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均能笑了:“閣樓和我們主院是分開的,我們不會打擾你。”


    “這是你的家,我才是打擾的那一個。如果不方便,我去找旅館。”


    “沒關係,我讓人送點吃的過來,你吃完早點歇息。”


    “這幾年,每一個對我好的人我都惦記在心。你,李黛,我何德何能得到你們的關照。”


    “以前你在東五山,我們立場不一樣,我就算想關照也不能明目張膽。”張均能頓一下,“我當初逮捕你,你沒有把我當敵人,已經很寬容。”


    “你抓我是秉持你心中正義,我殺人是伸張我的正義。”陸姩說,“對了,張巡捕,麻煩你聯係彭安,告訴他,我一切安好。”


    隻是,她一時半會也沒有鬥誌去鬥陳展星了。


    *


    李黛葬在了北坳山。


    下葬儀式由村民完成。


    陸姩還要到另一座墓前說說話。


    張均能不打擾她,自己下山去等。


    紀上章的墓前被打掃得很幹淨。一個村民說:“之前有人替小姐續了錢。”


    陸姩問:“是誰?”


    “好像是……”村民敲敲腦袋,“姓張,一個姓張的先生給你續了十年之約。”


    陸姩站在男朋友的墓碑:“張巡捕真的是一個好人。”


    兩年過去,男朋友停在最英俊的時候,而她一顆心千瘡百孔。她一路走來,褲子髒了,鞋子髒了,滿身汙泥:“如果我就這一副皮囊下去,你是不是要嫌棄我的?”


    她自己先回答:“不是。”


    他最愛她,豈會嫌棄她。


    *


    接連幾天,都是陰沉雨天。細雨沒有重量,落到人的掌心,不疼不癢。但密集的雨蒙住了眼前的景象。


    法租界很祥和,好像什麽也沒變化。夜總會依然有光鮮亮麗的歌舞,抽鴉片抽大煙的人,依舊麵無表情。賭場上的賭鬼,一直掛著貪婪的笑。


    這裏遠離了戰爭。


    陸姩的消沉和前年不一樣,那時她滿腔怒火。可能是當時運氣好,陳力皓、蒲弘煒、呂愷、彭箴、魏飛滔,他們一個接一個死了,仿佛上天為她助力。陸姩的計劃裏,除了彭安和陳展星,其他沒有意外。甚至連她進監獄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太自大,以為自己真有本事。


    真正的本事不是殺人。她連一個自己重要的姐妹都保不住。她回顧自己曾經的小聰明,覺得很可笑。


    陸姩在小閣樓,她能在這裏待上一整天,與世隔絕。


    她以前覺得自己是衝鋒陷陣的前鋒,而現在就像埋進龜殼的懦夫。


    男朋友在的時候,她其實就是一個普通小姑娘。


    現在她也是一個普通小姑娘。隻會殺人,不懂護人,她有何用?


    陸姩遲遲沒有聯係彭安。


    陳展星離開上海之後沒有再來,她也沒有複仇一說。


    李黛死了之後,陸姩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一切,包括她曾經有過的善良。她說對她好的人有李黛,有張均能,其實一直以來,彭安對她非常友好。她卻想把彭安當成一枚棋子,完成她對陳展星的仇恨。


    彭安隻是一個無辜的人。


    *


    說回彭安。


    那天,他在路上見到了那輛卡在田埂邊的車。車上沒有人。他開車繞了好遠的路,一直沒有見到陸姩。


    如果她逃出東五山,她有什麽落腳處?又或者,她逃出去,卻遇上了日軍?


    見不到人,結果可能是……凶多極少。


    彭安回去陸姩曾經的租處,空無一人。他關門,又鎖上了。他動用了市政府的關係,要求尋人,到了半夜,他還未入眠,突然接到電話。


    張均能說:“彭先生,陸小姐沒事。不過,這段時間暫時住在我這裏。”


    她和張均能……甚好,甚好。


    過了幾天,彭安在茫茫細雨裏,偶然見到陸姩。


    她穿著一身的黑。黑色上衣,黑色長褲,慢吞吞走著,低頭不知想什麽。


    她已經安全,無需擔憂。但,彭安想上去問候一聲,畢竟曾經相識。他剛要開門,又見到轉角走來一人。


    張均能手裏撐一把大黑傘,步伐堅定,站到她的麵前。


    好一出俊男美女的風景畫。


    彭安開車門的動作變成了關車門。他推一下眼鏡。


    那兩人都穿了黑衣,但在暗沉的天色裏,清晰地映入車內人的眼睛。


    細雨下得真是煩。車玻璃霧蒙蒙的。


    雨刮器掃掉了玻璃上的雨水,後視鏡裏那對黑衣男女越來越遠……


    *


    當天,彭安聯係了張均能:“張巡捕,有你照顧陸小姐,我很放心。不過,陸小姐的身份還留在東五山,我給她另作安排,不知張巡捕介不介意。”


    張均能:“如今對錯模糊,我哪還介意陸小姐的身份?”


    彭安:“兩日之後,我派人把陸小姐的新戶籍送過去。”


    張均能:“彭先生想得周到。”


    “對了,張巡捕,別說這是我的安排。”彭安冷靜地說,“我和她不會再見了。”


    張均能:“彭先生和陸小姐之間發生什麽事了?”


    彭安:“沒有什麽,各自珍重。”為她換一個新身份,是他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到了半夜,又是無眠。彭安站在窗邊賞雨。


    電話鈴響。


    彭安的語氣很惡劣:“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你怎麽還沒死。”


    陳展星笑了:“脾氣這麽大?誰惹我們的小安安了?”


    “有話快說。”


    “東五山的情況怎麽樣?”


    “日軍之所以攻擊東五山,是衝著□□去的。日軍想把革命黨吊死示眾,計劃失敗。不過,東五監獄已經被炸毀了。”


    陳展星問:“她呢?”


    “沒事。”


    “你照顧好她,等我回去。”


    “她自有人照顧。”


    “誰?”陳展星開玩笑地問,“不是你吧?”


    “我認識一個完美無瑕的好男人,和她正好般配。”


    陳展星當這話是耳邊風:“等我在這邊忙完,就是我和她的好戲。”


    窗外,細雨綿綿。彭安推開窗,伸手出去再收回來,手心滿是雨霧。他牽起了他預料之中的紅線。


    他與陸姩,就此謝幕。


    作者有話說:


    月老的假·紅線結束。


    毒蠍子和眼鏡蛇真·紅線即將登場。


    第38章


    她有了著落。


    雨停的那一天,張均能上去了閣樓。


    他不問她的心情,隻說:“陸小姐,我父親要到香港公幹,我母親跟著去。你要不要也去香港散散心?”


    陸姩將房間收拾得很幹淨,人坐在那裏,房間卻不像是有生活氣息。“那會不會太麻煩伯父伯母了?”


    “隻是多一張船票而已。”張均能望了望小窗,玻璃被雨水打得發亮。她的眼睛卻很沉寂。“法租界進來了很多人,偷砸搶掠的案件比之前多。見到這樣的景象,我擔心你陷在李黛姑娘的事裏。”


    “讓張巡捕擔心了。”


    “再堅強的人也需要時間。陸小姐可以出去走走。”


    “謝謝你對我有信心,我在這裏打擾你們太久了。”留在這裏空有胡思亂想,陸姩聽從了張均能的安排。


    自上海開戰,去往香港的船票非常緊張。船票的日期排到三天後了。


    “我等手頭上的事情忙完再過去。”張均能送三人上船,特別叮囑陸姩,“去到那裏,給我報平安。”


    陸姩登船,回頭:“張巡捕,我走了。”


    張均能迎風而立:“一路順風。”


    *


    張均能從港口出來,被人叫住了:“張巡捕。”


    來人是樊勝虎。他卷著褲腳,拎了一個小水桶。


    早前,田仲調查出樊秋靈頻繁進出醫院,醫生說樊秋靈身染重病。在那之後,田仲和樊勝虎問過幾次。


    樊勝虎對樊秋靈的社會關係知之甚少。喬麗、錢進,樊勝虎一個都不認識。


    屍體腐爛很嚴重,通過現有的手段,巡捕房無法確定那一具屍體是不是樊秋靈,以及死者究竟是病死、自殺又或者他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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