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她正在水邊一株李樹下,伸直了胳膊撈被風吹到枝上的一塊帕子。小矮個兒,踮足了腳尖也夠不著那塊帕子。


    她身後走來一位高挑瘦削、穿滄浪色圓領袍,頭戴長腳襆頭的年輕男子,抬手輕輕鬆鬆地幫她將那塊帕子取了下來。


    她側過臉對著男子笑,男子耳尖泛紅,與她說了兩句話,兩人便一起走到行障中去了。


    賀礪微微眯眼,二十五六歲,膚色白皙,年輕文官?


    這是送完衣料趁著上巳節到曲江池邊定情來了?


    “……賀六,看什麽呢?”李鐸走出去好幾步才發現賀礪落在了後麵,回頭見他盯著水邊看,他跟著看過去,隻看到一排行障而已。


    賀礪回過頭,麵色發寒,一邊向前走去一邊道:“沒看什麽。”


    兩人帶著仆眾繼續往前走,李鐸一路絮絮叨叨,賀礪則始終沉默。


    “嗨呀,前頭那林子桃花開得不錯。”走了一會兒之後,前麵出現一大片開得如雲似霧的桃花林,李鐸一邊信步走入其中一邊嘖嘖讚歎道。


    林中有許多夫人娘子在賞花,見進來兩個錦衣華服非富即貴的郎君,少不得向這邊頻送秋波。


    李鐸自詡風流,與她們眉來眼去。


    賀礪冷漠地別過臉,往建在桃花林與曲江池之間的行障那邊一看,恰好看到晏辭從其中一間行障裏出來,向著桃花林這邊張望,似在等人。


    “鹿十二。”賀礪目光盯著晏辭,喚身後的鹿聞笙。


    鹿聞笙忙上前來:“阿郎有何吩咐。”


    賀礪朝著晏辭那邊一抬下頜:“就把行障建在那兒吧。”


    鹿聞笙走上前去仔細張望一番,回過頭道:“……阿郎,那邊已經沒有空地可建行障了。”


    賀礪抬眸瞥他一眼:“這是問題?”


    鹿聞笙會意,忙道:“不是問題,某這就去辦。”說罷朝晏辭走去。


    賀礪抱著雙臂跟著走了過去。


    “什麽?要我把行障拆了給你家主人騰地方?是你腦子有病,還是你家主人腦子有病?衛國公又怎樣?衛國公就可以不講理了?”晏辭又豈是好惹的,一聽鹿聞笙說賀礪要他把行障拆了,當即跳起腳來。


    行障裏他的朋友們聞言,都紛紛鑽了出來。


    “晏郎君請注意言辭,再敢對我家阿郎出言不遜,小心我對你不客氣!”鹿聞笙雖然也覺著阿郎的要求很無禮,但阿郎無禮歸阿郎無禮,旁人對阿郎無禮就不行!


    “出言不遜又怎樣?你們挑釁在先,便是告到聖人那兒,我也不怕!”晏辭梗著脖子叫。


    他的狐朋狗友們在後頭紛紛附和:“就是,欺人太甚!”


    “呦嗬,挺橫啊,來比劃比劃?”戚闊受了傷,本來應該在府中休養,但來曲江池畔光明正大看長安美女的機會他豈肯放棄?硬要跟來。此時見居然有人敢跟賀礪叫囂,當即便鼻青臉腫地擼著袖子往前走。


    賀礪伸出一臂攔住他,對晏辭道:“既不怕,你過來。”


    “過來就過來,當我晏辭是被嚇大……”晏辭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賀礪麵前,一句話還沒說完,對方的拳頭就照著他的臉招呼了過來。


    “砰”的一聲,他側著身子跌出去,鼻血狂飆。


    這一拳讓敵我雙方都驚呆了。


    晏辭的朋友是沒想到賀礪居然會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動手。


    鹿聞笙和戚闊則驚訝於,阿郎他居然親自動手。


    要知道除了在戰場上和回長安那日為報姐仇,阿郎幾乎不會對什麽人親自動手,畢竟能用的人那麽多,他也用不著親自動手。


    想到這一點,鹿聞笙與戚闊忍不住睜大眼睛仔細看了看被打的郎君,確定不認識,想著也許是以前與阿郎有仇的。


    晏辭猝不及防挨了一拳,隻覺鼻子痛得好像斷掉了,伸手一抹鼻下,一手的血。


    “你他娘的敢打我?”他以前既然紈絝到憑著閔安侯世子的身份都讓人不肯把女兒嫁給他,自然也是個惹是生非好武鬥狠的主兒,怎肯吃拳腳上的虧?當即大喝一聲一拳向賀礪揍來。


    賀礪一把抓住他的拳頭,往後一扭,一腳踹在他後腰上,把人踹得向前撲倒在地。


    這還不算完,他冷著臉大步向前,一把揪住還未起身的晏辭的衣領,照著他的頭臉一拳一拳地揍了起來。


    他氣勢凶狠,下手不留情,晏辭的狐朋狗友在一旁戰戰兢兢地看著,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阻抑或相幫。


    晏辭一開始還罵罵咧咧地掙紮著想要反抗,被賀礪一拳揍在下頜骨上,隻覺牙齒嘎嘣一聲咬到舌頭,噴出一口血後就痛得暈了過去。


    鹿聞笙一看這情況,忙上去抓住賀礪揚起的胳膊道:“阿郎,再打就打死了。”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在桃花林中忙著勾搭小娘子的李鐸看到這邊圍了一圈人,說是有人打架,又尋不見賀礪,擠進人群一看,見打人的居然就是賀礪,大驚,上前和鹿聞笙一起將他從暈過去的晏辭身上拉開。


    他認出被打者是晏辭,蹙眉煩惱地對賀礪道:“好端端的,你打他做什麽呀?”晏辭的母親是秦衍夫人的侄女,秦衍定會趁此機會攻訐賀礪,那董玉昆的事情剛過去沒幾天呢。


    賀礪伸手一振衣襟,道:“看他不順眼。”


    李鐸:“……”


    他看看地上的晏辭,又看看不遠處被嚇住的那些年輕郎君,道:“你是們是晏辭的朋友吧?別愣著了,趕緊帶他去就醫啊。”


    “哦,哦。”幾人如夢方醒,忙讓晏辭的仆從背上他回城裏到太醫署去找醫師。至於今天這樣的節日能不能找得到醫師,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這裏怎麽辦?”其中一人問另一人。


    另一人偷覷一眼賀礪,道:“能怎麽辦?拆啊!”


    在賀礪的冷眼注視下,一行人很快令下人拆了行障,將坐床茵席等物全都裝上來時雇的驢車,一溜煙地跑了。


    鹿聞笙見狀,對後頭跟著的仆婢大喝一聲:“建行障!”


    李鐸懵了,問賀礪:“為何在此建行障?觀雨亭那邊我都安排好了。”


    賀礪道:“懶得走了。”


    李鐸一噎,看他心情很不好的模樣,妥協道:“好吧好吧,那我派人去叫那邊的人過來。”


    第18章


    很快,一座闊大的行障就搭好了,裏麵鋪上茵席,擱上坐床幾案等物。觀雨亭那邊有李鐸備好的廚婢庖丁歌舞樂伎,還有他的一些朋友和門客,全都挪過來後,行障裏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因行障是賀礪搭的,他坐主位,李鐸坐在他右邊下手處。


    賀礪的右手剛才在打晏辭時拳峰處破了皮流了血,鹿十二幫他處理了一下,裹上布帶。


    李鐸見他用傷手自斟自飲,便將自己身邊的兩名絕色女子向他那邊推去,笑道:“賀六,你手傷了,讓這兩位小娘子給你斟酒。”


    賀礪眉眼不抬,拒絕:“不用。”


    “誒?今日是上巳節,你何必如此拒人於千裏之外呢?”李鐸道。


    賀礪:“熏得人不喜。”


    李鐸指點著他道:“你這是什麽怪癖?長安但凡有條件能熏得起香的,誰人不熏?小娘子身上香香的,多好聞。不要算了,來來來,美人兒,給我斟酒,讓他做那孤家寡人去。”


    行障裏那些第一次和賀礪見麵,原打算待會去敬酒套近乎的人一聽他不喜歡熏香,頓時都歇了心思。


    長安人好香,不分男女,出門前用熏籠將衣服熏上香是一種時尚。


    所以他們在賀礪眼中,大約都屬於“熏得人不喜”那一類。


    戚闊已經和李鐸的門客坐到了一處,腫著豬頭似的臉開開心心地喝起了酒。


    庖丁廚婢在行障外用烤爐蒸籠等就地烹飪,鹿十二站在行障前頭,一會兒看一眼煙熏火燎的鍋爐,一會兒看一眼悒悒不樂喝悶酒的賀礪,隻覺糟心無比。


    沒一會兒,眼角餘光掃見有幾個人向這邊靠近。


    他抬眼一瞧,居然是孟小娘子和一個年輕郎君,並兩名提著食盒的丫鬟。


    之前晏辭叫孟允棠來這片桃花林前麵的行障找他,孟允棠和孟礎潤從最邊上的行障問起,問了三家了,都不是晏辭。


    孟允棠心中生出些希望:要是最後這一座行障裏頭坐著的也不是晏辭,那就好極了!


    幾人還未靠近這座看上去最大的行障,孟礎潤便翹著鼻子聞著空氣中傳來的食物香氣,嘖嘖道:“大戶人家就是大戶人家,你瞧,出來踏個春還帶著庖丁廚婢就地搭灶烹飪。你說這一座行障會不會就是晏辭搭的?阿姐,咱們說好了,若晏辭就在這座行障裏,那咱們就吃了飯再回去。”


    孟允棠氣道:“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孟礎潤不忿:“你少裝腔了,你聞聞這味道,烤駝峰啊,我就不信你不饞!”


    “我要饞也不會在這種場合饞好不好?你……”孟允棠還想再訓他兩句,孟礎潤卻一個箭步就衝到前麵去,叫住一個人問了起來。


    孟允棠看著和孟礎潤說話的人,越看越覺得眼熟,好歹也算有過兩麵之緣,還說過話,所以她很快就認出來了。


    這、這人不是賀礪的隨從麽?


    孟礎潤沒見過鹿聞笙,還在問他:“請問這是閔安侯世子晏辭晏郎君的行障嗎?”


    鹿聞笙看看他後頭麵露遲疑之色的孟允棠,表情溫和地問孟礎潤:“不知郎君是……”


    “我是孟家十四郎,後頭這位是我阿姐,是晏郎君請我們來的。”孟礎潤大大咧咧自報家門。


    鹿聞笙讓開道路,向著行障裏讓兩人,道:“兩位請進。”


    方才過來時他就跟在阿郎身後,阿郎看到這位孟小娘子,他也看到了,大約知道阿郎為何心情急轉直下。


    既然如今人主動送上門來了,那也就不必客氣了。


    孟礎潤見鹿聞笙請他們進去,以為這就是晏辭的行障,當即回身招呼孟允棠:“阿姐,就是這裏。”


    孟允棠心中好生不解,晏辭怎麽會和賀礪在一起?他們認識嗎?


    想到賀礪也在裏頭,她心裏有些打退堂鼓。但想起那個混不吝的晏辭威脅她的話……


    一個頭兩個大,她幹脆也不去多想,從禾善手中接過食盒,心一橫就與孟礎潤一道跟在鹿聞笙身後進了行障。


    “阿郎,孟家小郎君和小娘子到訪。”進了行障,鹿聞笙向賀礪稟道。


    孟允棠一抬頭,正好對上坐在主座上的賀礪。


    他今日穿了件黑底翻領繡邊胡服,腰束蹀躞頭戴金冠,左手端著酒杯,目色沉沉,表情不善。


    “姐夫!”孟礎潤猝不及防見到賀礪,一聲“姐夫”沒經思考就這麽叫出了口。


    一行障的人都驚呆了。


    孟允棠臉漲得通紅,用力掐了孟礎潤的胳膊一下。


    孟礎潤這才回過神來,訕訕地低下頭向賀礪行叉手禮,道:“賀大將軍,抱歉,剛才我沒看清楚。”


    一行障的人都鬆了口氣。


    賀礪垂眸,放下酒杯,複又抬眸看著兩人,問:“你們怎麽來了?”


    孟允棠剛想說“走錯了”,不料鹿聞笙搶在她前頭道:“阿郎,上次你在馬行幫過孟小娘子,孟小娘子曾說若有機會要親自登門感謝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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