陸景幽日漸長大,蕊夫人犯下大錯,父皇才發現他竟是燕北侯的遺腹子。


    聽聞父皇龍顏震怒,不僅處死了蕊夫人,還將燕北侯挫骨揚灰,卻偏偏留下陸景幽一個活口。


    起初陸嘉念年歲小,並未深思此事,偶爾想起也隻當父皇在做戲,讓天下人覺得他是寬仁的明君。


    可如今看來,這場戲也未免太過頭了些,這麽多年過去了,父皇何必還如此在意陸景幽呢?


    平日裏父皇性子陰晴不定,寵妃稍有不慎,轉眼間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治罪。


    她不信父皇會慈悲到這個地步,真心實意去庇護罪臣之子。


    陸嘉念愈發覺得這事兒不簡單,對上父皇躲閃的目光後更是好奇,把心一橫,硬著頭皮問道:


    “兒臣並無幹涉之意,隻不過兒臣對此事略知一二,心裏替父皇鳴不平。況且就算陸景幽因此喪命,天下人也皆是稱讚父皇明智果決,敢問父皇在避諱什麽?”


    此話一出,養心殿有片刻死寂。


    父皇被問得啞口無言,亦像是有千言萬語卻不能宣之於口,氣急攻心之下猛地咳嗽起來,扶著桌子起不來身,手帕上一灘黑紅血跡。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父皇癱軟地倒在地上,通紅雙目中似是有著難以言喻的悔恨和淚意。


    陸嘉念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攙扶父皇,卻被他一把推開,隻好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


    殿內動靜太大,李公公應聲而入,見此情形不禁“哎呦”出聲,一邊照料著父皇一邊派人去請太醫,好一會兒才安定下來,麵色凝重地送陸嘉念離開,歎息道:


    “三公主,恕奴才多嘴,此事是陛下的心結,這些年無人敢提,您方才實在是僭越,日後萬不可如此。”


    陸嘉念不吭聲,點點頭便離開了,時不時探究地回望。


    馬車平穩地駛向漱玉宮,陸嘉念思忖良久,總覺得這事兒不容忽視,說不準與陸景幽還有前世之事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必須弄明白才行。


    “快,再快些!”


    陸嘉念催促著車夫,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飛回去。


    她明白宮中秘辛從不外傳,但總有些老人是知道實情的。


    恰好她身邊就有極為親近的一位——崔嬤嬤。


    天色漸晚,冷宮中人皆是領了饅頭,三三兩兩地散去,隻有陸景幽還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門口。


    他清晨就守在那兒,直到日暮都未曾離開過,目光執著地望著梅林,仿佛在等待著什麽。


    胖太監理所當然地拿走了屬於陸景幽的口糧,在他麵前吃的津津有味,斜眼瞧著他凍得僵硬如雕塑的可憐樣,嗤笑一聲道:


    “你小子看什麽呢?該不會是妄想再見三公主一回吧?“


    陸景幽沒有答話,隻是緊緊抿著唇,但胖太監知道被他說中了,當即就笑得前仰後合,不屑又荒謬地掃視他一眼,嘲諷道:


    “這梅花都要謝了,三公主來這兒作甚?難不成專程來看你嗎?恐怕癩蛤蟆都不敢這麽想!”


    他的聲音洪亮,附近幾個宮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跟在後頭哄笑起來,貶低夠了才走開。


    待到人跡散盡,陸景幽的指甲早已深深陷入肉裏,臉色慘白,薄唇幹裂發青,身形搖晃了許久都穩不住。


    他扶著磚牆轉身,動作遠不如前日利落,喘息之聲愈發粗重。


    慘淡天光絲絲縷縷地籠罩在他身上,透過墨發照亮麵容,襯得棱角更為淩厲,如炬眸光中盡是不解和不甘。


    那抹黑影默默在他身後出現,警惕地環顧四周後,才出聲道:


    “主上,殿前線人來報,今早五皇子去養心殿拜見聖上,隨後聖上就召見了三公主。據說是受了訓斥,殿內動靜不小,三公主出來時臉色不佳。”


    “嗬,原來是他......”


    陸景幽喃喃說著,不覺間收緊十指,指節在磚牆上蹭破了皮肉,青黑的鮮血蜿蜒而下。


    可他似乎並不在意,矜貴閑散地坐於石凳之上,黑沉沉的眸子稍一轉悠就亮起光芒,倒映其中的暮色濃鬱鮮豔,藏著斂不住的興奮狠絕,勾唇道:


    “傳話給天香閣,今夜我去一趟。”


    “主上打算如何?好先讓他們備下。”那人問道。


    陸景幽的笑意又沉醉幾分,似是腦海中已然上演一出好戲,手指在桌麵上敲打出愉悅明快的節律,一字一頓道:


    “關門,放狗。”


    作者有話說:


    陸景幽:都怪他都怪他!(發瘋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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