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玄燁沒有感情,入宮唯一的目的就是得到皇後之位,如今當上了皇後,夢寐以求的皇後之位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她想對玄燁說些什麽, 卻無從說起, 她與玄燁實在太過陌生,張了張嘴,竟說不出一個字。


    兩人這樣沉默了片刻, 玄燁也覺別扭準備離去,便拍拍她手背安慰道:“你的病不嚴重,不要太擔心,好好將養著, 很快就會好的。”


    皇後掩唇輕咳了兩聲,蒼白的臉顯出病態的嫣紅,她的眼睛清冷明亮,眼底含著濛濛霧氣, “皇上,臣妾這個身子, 恐怕擔不起料理後宮事務之職。”


    玄燁見她主動提這事,心中微鬆, 他也擔心若是皇後一病,直接讓佟茉雪協理六宮,皇後會介意佟茉雪越俎代庖,進而加重病情。


    亦或者,皇後有自己想要扶植培養的人,玄燁沉聲道:“宮中事務皇後不必憂心,朕會請求太後代為管理。”


    皇後咬唇,眼底帶著一絲懇求:“不必打擾太後清淨,臣妾想讓貴妃協理六宮事宜。”


    “貴妃?”玄燁吃驚看著她,生起警惕之心,想著皇後素日裏與宜嬪走得較近,便試探著提議,“貴妃性子懶散,怕料理不好後宮事務,朕瞧著宜嬪是個行事果斷的人,不如……”


    “宜嬪不行。”皇後激動地打斷玄燁的話,玄燁麵上不悅地看著她。


    皇後忽視玄燁的神情,忖了忖神道:“若論位份資曆,協理六宮也該是貴妃,至於皇上擔憂之事,隻需讓貴妃每日到坤寧宮小坐片刻,臣妾稍稍對宮中事務把關就成。貴妃聰慧,定能將後宮打理妥當的。”


    她說完這些,己覺氣虛無力,握著玄燁的手,發自內心地道了最後一句:“貴妃性子極好,臣妾不會為難她的。”


    說完便靠在枕上,緩緩闔上了雙眼。


    初櫻看著自家主子這般模樣,眼裏噙著淚,哽咽道:“皇上,娘娘精神氣太差了,太醫說要靜養。”


    玄燁緩緩將手從皇後虛握著的手心裏抽出,走到外間,囑咐宮人仔細照料皇後,又看了眼謄寫藥方的周院正道:“周太醫隨朕去趟乾清宮吧。”


    周院正擱下手裏的筆,顫顫巍巍道:“皇上容臣替娘娘開好藥方。”


    玄燁瞧了他一眼,又把頭別過去,走出正殿,月台前便是交泰殿背麵,環視左右皆是屋宇殿落。


    舉目四望,竟無一處可落目,唯有望向蒼穹碧落,然卻是一片灰暗。


    玄燁心中憋悶不已,有那麽一刻巨大的虛無之感撲麵而來。


    他垂首看向身旁的梁九功:“朕獨自回乾清宮,你不必跟著,隨後將周淮道帶來乾清宮便是。”


    說完大步流星往前而去,他能預見皇後的凋零,正如這麽多年,他目睹了一個個花樣年華的女人在這深宮中迅速枯萎。


    暮色四合,各處宮殿亮上盞盞明明滅滅燭燈,他邁著沉重的步伐朝乾清宮而去。


    清風拂過麵龐,眼前閃過一個個殘容,有額娘、清瑤、慧妃,有多蘭、安嬪、敬嬪。


    玄燁親政後與諸多的帝王一樣,最先學會的就是無情,但眼看著這些曾經鮮活的生命一個個從身邊離開逝去,心中好似被挖出了巨大的空洞。


    周院正被梁九功領著進到東暖閣,玄燁正埋頭處理堆積成山的折子,聽人通傳後,便將手裏的折子放了放。


    他低落的心情並未因處理政事而有所紓解,凝視著周院正片刻後,沉聲道:“細細說說皇後的病情吧,朕離宮前,瞧著她還算精神,為何突然急轉直下了?”


    周院正提著神,小心謹慎道:“回稟皇上,病來如山倒,皇後娘娘本就憂鬱成疾,驟然受到打擊,自然加重了病情。”


    玄燁厲聲道:“別提什麽憂思成疾,正常人都有煩惱,皇後不是性子柔弱之人,她的病症根源究竟是什麽?”


    周院正一把老骨頭了,還要提心吊膽地伺候這些身嬌體弱的貴人,心裏不禁念了句自己命苦。


    便作戰戰兢兢之態道:“皇上,微臣詢問了皇後身邊近侍,娘娘打小心血不足,乍然受驚導致心氣衰竭。”


    玄燁沉默片刻道:“皇後可還能醫治?”


    這話問的,讓周院正叫苦不迭,他若是說皇後藥石無醫,皇上必定認為他是庸醫,一氣之下砍了他頭可怎生得好。


    但若是誇口皇後之疾能治好,這不是瞎說嘛。


    周院正心驚膽戰思忖良久,終是跪在地上磕頭道:“皇上,皇後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會好起來的。”


    玄燁緩緩閉上雙眼,醫者稱患者需看天命,意思不言而喻。


    他心中一顫,垂眸思量片刻,眸光死寂,嘴唇微動道:“退下吧。”


    周院正如蒙大赦,趕緊退了下去。


    玄燁坐在原處,望著書案上的折子默然發愣,久久沒有挪動位置。


    梁九功見這情形,心裏擔憂得緊,想要勸幾句,又不敢吭聲,怕惹惱了皇上,隻能靜靜守在旁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幕降臨,玄燁拿起案上的折子,冷聲道:“多點幾盞燈,將這屋內點得亮堂些。”


    梁九功見皇上終於開口說話了,忙不迭應聲道:“奴才這就讓人多取幾盞燈來,將這屋子照得如白晝般亮堂。”


    玄燁沒說話,隨手拿起一本折子,開始批閱。


    待看完折子上的內容後,他瞳孔微張,臉上怒氣隱現。


    這封折子是總兵剛阿泰遞上來的,剛阿泰是安嬪的父親,折子上大意是:安嬪入宮多年,未盡妾妃之職,無顏葬入妃園寢,他請求讓將安嬪的屍骨帶回母家安葬。


    玄燁怒罵道:“剛阿泰欺人太甚!”


    他怒極,遂將折子扔了出去,依然不能平息心中怒火。


    剛阿泰是在怨懟他薄待了安嬪不成?


    別以為他不知道,這七年,是安嬪自己不想侍寢,而他隻是不勉強罷了。


    饒是如此,玄燁仍然看在她母家的麵上善待她。


    一個未承雨露的女人,大封六宮還能位列七嬪之首,玄燁自認待安嬪寬厚至極。


    如今,剛阿泰還要討要遺體相逼,不惜冒犯天威,這是玄燁絕不能忍的。


    梁九功不知皇上為何勃然大怒,心中惴惴,趕緊彎下身子去撿他扔在地上的折子。


    但皇上怒罵總兵剛阿泰,定是與安嬪有關。想必剛阿泰因為安嬪之死興師問罪,觸犯了龍顏。


    梁九功思忖著,安嬪與貴妃素來交好,若皇上因為此事降罪於李家,貴妃必定不願看到這樣的場景。


    他斟酌著,小心翼翼勸道:“皇上息怒,皇上若是心中憋悶,不如先將折子放一放,出去走走。”


    玄燁瞪視了梁九功一眼,這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回來,還嫌他不夠累?


    梁九功惶恐,忙垂下頭不吭聲。


    玄燁滿腔怒氣無處釋放,也看不進去折子,終是站起身,徑直出了正殿。


    梁九功眸光微閃,從小太監手裏接過宮燈,默默無語地跟在玄燁身後,出了乾清宮,朝景和門方向而去。


    佟茉雪正愁怎麽去找玄燁講棲筠和星柔的事情,他人就主動上門來了。


    聽到門房來傳,她擱下手裏的《狐鬼雜談初集》,將頁麵翻到其中一頁。


    便輕咬著唇,打西次間走出,去迎接玄燁。


    爍爍燭光照耀下,佟茉雪雲鬢輕梳,翠眉淡拂,半垂著如瀑長發,身上隻著了件湖色綢繡百蝶襯衣,看著他走來,碎玉般的皓齒微露,朝他清清淡淡笑了笑。


    玄燁蹙了蹙眉:“頭發怎麽濕著,也不怕寒氣入體。”


    佟茉雪柔聲細語:“方才看話本子看出了神,不想被如月絞著頭發打擾,就讓頭發自然晾幹了。隻是半截發尾還濕著,不礙事的。”


    她輕輕柔柔說著話,聽得玄燁心中熨帖。


    玄燁瞧她沒有因為安嬪與敬嬪的事情太過沉淪悲傷,雖微微訝異,但也將一顆擔憂的心放了放。


    玄燁牽著她的手進了屋,從茶幾上拿起那本子,看了眼,淡聲道:“《封三娘》,這出講的是什麽故事?”


    佟茉雪眼波流轉,他既然主動問起,正好遂了她的意。


    入夜不宜飲茶,佟茉雪用湯匙取了兩勺蜜漬茉莉花放到杯中,素手執壺緩緩往杯中注水,清新的茉莉花香便裹挾著熱氣在屋內氤氳開。


    她將茶杯奉給玄燁,緩緩道:“還沒看完呢,表哥可要和茉兒一同看?”


    玄燁唇角微彎,端起茶杯,“既然沒看完,那就留著下次再看,過來替朕揉揉,這兩日頭疼得很。”


    佟茉雪懊惱不已,早知道直接講與他聽了。


    她乖乖繞到玄燁身後,玄燁靠在太師椅裏,佟茉雪替他輕輕按揉著,低語道:“這則故事雖沒看完,但茉兒卻感慨頗多。”


    “說來聽聽。”玄燁雙眼微闔,聽她絮絮說叨。


    第91章 許諾


    佟茉雪繞到玄燁身後, 用纖細柔白的手指,輕輕按揉著他的太陽穴,“這出故事呀, 講的是一個仙階有路的狐女,愛上騷雅尤絕的大家閨秀。”


    玄燁沒有上心,閉眼享受著, 嘴裏卻輕聲數落她,“看來以後朕再給你尋話本子,得讓人仔細篩選一遍了,什麽汙言穢筆,也能入得了宮。”


    佟茉雪嗔道:“人家這本書正經得很, 怎麽就汙言穢筆了, 不信你自己看看嘛。”


    玄燁唇角浮著笑意,捏了捏她的手,“你說沒有便是沒有吧, 別打總結,細細講講這出。朕聽慣了狐女與窮書生的故事,這狐女與大家閨秀,倒是新奇。”


    佟茉雪斟酌著, 緩聲道:“表哥明鑒,這書中呐,言語大膽淩厲,佳人竟有不肯仰慕聖人或才子的時候, 您說是不是讓人咋舌?”


    玄燁聽她說了半晌,似乎終於回過味兒來, 他伸手示意佟茉雪停下手裏的動作,繼而沉聲道:“別按了, 到朕麵前來坐著。”


    佟茉雪小心髒抖了兩抖,緩緩坐到玄燁跟前,故作乖巧地望著他,“怎麽了?茉兒說錯話,惹表哥不高興了?”


    她總是很擅長在他麵前示弱,以此楚楚可憐之態來應對他出其不意的責難。


    玄燁肅然冷著張臉,目光緊緊鎖在佟茉雪臉上。


    房內空氣瞬間凝滯,來自帝王之威如空中的黑雲般沉沉往下墜,壓迫得佟茉雪呼吸都差點停滯。


    “怎……怎麽了?”她用疑惑的小眼神望著玄燁,發出疑問。


    玄燁抓住她的手,將她往自己麵前帶。


    佟茉雪被他狂風肆掠般的動作,往前一帶,要不是一隻手扶著凳子邊,整個人差點沒從小圓杌子上跌下來。


    “安嬪和敬嬪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他語氣低沉且帶著威懾。


    佟茉雪神情僵了僵,不愧是當皇帝的人,她的隱喻故事隻講了一半,就察覺出意有所指了。


    佟茉雪目光閃爍,不敢看他眼睛。


    玄燁靠近她,漫不經心道:“茉兒不是說要和朕真誠相待麽,怎的如今倒是不敢言語了?”


    他提到安嬪的時候,說得震懾有力,後麵這句倒像是在循循善誘一般。


    佟茉雪哪敢冒這個險在他麵前胡說,隻搖頭否認,表現出對她倆去世的傷感,“她們究竟是怎麽死的,表哥一定知道,對不對?”


    玄燁凝視著她,將握住她的手鬆了開,扯了扯唇角,擠出幾個字:“你真的不知?”


    這一問,佟茉雪又猶豫了,她要是不把玄燁心頭的疑團給解了,玄燁還不得派人大查特查呀。


    佟茉雪扶著小圓杌子的手,骨節泛白,猶豫良久道:“茉兒有些猜測,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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