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工哈哈一笑:“你一定是剛來京城的吧?你恐怕不知道,就在咱隔壁,開了新的造紙坊和印刷廠,聽說那裏的工錢,比我們水泥廠還高。”


    “幹這行可賺錢了,從淮州過來的老工都說,自從隔壁印刷廠在京城出了第一批出版的書籍,淮州運進來的書,都快賣不出去了。”


    李計一愣:“為何?”


    錘工道:“因為他們比淮州賣的便宜!淮州出的書卷,一冊至少上百文,貴的要兩三百文,這隻是在淮州賣的價,運到京城賣的更貴!”


    “可是隔壁印刷廠出的書,沒有一本超過一百文的,多是幾十文。”


    李計哦了一聲,納悶:“那你跟有啥關係?就你這年紀,還能去讀書?”


    錘工頗為自得:“跟我沒關係,跟我兒子有關係啊,你想想,我攢幾個月工錢,孩子她娘在家給人做繡活,省吃儉用些,就能給他買書,甚至能送他上蒙學。”


    李計不信:“那些能考取功名的,至少要寒窗苦讀十年,還要去私塾才行,光蒙學不夠。”


    錘工道:“你沒看見那些皇家技術學院的學子嗎?科舉艱難,誰不知道?”


    “但若隻是去技術學院,他們的招生要求隻是十二歲念過蒙學,再加上基礎百工類考試,百工有何難,我會呀!”


    他拍拍胸膛,臉上無限憧憬:“這是多實在的路啊,聽說有一位姓穆的學子還被當今皇帝張貼皇榜讚譽,現在全京城,誰不知道皇帝器重這些學院的人。”


    “我們這樣的工廠,誰不知道他們的本事?”


    “隻要我辛苦一點,我的孩子將來就會有出息,不用再像我這樣做苦力,不怕吃了上頓沒下頓。”


    “隻要日子有奔頭,辛苦些有什麽關係?左不過是些力氣活,又不難。”


    李計徹底沉默下來。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在李家當小廝,連工錢都沒有,給他吃住,還要感恩戴德。


    他父親做了一輩子的管家,兢兢業業當牛做馬,李家隨便一個少爺小姐,都能對他們呼來喝去,每月也不過兩百錢。


    在那些村民眼中,已經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將來李計討了媳婦生了孩子,他和他的孩子,依然要給李家當下人,一輩子就這麽到了頭。


    官老爺們的孩子永遠能讀書科舉,繼續當官老爺,而管家的孩子,是不會給他們念書的,永遠隻能作為主家的附庸,一代一代當下人。


    而這些水泥廠的工人,吃住都在廠裏,除了添新衣,幾乎沒有生活成本,這一吊錢就是額外給家中父母妻兒改善生活的。


    在廠裏幹活累是累,但隻要能堅持下去,漸漸就能攢下一筆小錢,就能供孩子念蒙學,進入皇家技術學院。


    怎麽都比一代代當下人強吧?


    李計在心裏掰著指頭算,越算越心驚,別說這些人不可能再願意回去給李家當佃農,就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心動。


    他之前怎麽都想不明白,那麽多人一門心思往京州跑,小少爺連國子監都放棄了。京州有什麽好,將來說不定燕然大軍還會南下。


    直到現在他隱隱約約懂了幾分,但依然不甚明了,他把腦袋縮進被子裏蒙住頭。


    睡吧,也許在京州多待一陣,見到小少爺,對方說不定能為他解惑。


    ※※※


    皇宮,文華殿。


    自從不設經筵,文華殿就成了蕭青冥每七天固定開例會的地方。


    又是一個“周五”,近臣們早早候在文華殿,各自低頭整理著各自手頭的工作,等待陛下問詢。


    除了坐在太師椅上悠哉品茶的喻行舟,其他每個人都緊緊繃著臉。


    即便這樣的例會已經開過好幾次,依然緊張的仿佛等待老師批改試卷的學生。


    蕭青冥坐在書桌後,靜靜翻開近臣們呈上來的一周奏報,上麵詳細地記錄這周各自工作進展,還有遇到的困難,後麵還附帶有各自解決問題的諫言。


    此前,蕭青冥將這套匯報製成模板,下發給每個人,把以前奏折習慣性寫得報喜不報憂、花團錦簇的漂亮文章,通通打回去重寫,直到複合規範為止。


    小玄鳳撲騰著翅膀停在蕭青冥頭頂,百無聊賴地地啄主人的頭發玩兒,被蕭青冥一把薅下來,放在桌上。


    “都說說看吧。”蕭青冥微微一笑,“誰先來?”


    “陛下。”隻要能在陛下麵前顯眼,莫摧眉永遠都奔赴在阿諛奉承的第一線。


    “臣已經按照陛下吩咐,在紅衣衛訂立了一套新的獎懲製度,陛下實在真知灼見,如今效果卓著,每個月都會受理不少舉告,大家都知道這點小賄不劃算,以往京城小吏和官兵盤剝小民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少。”


    蕭青冥微笑點頭:“不錯。”


    他目光掃向下一個,按照慣例,緊跟著應該是秋朗,不料今天卻被花漸遇搶了先。


    “陛下。”花漸遇換掉了那身珠光寶氣的華服,穿了一件素雅的博士官袍,腰間別著那柄竹骨折扇,宛如一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秋朗冷冷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花漸遇優雅含笑,不疾不徐地行禮道:“臣招募了一些曾經有在造紙和印刷坊有幫工經驗的熟練工,還高薪從別家作坊挖了人才,有您提供的技術和配方,兩個廠房已經初步搭建起來。”


    蕭青冥笑道:“你還真舍得下本錢?而且聽說你印刷廠出的書價格低廉至極,不怕虧本嗎?朕給你啟動資金,將來若是虧了,朕可要找你算賬的。”


    花漸遇自信一笑:“陛下隻管放心,臣最先印刷都是各大學院和私塾需要的必備教材,蒙學和四書五經一類。”


    “臣價格低,除了因為陛下的還魂紙配方和雕版印刷術省材料和人力,還因為許多工人都是需要“勞動改造”的和尚,根本不用給工錢。”


    “輕輕鬆鬆就可以把淮州那些昂貴的書擋在外麵。跟我們打價格戰,對方隻有破產一條路。”


    “臣已經與京州各大私塾和學院談好了價格,隻要他們隻用我們廠出的教材,還能更加優惠,這些學院和私塾再讓他們的學生,指定到我們的書局購買,還怕不賺錢嗎?”


    “而且京州的書籍價格壓下來,會有更多百姓讀得起書。”


    花漸遇侃侃而談:“將來配合林大人修訂的字典,和掃盲班的設立,更是一大助力。”


    蕭青冥一言難盡地望著他,這是什麽絕世奸商。


    從古至今,最賺錢的書,從來不是暢銷小說,永遠都是教材和課輔資料。


    他穿越到後世念高中時,跟那些書商的套路一樣一樣的,果然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一想到這樣的奸商正努力為自己賺錢,蕭青冥嘴角輕輕揚起,讚許地衝他點點頭。


    花漸遇說完,含笑的眼神隱晦地掠過莫摧眉和秋朗二人,看陛下的眼神就知道,這局頭籌必定是自己的。


    莫摧眉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了一會,花漸遇不甘示弱,兩人一個比一個笑容更深,臉都快發僵了。


    秋朗悶不做聲了一會才起身,麵容是一貫的沉肅:“臣新招募了三千皇家禁衛軍,從中淘汰了一半,剩下的合格人員正在加緊訓練。”


    蕭青冥有些訝異:“這麽嚴格?”


    秋朗言簡意賅:“現在征兵報名人數眾多,自然優中選優。”


    他說完這句話,似乎還想像其他人那樣多說幾句,但他寡言慣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好沉默下來。


    輪到方遠航,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各項研究,還有水泥廠缺碳的事:“陛下,臣煉丹時就發現爐火的重要性,現在碳這麽少,臣想擴大產量都不行。”


    蕭青冥若有所思道:“放心,等京州的第一條橫貫東西的國道修好,把鐵礦和煤礦的路通了,這些原料就不會再是問題……”


    最後發言的是矜持的文博士林若,她依然穿著男裝,把喉嚨遮掩住:“陛下,這兩個月,臣琢磨著把字典中一些過於難以書寫的字,在筆法上做一些簡化,將來這份簡化字典將隻保留常用字,更加便於掃盲班學習。”


    蕭青冥眼前一亮:“這個不錯,還是林博士會舉一反三,比朕的要求多進了一步。”


    得了皇帝親口誇獎的林若有些振奮,之前她還生怕自己自作聰明,多此一舉,看來是對的。


    一群人說完,陸陸續續離開文華殿。


    殿中隻剩下喻行舟和蕭青冥兩人,喻行舟將手裏茶盞放下,幽幽看了皇帝一眼:“陛下給這麽多臣子安排了事務,為何偏偏臣沒有?”


    蕭青冥揚了揚眉,拖著調子懶洋洋道:“朕這是心疼老師受了傷,叫老師好生將養身子。”


    喻行舟:“臣的傷已經好了。”


    “是嗎……”


    蕭青冥話還沒說完,正在書桌上無聊跳來跳去的玄鳳小鸚鵡,一不小心把桌角一方紫檀木盒拱了下去。


    盒蓋打開,抖落出一疊陳舊的書卷和紙張。


    喻行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張上,輕輕咦了一聲。


    第62章 商路一體化大工程


    不光是木盒被拱落, 連同上麵堆疊的奏折和宗卷,也洋洋灑灑鋪落一片。


    盒中小物件傾倒而出,木弓, 書信,還有被他塞到最底層的那首詩帖, 好巧不巧,正好滑落在喻行舟腳邊,紙卷展開短短一截, 隱約露出半個舟字。


    在小鸚鵡闖禍的那瞬間,蕭青冥心中便咯噔一下,暗暗叫遭, 立刻親自起身要去收拾。


    小玄鳳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毛絨腦袋慌慌忙忙往蕭青冥衣領裏鑽,他惡狠狠將玄鳳薅出來, 二話不說對準它的額頭賞了一彈指。


    就耽誤這短短一瞬功夫, 那張詩帖已經被喻行舟隨手拾起,展開。


    蕭青冥來不及阻止,張了張口:“那個, 別——”


    可惜已經太遲, 喻行舟非但細細地瞧了,還一字一句念了出來。


    “冰壺瀲灩接天浮, 月色雲光寸寸秋。青冥映波飛鏡湖,一江星漢擁行舟。”


    他轉頭似笑非笑望向蕭青冥, 後者如同被老師當眾念出作文, 又像小時候的黑曆史被抓包戳破般, 尷尬又赧然。


    自從成年, 尤其是做了皇帝以後, 他已經絕少會有這種情緒了。


    “看字跡是陛下親筆所寫。”喻行舟在心中反複回味了一下,嘴角輕輕翹起,甚至裝模作樣的品鑒了一番,“意象恬靜,讀來有幾分灑脫之感。”


    “臣記得,陛下從前似乎不精通詩詞之道,一寫文章就昏昏欲睡,一作詩詞就抓耳撓腮,原來也會寫如此優美的詩作。”


    蕭青冥頓時想起小時候在上書房,跟隨老師學詩賦時的頭疼日子,居然到了今天還要被喻行舟逮著取笑。


    他木著一張俊臉,陰陽怪氣哼哼兩聲:“朕哪有老師文采風流。”


    那時候,喻行舟是名滿京城的神童,而自己則是先帝都頭疼的學渣,成天隻會調皮搗蛋,要不然喻行舟怎麽會成了他的老師?


    說著,他伸手就要把詩卷奪回來,不料喻行舟早有所料,靈巧地閃了開去。


    喻行舟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顧左右而言他一番後,終於忍不住問:“陛下,莫非是這寫給臣的詩?”


    蕭青冥“哈”的一聲,臉不紅氣不喘,張口就是否認三連:“你想多了,不過是小時候的取樂之作,與你無關。”


    “那為何上麵有臣的名字?”喻行舟眨眨眼,指尖緩緩撚過最後兩個字,詩卷的紙張因年代久遠已經有些泛黃褪色。


    蕭青冥把頭扭到一邊,一臉淡定道:“那隻是巧合。”


    這個喻行舟,明明當初是他退掉在自己的詩,還叫他把心思都放在讀書上,不要玩物喪誌,現在居然一副完全不記得的模樣。


    敢情耿耿於懷的隻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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