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肆接過去了,然後笑眯眯地看著薛檀。


    最開始洶湧的感情沉寂下來,現在的她已經可以用另一種眼光看待自己的孩子了——會給渾身濕透的宮人披衣裳,可見他並不是一個苛責宮人的殿下。


    她看人更多的時候第一眼隻看秉性,也幸好多年以後她的孩子還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薑肆這會兒看著薛檀,頗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隻是這樣一對比,她就忍不住想對薛準指指點點。


    誰讓現在薛檀是跪著的,而薛準才剛走?


    對孩子有多憐愛,對不合格的父親就有多申討,她覺得肯定是薛準罰了薛檀,而且肯定不是薛檀的錯。


    薛檀忽然打了個激靈,再看麵前的人,他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薑肆問他:“你怎麽一個人哭?”轉移話題的一個重要技巧,就是把話題拋回去,她不能告訴薛檀自己是因為見了他在哭,那就隻能先問他。


    結果薛檀炸了毛:“我沒哭!”


    薑肆指了指他的眼睛:“紅的。”


    薛檀渾身一僵,轉瞬又放鬆下來,蹲在薑肆身邊問:“哎,你和你爹吵過架嗎?”


    薑肆說吵過:“我吵得可凶了,後來都沒怎麽來往。”


    她爹是太子太傅,從太子還小的時候就出入皇宮給太子上課,太子暴虐,根本學不會什麽叫尊師重道,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逃避上課,不僅逃避上課,還為難太傅,找她爹背鍋。


    所以薑肆從小就討厭太子,她爹把太子當半個兒子教育,卻鮮少對她這個親生女兒關懷,她不理解,質問她爹,和他吵過無數次的架,她爹那個榆木腦袋,隻會說忠君是臣子的本分,太子是半君,他既然教了就要負責,太子如今這個樣子是他當老師的沒做到位……


    每次薑肆都會因為這個和薑太傅大吵一架,互相改不了對方的想法,隻能頻繁內耗。


    後來宮裏透露消息,說想選薑肆做太子妃,薑太傅沉默很久,還想答應——薑肆知道以後差點把家裏鬧翻了天。


    後來她看中了薛準,心裏想著,如果自己跟別人定親,說不定太子還會想辦法娶她,要是嫁給他兄弟,他總不能再厚臉皮了吧。


    事情計劃得挺好,就是薑太傅不太同意。


    不過怎麽說,她和她爹有吵不完的架,也不缺這一件了。


    這會兒薛檀問起,她也說了:“所以你是和你爹吵架了?”


    薛檀知道她是宮裏的人,薑肆也知道他是太子,按理來說在宮裏公然討論皇帝是大不敬的事情,可薑肆對薛準沒有敬畏,薛檀則是覺得麵前這個人有種讓他說不出的親近,兩個人蹲在地上,沒有身份上的差距,彼此說著心事。


    “是啊,我爹好像不怎麽喜歡我。”薛檀說,“他每天都在處理政事,好像今天不處理以後就沒機會了一樣,從小時候開始我想去什麽地方,他都不讓我去,後來我年紀大了不想去了,他又說要陪我去了,可那時候我都沒有心情了。”


    薑肆:“……”


    不和孩子溝通,不懂孩子的喜好,也不在乎孩子,過後發現自己好像忽視了孩子又罔顧孩子的意願自以為是的補償,怎麽說,她有點不滿,這和她爹有什麽區別?


    她憤憤的:“真不是人啊!”


    薛檀又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也沒那麽差唉……”


    薑肆還是很氣:“你這是被他打壓習慣了!我問你,你是不是經常還會期待他來看你?”


    薛檀說是:“我知道他很忙,但是也忍不住想讓他來看我。”


    他垂著頭,好像一隻得不到主人摸的可憐大狗。


    於是薑肆就伸手摸了摸他:“哎,這真不是問題,我跟你說,一個合格的父親就是該對孩子有陪伴的。”


    薛檀聽見她話說了一半忽然哽咽了一下,抬頭看她:“嗯?”


    薑肆笑了笑,沒說什麽。


    她剛剛本來想說合格的父母,可現在想想,她也沒資格說這些。


    薛檀不知道她心情複雜,他感覺到自己的額頭被輕輕撫摸過,像風一樣柔和的觸感,沒有任何情.欲的感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該這樣形容,就是覺得和別人的感覺不一樣,有點像是從小愛護自己的奶媽一樣。


    他的奶媽也會輕輕地拂過他的臉龐。


    薛檀覺得眼前這個人相處起來還挺舒服的。


    他們兩個聊了好多的事情,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薛檀在說,薑肆靜靜地聽。


    外頭的大雨已經停了,雨後清新的泥土氣息從門檻爬進來,靜靜依偎在蹲著的兩個人身旁。


    薛檀吸了吸鼻子,又看看外麵的天色,說:“我要回去了。”


    他實在是個很好的殿下,哪怕新交的朋友隻是宮女,他也願意提前告別。


    薑肆卻不想讓他就這樣走。


    她一眨眼到了二十年後,從臨江到京都,一路上都沒有什麽真實的感覺,見之觸及都是陌生,哪怕是石中意這個熟悉的名字,也讓她覺得意外。


    唯有薛檀,兩個人之間擁有著親密的血緣關係,親密到即使薛檀已經從一歲牙牙學語長大成了現在的青年模樣仍舊沒有動搖。


    其餘皆是虛妄,唯有此處是真。


    她抬頭看著薛檀,裝作可憐地問:“我們以後還能再見嗎?”


    薛檀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頭發軟:“當然能!”


    他把腰間係著的盤龍扣摘下遞給她:“這個是我娘給我的,我從小貼身戴著,現在先借給你,你去找管著你們的永巷令石中意,叫他把你調到東宮來。”


    薑肆伸手去接。


    沒拿過,薛檀握得很緊。


    他謹慎地說:“你一定要來,這個東西對我很重要,不能丟的。”


    他身上實在沒有別的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了,可他又實在很想再見到眼前的人,如果從東宮傳令下去調遣,不僅時間太長,還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薑肆笑了:“那萬一我拿著你的東西跑了怎麽辦?”


    薛檀哼了一聲:“你跑也跑不出去的,我肯定叫人把你逮……找回來。”在他心裏,麵前這個人是朋友,可盤龍扣是娘給的,相比較之下,還是娘更重要一點。


    薑肆也嚴肅著臉:“你放心,我肯定來。”


    交代完了,兩個人相視而笑。


    薑肆想起外麵那個方恒:“對了,我進來是偷偷進來的,外麵的侍衛是看我可憐所以讓我進來整理衣裳,你可不能罰他。”


    薛檀答應下來:“這是我們倆的秘密,隻要你不說我不說,誰還知道我們見過?就這個盤龍扣,你就說是我看你投緣所以給你的。”


    兩個人約定好,薑肆就悄悄離開了。


    出了門,她還和方恒打了一聲招呼,成功把小侍衛逗到耳尖發紅。


    第二天,她就去找了石中意,這回是光明正大去找的,也把那張和原來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展露無遺。


    石中意看著麵色很複雜,但薑肆都把盤龍扣拿到他跟前了,太子已經下了令,他也沒辦法,隻能睜隻眼閉隻眼批複了。


    等她一走,小常舍人就問:“師父?”他沒見過原來的薑肆,但是能看出來師父臉色不對勁。


    石中意坐在原地歎了口氣:“想起一位故人了,長得雖然並不全然相像,但也有三分。”


    小常舍人說:“那故人一定很漂亮。”能和這姑娘三分像,哪怕是往下兼容的,也肯定很漂亮了,不然師父也不會記到現在。


    石中意半晌沒說一句話。


    小常舍人又問:“那師父,這姑娘不是就一飛衝天了?我上回還沒收她的禮,她不會怨怪我吧?”


    要是太子真的看上了,往後肯定要給個名分,那他腦袋豈不是危險了?


    石中意敲敲他的腦門:“想什麽呢?人家不是奔著太子去的。”


    長這樣一張臉,說是奔著太子去的誰信啊?那不是純純膈應人?膈應陛下也膈應太子,他覺著,這人多半是奔著陛下去的。


    隻是他有點猶豫,這事兒到底要不要告訴陛下呢?要是告訴陛下,陛下肯定會動怒,到時候父子倆免不了又是大吵一架——唉,愁死個人了。


    要是薑肆在這,指定要跳起來——她還真就是奔著太子去的!


    第8章 第 8 章


    永巷在最北,太子宮居中,從太子宮再往南就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宮。


    薑肆對這個宮廷很熟悉,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走遍整個宮裏。


    到太子宮的時候她聽說薛檀出去上朝了——丙殿伺候的宮人告訴她,太子從成年開始就已經開始參與政事了。


    這倒讓薑肆鬆了口氣,畢竟宮裏頭最重要的還是把權力捏在手裏,就算薛準真的不喜歡兒子,能分權出來,倒也不至於讓薛檀的日子太難過。


    不過她也沒把薛準想得太好,萬一薛準是因為在先皇那個時候吃了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


    先皇那個時候諸皇子之間的黨爭已經到了離譜的程度,幾乎都擺在了明麵上,開始的時候先皇還能壓製得住,後頭皇子們年紀大了,先皇也病了,那些人就和彈簧似的,越壓,彈得就越厲害。


    不過跳得最高的那幾個都被薛準悄無聲息解決了。


    薛準這個人,政見上有手段,這也是薑肆最看重他的一點,她就喜歡聰明又有野心的人。


    薛檀還沒回來,薑肆就在太子宮轉了轉,一是熟悉環境,二也想看看薛檀的日子過得怎麽樣。


    之前在萬佛塔,薛檀一個人偷偷躲著哭,薑肆那會兒氣憤上頭,覺得肯定是薛準虧待了孩子,可後來她回去以後仔細想了想,薛準也不至於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


    薛檀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太子,出了什麽事情,外頭的人都緊緊盯著,假設薛準真的十分討厭薛檀,那他根本不會立薛檀為太子,而是會想法設法地再多生幾個孩子,而後慢慢讓薛檀邊緣化。


    可薛準顯然是沒有的。


    太子宮麵上的擺設看著也出不了任何的錯,至少比薛準自己當皇子時候要精致得多。


    薑肆覺得自己可以勉強原諒薛準一分。


    可是吧,這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父母給自己的孩子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就是完美的父母的,孩子需要的也並不僅僅隻是物質上的滿足,更加需要的是陪伴。


    薛準恰恰少了那一份陪伴,薑肆自己也是。


    她漫無目的地在太子宮裏行走著,思緒慢慢飄遠,直到薛檀回來。


    他好像生了很大的氣,一回來就一個人靜坐在書房裏,誰也不讓靠近。


    李三兒守在門口,不肯讓薑肆進去打擾。


    薑肆就悄悄在後麵的窗戶那裏打開了一條縫,然後叫他:“殿下?”


    薛檀偏頭,正好看見薑肆探出一顆腦袋。


    後院是種了幾顆杏樹的,薛檀覺得從書房往外看能看到杏枝時極美,所以沒叫人修剪,杏花開得肆意,這會兒就大喇喇“騎”在薑肆頭上,花瓣落了滿頭。


    他笑著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薑肆朝門口努努嘴:“大伴說你在生悶氣,不讓人進來,我擔心你,就來了。”


    薛檀臉上的笑瞬間垮下來了,他歎口氣:“沒事兒,也不是頭一回了,我自己呆一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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