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理天下他頗有?心得,這些都能從?史?書之中窺得一二真理,就算他腦子再笨,照本宣科,也能混個馬馬虎虎,更何況他並不愚蠢,他在權力一事上,頗有?天分?。


    但唯有?教育孩子,他不知所措、無計可施。


    他不知什麽是父愛。


    從?未擁有?過的東西,連猜測揣摩,都尋不到頭緒。


    兒時薛檀哭喊著要母親,他不知該告訴他你母親已經亡故,還是欺騙他母親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麵對兒子的淚眼哭訴,他隻?能徒勞地抱住他。


    他也試圖去效仿過先皇對先太子的愛,可在複盤過後又選擇了放棄,真正的父子,不該是他們那樣?無限的寵溺和無盡的猜疑。


    所以,他始終覺得自己並沒有?當好一個父親。


    此刻麵對著薑肆探尋的眼神?,他忍不住自責。


    “對不起。”


    薑肆低頭看他。


    他仍舊坐在床頭,一張臉上還是病態的蒼白,雙手揪著被子,透露出一絲的不安。


    更多的是歉疚。


    他說:“我已經很努力想要做好一個父親,可是我沒有?辦法,始終學不會,是我對不起你。”


    薑肆呼吸都窒住。


    她?甚至在想,真希望薛準是和從?前一樣?,故意說這些話好讓她?心疼他。


    可她?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打?量逡巡過薛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怎麽也尋不到他故意這樣?說的證據。


    他是真的為此感?到愧疚和失責。


    薑肆放緩了聲音:“其實也還好,兒子被教得很不錯。”


    “他善良正直,或許有?些微的單純,但單純並不是錯。”隻?是單純不太適合成為皇帝而已,“更何況時間還來得及,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教會他別的東西。”


    她?說的是我們。


    薛準豁然抬起頭。


    薑肆卻表現得很平靜:“這並非是你的錯誤,我此刻也不是在安慰你。”


    她?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人,知道一件事有?因有?果,薛準試圖學過教導兒子,但是他沒辦法做到,而不是沒有?盡心。


    從?薛檀沒有?長歪來看,至少薛準並不像是自己所說的那樣?,完全沒有?在兒子的教導上出過力。


    若要論?失職,他們兩個都有?過錯。


    薛準忐忑的一顆心徹底放鬆下來。


    薑肆朝他笑笑。


    恰逢宋院正進來例行?診脈,薑肆幹脆一鼓作氣,把自己想學醫的事情和他說了。


    宋院正看看薛準,見?他並不反駁,又看薑肆:“姑娘想學哪一門?”


    雖說天下醫術大差不離,但細分?之下,最初也有?九科之多,後來醫藥調整,又分?成了十三科,每科之間劃分?精準,有?相通之處,但也有?不同,一般人會學基礎的幾科,再另外挑一門學個精通。


    宋院正原先以為她?可能想學的隻?是調養身?體,畢竟對自己和陛下有?用?,其餘的學了,在宮裏也沒多大作用?。


    誰知薑肆卻說:“我想學女?科。”


    女?科,也叫做婦人科。


    宋院正又去看薛準。


    薛準閉著眼睛一言不發,顯然準備讓薑肆自己做主。


    宋院正就說:“倒也可以,隻?是這樣?的話,我可能教授不了你太多的東西,得另外找人教你。”


    他於女?科鑽研不深,與其出來教人誤人子弟,還不如找別人。


    薑肆無所謂。


    宋院正領著薑肆回了太醫院,叫她?等一等,自己先去找了幾個擅長女?科的太醫,挨個詢問是否有?人願意教授她?。


    他刻意沒提薑肆和陛下的關係,這事兒說了對他也沒好處,隻?是學醫罷了。


    結果好幾個人一聽說是教一個宮女?,還是教授女?科,全都搖頭拒絕了。


    “宋大人別太荒謬了,如今後宮一個女?眷都沒有?,她?學女?科作甚?”


    “是啊?學了用?處也不大,反倒是浪費時間,沒必要沒必要。”


    宋院正不以為意:“人家願意學,這不是很好麽?”


    然而他找的幾個人都不大同意。


    裏麵反駁的動靜太大,薑肆站在外麵都能聽見?他們的動靜。


    她?學女?科倒也不是為了其他,以後她?總歸是要出宮的,若是學旁的東西,在外行?走人家未必信她?,學女?科更好一些,她?又是女?子,便於在內院行?走,有?些婦人難言之症,請個男太醫總是有?各種不方便、不敢說,反而耽擱病情。


    隻?是半天沒人應答,多少顯得尷尬。


    薑肆走了一會兒神?,再回神?,是有?個人從?她?身?邊走過。


    太醫署慣常穿的都是鴨青的衣服,他也不例外。


    薑肆自己穿的紅色,忽然一下子出現一個青色的,倆人站一塊兒,倒有?點紅配綠的滑稽意味。


    她?側頭,看見?這人有?幾分?眼熟。


    果然,他朝她?拱拱手,又溫聲對著裏頭說話:“宋大人,我願傾囊相授。”


    聲音雖然溫和,卻很堅定響亮,成功讓裏頭的爭論?戛然而止。


    宋院正推門出來,看見?是他,也不覺得意外:“是你啊清詞,既然你肯,那就定下來了。”


    方清詞點頭,不去看屋內眾人異樣?的神?色,反倒轉頭和薑肆說話:“你跟我來。”


    薑肆便跟在他身?後。


    一邊走,一邊看他的背影,清俊淡然,雖然風格不同,但模樣?很像她?記憶中的一個人。


    興許方清詞怕孤男寡女?招人閑語,隻?領著她?站在一處屋外,地勢平坦,過往之人都能看見?。


    他先自我介紹了一遍。


    薑肆問出想問的問題:“大人姓方?我聽聞帝師也姓方。”


    帝師,方宏。


    方清詞頷首:“那是我祖父,已經過世了。”


    薑肆露出惆悵的表情。


    她?沒死的時候,方宏已經六十餘歲,如今翩然二十年,他已然過世,實屬正常。


    她?隻?是有?些懷念那個灑脫不羈的老頭,雖然麵上總是嫌她?煩的樣?子,其實對她?很有?幾分?偏愛。


    方清詞觀察她?的神?色,試探地問:“姑娘和我祖父認識?”


    薑肆搖頭:“隻?是聽聞過他的聲名?,並不認識,聽聞他離世,有?些惶然。”


    方清詞便含蓄地笑:“祖父八十歲才過世,已經很長壽,算是喜喪,姑娘不必介懷。”


    他提及祖父,顯然崇拜,興致也略高了一些:“姑娘可有?醫術基礎?”


    薑肆說:“略看過幾本醫書,會開一些風寒之類的小方子。”


    “有?基礎便好。”他有?些意外,“你也識字,學起來會更方便一些,我先帶你去認一認太醫署現有?的藥材,學醫頭一件事和最後一件事,都是認藥。”


    薑肆頷首,這話她?聽方宏也說起過。


    方清詞實在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也頗有?學識,帶著薑肆轉了一下午,將太醫署的布局和其中存放的藥材認了大半,有?些薑肆知道,有?些她?並不清楚,方清詞先是考校,碰到她?不懂的也會詳細說明,從?藥性到君臣佐使,再到相生相克、生長習性,一字不漏。


    她?學了半下午,已經認了個七七八八,還被讚了一聲有?天賦。


    等回到未央宮,已是晚霞半酣。


    薛準問起她?學醫的事情,她?將那些太醫推脫的事情瞞下,著重?說了方清詞。


    薛準慢慢聽著,為她?臉上有?笑和學有?所獲感?到高興。


    等到她?將方清詞誇了一通,說他溫柔細致、博學多才,為人也很有?分?寸。


    薛準的一顆心慢慢地墜到了穀底。


    他的病來得急,休息過後也就好了大半,所以宋院正讓他不要一直臥床,有?必要時也可以起來散散步、走一走,或是多坐一坐也沒關係。


    此刻他就坐在軟榻之上,薑肆坐他對麵。


    倆人中間擺了一張方桌,上麵零星放著薑肆拿來的學醫術的東西,一紙一筆,一本方清詞相贈的醫書,還有?一麵光滑的鏡子。


    這是下午聊起醫術時,方清詞略微提起相麵之術與醫術之間也有?幾分?聯係,薑肆愛看話本,自然也對這些東西好奇,便多問了幾句,方清詞當做課餘閑暇打?發時間的東西說予她?聽過。


    此刻薑肆就是興致勃勃要給自己“相麵”。


    薛準沉默坐著。


    他一偏頭,就能看見?鏡中的自己。


    長眉飛鬢,雙眼如刀,帝王威儀。


    他和薛檀模樣?相似,這麽多年養尊處優,二十年過去也隻?是給他添了幾分?風霜,看著隻?比薛檀成熟幾分?。


    但也隻?是看著。


    唯有?他心裏清楚,他的眼角已經開始生出細紋,發間偶有?細白,身?體內的髒器也不再和從?前一樣?擁有?蓬勃的動力。


    他在慢慢老去。


    第28章 第 28 章


    薑肆卻仍在用?她?剛學的粗淺的相麵之術給自己相麵, 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露出笑。


    她?指著自己左眼瞼下的一顆小小的痣:“方清詞說這兒是子女宮,可以看男女感情?及子女前?程……”


    薑肆細細地把自己那顆痣扒拉出來看了幾眼, 淺淺的一點, 顏色並不鮮明,若不是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薛準坐在她?對麵, 眼看她?興致勃勃觀察著,隻覺得自己從?心口到背後都拔涼拔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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