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太監的唱喏聲中踏入廣場時,正好看見陳玉安被陸知按在地上揍,其他士兵們也打得氣喘籲籲。


    “統統給朕住手!”蕭青冥一聲沉聲爆喝。


    他身後一眾武將臣子們臉色一個賽一個難看,尤其張束止更是惱火至極,他已經聽聞了始末,這次又涉及到幽州兵的事,也不知陛下會怎麽想他們。


    這三萬餘人的禁軍中,幽州兵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一旦處理不好,戰鬥力無法凝聚還是小事,最可怕的是好不容易重整的軍隊,分崩離析。


    書盛看了看皇帝陰沉盛怒的臉色,一揮拂塵,尖刻高聲大喊:“皇上駕到,爾等還不速速跪迎!”


    身後一群如狼似虎的宮廷侍衛魚貫而出,迅速將廣場封鎖包圍,又有侍衛將鬥毆的雙方分開,押著他們跪在地上。


    陳玉安捂著紫紅一片的臉頰,爬到蕭青冥跟前,哭訴道:“陛下,這些人反了!陸知先動的手,我們不過是玩笑幾句,您看,陸指揮使竟然把我打成這樣!”


    陸知也不甘示弱,被侍衛扣著,努力抬起頭,倔強又凶狠的眼神自下而上揚起。


    蕭青冥長睫微垂,眼尾眯起一線細長的弧度,波瀾不驚與之對視,他記得這個眼神。


    “陸知,又是你啊。”


    陸知牙齒磨得咯咯響,嗓音沙啞:“回陛下,是他們欺人太甚!”


    蕭青冥緩緩掃過那些猶自憤怒不已的士兵們,目光落在陸知腰間露出的奴隸烙印上,稍一思忖就明白了七八成。


    也難怪文人瞧不起武夫,這個年代除了官宦子弟、有錢人家,有幾個人家供得起孩子上學念書?


    會走上“賊頭軍”這條路的,除了一些隻想混口皇糧的勳戚,底層士兵幾乎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大字不識得幾個,不讀聖賢書,道德觀也非常樸素,甚至是愚昧。


    出身好就是尊貴的,優秀的,出身不好就是低賤的,劣質的,這樣認知深深紮根在人的心底。


    如果是普通底層百姓,根本就不會發生爭執,因為他們長年累月地活在壓迫和欺淩中,早已沒剩下太多反抗精神。


    而眼前這些軍人,能從大幾萬的禁軍淘汰清退過程中留下,他們跟普通百姓、跟地方爛透了軍隊不同,至少還保留著身為軍人的血性,以及比旁人更強的自尊心。


    與其說今日爆發的鬥毆衝突,是有人在背後挑唆,破壞自己對禁軍的掌控力,在蕭青冥看來,實質上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在“尊嚴”二字上的錯位。


    自己平時被欺壓、被瞧不起,無法反抗,隻能默默忍受,一旦有了比自己更加“低賤”的階層,那股怨憤情緒就會往下發泄,來補償自身自尊的缺失。


    蕭青冥的聲音淡漠,不辨喜怒:“你們幾個身為指揮使,帶頭聚眾鬥毆,不知軍法如山嗎?”


    陳玉安覺得自己委屈極了:“陛下,是陸知先拍桌子動手打人的,我們不過是反抗罷了,難道白白被他們打不成?居然還惡人先告狀,說我們欺人太甚……”


    陸知身後的親兵第一次見到皇帝,小腿肚子還在打顫,依然壯著膽子出聲:“回陛下,是陳指揮使那群人辱罵我們長官在先的!”


    “他們不光辱罵我們長官,還罵我們幽州兵是狗!”


    “就是!是這些禁軍欺負人!”


    陳玉安身後那群禁軍也忍不住開口反駁:“難道你們不是敗軍不是降兵?就能隨意打人了?”


    眼看雙方又要開始爭吵,書盛立刻讓侍衛們捂住他們的嘴:“安靜!皇上當麵,也敢放肆!”


    身為副統領又是幽州出身的張束止一陣頭疼,從感情上講,他自然更能與幽州兵共情,深刻理解他們的心酸和困難。


    可身為禁軍副統領,當眾打人、聚眾鬥毆如果不嚴懲,將來如何服眾?


    一旦嚴懲了,雙方的矛盾也不會因此消弭,幽州兵內心的憤怒和恥辱隻會越積越深。


    無論如何處置都是為難,也不知這次的風波是誰挑起來的,實在是陰險歹毒。


    張束止望著年輕的皇帝欲言又止,不知陛下會怎麽辦……


    蕭青冥將在場眾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麵上沒有過多的表情,緩緩道:“按照軍規,聚眾鬥毆者處以軍棍一百,從者五十。”


    張束止暗歎一聲,果然還是要罰。


    陸知和一眾幽州兵雖沒有太大意外,但神色依然憤恨不平,用仇視的眼光望著對麵的陳玉安等人。


    還不等陳玉安一群人高興,蕭青冥冷厲的眸子又掃向了他們:


    “在你們看來,幽州軍不敵燕然軍,屢戰屢敗,甚至家鄉被侵占,投降,流亡,被燕然軍捉去了烙上奴隸印記,過著豬狗不如、等死的日子,很下賤嗎?”


    周圍瞬間為之一靜,沒人有敢回這句問話,但許多人心裏恐怕就這麽想的。


    “你們是守護京城的功臣,可你們又知道,昔年幽雲府守了整整五個月,才因糧食盡絕而破城?你們才跟燕然軍打幾天呢?”


    蕭青冥不疾不徐的言語,在一片寂靜中,敲打在每個人心頭。


    “難道他們不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家鄉父老,跟燕然軍奮勇抗爭嗎?燕然軍有多強大,你們沒有在京城的城頭上見過嗎?”


    “是,他們是吃了敗仗,他們是成了俘虜,他們是幽州人,你們是京城人。”


    “難道他們就不是我大啟的百姓了?不是拱衛我大啟國境的軍人了?”


    “如果是你們被敵人占領了家鄉,受到了屈辱,是會想辦法打回去,還是幹脆抹脖子自盡?”


    “若非依仗城牆高大深厚,你們之中有多少人,敢拍著胸膛站出來說,敢和燕然軍正麵野戰打敗他們的?”


    皇帝的口吻越來越嚴厲,說到最後已是盛怒。


    “現在就站出來,朕馬上賜他指揮使、都統之位,派他去幽州,把失去的土地搶回來!”


    “而不是在這裏,欺淩蔑視自己的同袍!”


    蕭青冥的厲聲喝罵響徹在露天廣場上空,無人敢做聲,陸知身後不少幽州士兵們垂著頭無聲落淚。


    許多禁軍將士羞愧地低下了頭,但依然還有不服氣的。


    蕭青冥冷笑一聲,慢慢收斂了怒色,修長的手指撫上腰間天子劍的劍柄,口吻緩和下來:


    “你們是不是不服氣,覺得自己贏了燕然軍,而幽州軍輸了,甚至成了燕然人的奴隸,所以他們不配與你們平起平坐?擠占了你們的軍官的位置?”


    雖然皇帝的一連串喝問讓眾人都冷靜下來,最後這句話到底是戳中了不少人內心的真實想法。


    “軍中,本應靠實力說話,而不應以出身為論。”


    蕭青冥淡淡道:“今日鬥毆的處置暫且押後,明日在禁軍中再舉辦一場對陣,就由陸指揮使率領所部,和陳指揮使所部進行禦前對陣演武。”


    “勝者,朕另有賞賜。”


    ※※※


    短短一天功夫,兩個指揮使聚眾鬥毆,皇帝要求幽州兵和京城禁軍禦前演武的消息,迅速傳遍了禁軍大營。


    士兵們各種各樣的情緒不一而足,有的好奇,有的不屑,有的摩拳擦掌,隻等著明天一雪前恥,有的哄堂大笑,想著明天該如何將那群敗軍整治一頓,在皇帝麵前彰顯一下自己的實力。


    不知不覺間,幾乎沒人意識到,禁軍士兵們內心,對陸知等幽州兵的態度,已經在潛移默化間發生了變化。


    從對待比他們低賤一層的奴隸,轉變為絕不能輸給這些對手。


    而陸知率領的幽州兵,更是憋足了勁,營帳裏徹夜點燈商量戰術,誓要在全軍和皇帝麵前,為自己同胞正名,洗刷燕然軍帶給他們的恥辱!


    一夜很快就過去了。


    第二天,禁軍大營演武場周圍,已經擠滿了來觀戰的士兵們。


    看台上,皇帝帶著一眾文武落座。


    喻行舟今日換了一身棗紅色官袍,腰間碎玉絲絛,黑發一絲不苟垂落於肩頭,麵容俊美,笑意溫潤,他坐在身穿明黃龍袍的蕭青冥身側,在一眾文官間尤為顯眼。


    他側頭看著對方,問:“陛下為何如此看中幽州兵?”


    蕭青冥瞥他一眼:“老師也覺得是朕偏心於他們?”


    喻行舟輕輕歎口氣,淡淡道:“其實,類似昨天的事情,在任何一處軍中都是常有的事,不僅是禁軍,雍州軍,別的地方軍,甚至燕然軍中也一樣。”


    他凝視蕭青冥的眼睛:“燕然軍中,還明確的區分了等級。”


    “一等的精銳親軍,例如蘇摩的披甲騎兵,燕然太子的黑鷹騎。”


    “二等的是貴族萬戶率領的中堅階層,第三等是出身差的萬戶所部,像羅樹格亞等,最末一等則是奴隸兵,他們往往是戰場上的炮灰。”


    “每場戰爭的糧餉軍備,戰場分工,還有戰後的賞賜和戰利品,都會按照嚴格的等級分配,越高等獲得的資源越多,越低等損失越大,得到的越少。”


    “所以燕然人砍殺敵人如狼似虎,拚了命也要掙軍功往上爬,這樣才不會被人踩在腳下。”


    蕭青冥沉默了一瞬,迎著對方的視線,道:“老師以為,這難道是對的嗎?”


    喻行舟沒有說話,蕭青冥報以平靜的一笑:“朕以為,正因敵人如此,所以他們一定會輸給我們。”


    他說話時,唇角輕輕揚起,劍眉鋒利如刀裁,細碎的陽光穿過華蓋,落在他眼中,雙目燦然若星,炯然有神。


    明明周遭總有無數艱難險阻常伴隨身,卻萬事都不被他放在眼中,仿佛塵埃落於肩頭,隨手就能拂去一般。


    喻行舟眼中有詫異和細微的動容,也許現在並不是一個可以肆無忌憚注視對方的好時機,卻仍是難以從他臉上移開視線。


    演武場上。


    陸知整晚都沒有合眼,但他的雙眼依然明亮,麵容肅穆且沉靜。


    平日裏的懶散盡數收斂起來,那些糾纏了他無數個日夜的悔恨和厭憎都暫時被忘卻,前所未有的鬥誌昂揚。


    他身後的五百幽州兵們,是昨天千挑萬選出來的老兵,都曾在幽州與燕然軍戰鬥過,各個戰場經驗豐富,身上傷疤不計其數。


    能在這樣殘酷的戰爭環境中存活下來,即便是敗軍俘虜,也足以證明實力。


    清晨臨行前,幾乎所有的幽州兵都默默向他們行注目禮,最後的希望,最後的尊嚴,都寄托在這五百老兵身上。


    他們身上有一樣的烙印,共同經曆過最恥辱和痛苦的過去。


    今日,必須要在陛下和所有禁軍麵前證明他們存在的價值。


    贏,則揚眉吐氣,輸,則一輩子都會被人罵做奴隸,永遠抬不起頭做人。


    直到一聲銅鑼敲響,禦前演武正式開場——


    作者有話說:


    蕭:私下鬥毆能解決問題嗎?給朕多來點人!


    第38章 榮耀的時刻


    演武場中, 陸知和陳玉安兩部都已集合完畢,由於場地限製,雙方各領五百人。


    總計一千人的將士們, 分別穿著兩種不同顏色的甲胄,個個神情凝重整肅, 在腳步踐踏出的漫天煙塵中,生生拉開了千軍萬馬的架勢。


    雙方的將領都騎在馬上,後方是各自的步卒, 每個人手裏都隻有一杆去掉了槍頭的槍杆,槍杆首端還纏著厚厚的白布以防發生死傷。


    演武場周圍,無數雙眼睛靜靜注視著他們, 猜測著這場演武的結果。


    一方是吃了盡苦頭的地方敗軍之將, 另一方是前不久才贏得一場守城大勝的中央禁軍。


    陸知深吸一口氣,回頭朝著身後的幽州袍澤們看了一眼, 有緊張, 有憤怒,有堅定,唯獨沒有軟弱和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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