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崇靜靜看了會兒,也悄聲躺下。


    ...


    第二日,雲貞去巡鋪子,路上到馮記坐了會兒,馮氏察覺出她心情不好,拿些布料花樣和她討論。


    雲貞畫畫很好,以前礙於京城布莊自成體係,她繪製的花樣賣不出去,如今馮氏在搗鼓布莊,就可以用上了。


    聊到畫畫,又聊到生意,二人很有興致,等反應過來時,天已經擦黑。


    夏日天黑得晚,此時已過近戌時,三刻就要宵禁。


    馮氏收拾著花樣,說:“哎呀,太晚了,咱們等明日再繼續。”


    雲貞欲言又止:“姆媽……”


    馮氏:“怎麽了?”


    雲貞:“我差人去侯府說句話,今晚在你這兒住?”


    馮氏一針見血:“和七爺吵架了?”


    雲貞咬咬嘴唇:“沒有。”


    喜春她們都沒看出異常,但她知道,自己有意冷落陸崇。


    她自己,隱隱抓住情緒線條的一端,又找不到另一端在哪。


    說不明白什麽緣故。


    馮氏揉揉雲貞的後腦勺,語重心長:“貞娘,我也希望你能留在這兒住,但是,如果你和七爺有了矛盾,沒能說開,是不好的。”


    “姆媽沒讀過書,但也知道,一些頑疾,一開始也不過是小病,隻是長年累月不理它,就無可救藥。”


    “自然,如果他膽敢欺負你,別說是侯府,就是王府,姆媽也要帶你走。”


    雲貞抱著馮氏,眼眶發酸。


    是了,她不再是獨自一人,她應當理直氣壯,坦蕩地去尋求答案。


    她終是要去麵對的。


    回到侯府,方戌時二刻,不過後院的門,卻關得緊緊的。


    喜春拍了好一會兒門,守後院院門的蔣婆子姍姍來遲,蔣婆子是侯府的老人,以前服侍過二老爺,在二老爺病重時,曾給二老爺親身試藥。


    這般忠仆,平日裏,眾人都會給她幾分麵子。


    此時,她在裏頭應道:“來了。”


    拿走門閂,她見是雲貞和喜春,目光上上下下瞟著,先前有幾次,她也這樣,甚至嘀嘀咕咕,這回目光更直接。


    雲貞皺起眉,喜春說:“蔣嬤嬤,你怎麽這麽看七夫人?”


    蔣婆子:“也沒什麽,就是天這麽黑,我都躺下了,你們才回來。”


    喜春:“看門是你的職責,你開個門怎麽了?”


    蔣婆子“嘖”了聲:“以前你那個乳娘馮氏,回來得晚,多少還會給點銀子呢。”


    蔣婆子有些看不起雲貞,尤其是以前馮氏地位低,回來得晚了,還要好聲好氣求她放她進去。


    現下雲貞攀上七爺,馮氏的地位,也水漲船高,誰人不知道那京城的馮記炒貨,是侯府兒媳的娘家。


    她今日刺雲貞和喜春兩句,本以為這娃娃氣弱,好欺負,沒想到,雲貞這嬌滴滴的人兒,一開口竟說出:“你私收銀錢,這不符侯府規矩,明日我會跟大嫂說。”


    蔣婆子神色一變。


    雲貞和喜春方要越過她走,蔣婆子提高聲:“我收錢也是為了你們好,天黑後群魔遊街,晚上回來的人,身上都粘著鬼魂,老婆子我啊,眼睛利著呢,收了錢就給你趕走鬼魂,不給錢的,我就看鬼魂跟著她。”


    雲貞腳步一頓。


    喜春怒道:“你這婆子說的是什麽話!”


    蔣婆子:“七夫人還是快些回去吧,那鬼魂都趴你肩上,舌頭拉得長長的咯!”


    喜春不太服氣,雲貞拉了下喜春:“走。”


    蔣婆子是侯府老人,在侯府有些地位,如果不是分家時,這邊門被劃給大房,她理應去二房的。


    是她自己也舍不下這出入的油水,沒去二房。


    雲貞聽說,之前二夫人、五夫人,也被她譏過幾次,都忍下來,二夫人性子軟,還勸她假如和蔣婆子起口角,別和蔣婆子爭。


    她也頂多與秦淑慧說一下她收受銀錢,至於最後怎麽處理,大抵看在二房麵子,也不好做什麽。


    那蔣婆子講鬼魂,那般惟妙惟肖,雲貞昨夜沒怎麽換過睡姿,脖頸有些酸疼,一下有些心驚。


    待得回到靜遠堂,她還是有些怕,叫喜春多點幾根蠟燭。


    喜春又說:“夫人別怕,我以前聽老人說,日後晚上回來,咱在門口站一會兒,那鬼魂就會走。”


    雲貞真去外頭站了會兒,心裏卻仍毛毛的。


    不多時,陸崇回來了。


    雲貞捧著一卷書,時不時用手撇撇肩膀。


    陸崇洗漱完回來,換了身雲灰青蓮紋袍子,他走路聲音小,等他靠近了,雲貞才發現他,“啪”的一聲,她手中書本都掉了,心口來回起伏。


    陸崇撿起書,不由皺起眉頭:“怎麽嚇到了?”


    雲貞:“沒、沒事。”


    陸崇對著屋外:“喜春。”


    雲貞忙說:“不是什麽大事,”她撫撫鬢角,“就是晚上回來的時候,有點晚,疑心有鬼,自己嚇自己。”


    這時候,喜春跑進來。


    雲貞盯著喜春偷偷搖頭,她覺得說這種事,有點丟臉。


    但喜春向來不會看氛圍:“夫人才不是自己嚇自己,是有人要嚇唬夫人!”


    陸崇:“誰?”


    喜春倒豆子似的數落一番蔣婆子。


    雲貞用手擦拭書本。


    知曉原委,陸崇屏退喜春,他坐在桌子的另一旁,道:“心裏有正氣,對鬼神敬而遠之,不必如此驚慌。”


    雲貞紅著眼眶:“嗯。”


    她知道的。


    可是還是害怕。


    陸崇挑亮燈芯,他抬起眼眸,問:“方才看的什麽?”


    雲貞露出深藍色的封皮,是一本詩集,收錄前朝詩文,各色風格都有,雲貞很喜歡。


    陸崇又問:“可有哪裏不懂?”


    讀詩是讀意境,雲貞一般時候,不求甚解,但既是陸崇問,她抿著嘴唇,翻到最喜歡的一篇《蘇幕遮》。


    她指著其中一行:“‘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為何是窺?”


    鳥雀呼喚著,聽著它們在屋簷下啾啾鳴叫,應當是“侵曉聽簷語”,可“窺”,不是看麽?


    她咬咬嘴唇。


    陸崇看了兩眼,道:“是‘偷’聽。”


    雲貞一下了然。


    是了,如果光明正大聽,那屋簷下的鳥兒,就嚇跑了,所以這裏清真居士是在偷聽,隔著文字,都能想象到清真居士當時的神態,換成“聽”,就沒意思了。


    她翻向下一首,又問一個問題,陸崇一一解釋,中間,錦繡過來添了一回茶,桌上,已換了幾本書。


    陸崇抿了一口茶,見已過亥時,道:“時候不早了,先睡覺吧。”


    雲貞回過神來,她竟忘記鬼魂之說,沉浸於解密詩詞之中,


    等她上床躺好,陸崇好像有事,出去了一下,她見燭火搖晃,捏緊被子,有點緊張,陸崇便回來了。


    他躺在雲貞身邊,雲貞才安心地合上眼睛,許是昨夜想太多,睡不好,如今不過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隔日,雲貞去找秦淑慧。


    她本是想說蔣婆子的事,秦淑慧比她先開口:“那看門的蔣婆子,仗著自己是老仆,就欺負起主子。”


    “既然如今分家,她又服侍過二老爺,我今天著人把她打發出去,讓她有本事自己去二房混口飯吃,咱大房供不起她!”


    第一次見秦淑慧這般生氣,雲貞心中暖暖的,道:“謝謝大嫂。”


    秦淑慧咳了咳。


    昨晚上那麽晚了,陸崇還著人來吩咐這件事,她哪敢不重視。


    那蔣婆子也是老糊塗,平日招惹二夫人五夫人也就算了,這回竟惹到雲貞,莫不是以為,七弟把雲貞娶回來是擺設?


    經曆這些,秦淑慧算是咂摸明白了,陸崇是一點委屈,都不會讓雲貞受。


    到了晚上,陸崇回來時,又是深夜。


    雲貞聽外頭有走動,等了一會兒,不見陸崇進來,她在窗口,看到他背著手,身形如竹雋秀,如鬆蒼翠,俊美無儔。


    隻是,他站在門外,過了好一會兒,才令人備水洗漱。


    她心下奇怪,卻突的想起,喜春說,在門口站會兒,鬼魂不會跟進來,昨天,她還跟著站了會兒。


    她立時否認。不會的,陸崇不信鬼神,也不怕鬼神。


    應當是他要透透氣。


    不過他站了這麽會兒,她心下安定不少。


    雲貞這般想著,直到第三天晚上,陸崇仍是有事,忙到亥時後回來,他靜靜站在廊下,瞧著月光。


    雲貞終於往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他自己不怕,但知道她怕,所以願意在門外站一會兒。


    他好像,真的喜歡自己。


    就是她怕鬼,他也不會嫌棄自己。


    刹那,雲貞喉頭幹澀,馮氏說的話,也浮在她耳畔,小病不醫成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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