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兵攻勢一頓, 捂著脖子後退幾步, 倒了下去。


    胡十一與孟礎潤驚魂未定地扭頭看去,隻見龐七手裏舉著弓, 哭著對兩人喊道:“我們撤吧,這也不隻有屍體啊!我不想把命搭在這兒!”


    孟礎潤趕緊爬起身來, 胡十一上了馬,三人逃也似的原路返回,衝出城門,回到了剛才的那間驛站中。


    柴房, 三人用房裏的破凳爛床頂住門, 靠著牆並排坐在稻草堆上,麵色頹敗。


    沉默橫亙在三人之間。


    良久, 還是龐七最先開口:“對不住,兄弟們,我承認我慫,我怕死,我不想去投軍了,我想回長安,活著回到爺娘身邊。”


    有人開了頭,接下來就容易多了。


    胡十一抽了根稻草在手裏橫七豎八地扯著,心情很差地罵道:“丟人!折騰了半天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


    他扭頭看孟礎潤:“你怎麽說?”


    孟礎潤灰心喪氣:“還能怎麽說?要沒有你們倆,我都交代在那兒了。就像你說的,不是那塊料,得認!”


    “那我們一道回長安?”


    孟礎潤點點頭,繼而痛苦地伸手捧住頭,哀吟:“早知道就不給爺娘和阿姐留那般雄心壯誌的書信了,就這樣回去,都不知道臉該往哪兒放?”


    胡十一幽幽歎氣:“誰臨走前沒給家裏留過那樣的信呢?”


    龐七給他出主意:“賀大將軍不是說要咱們通過他的考驗才許去投軍嗎?那我們通不過不就行了?到時候回家就說,是賀大將軍將我們半路攔下,我們這才沒有去成。”


    胡十一道:“這倒是個好主意。”


    孟礎潤猶豫了一瞬,破罐破摔道:“算了,我們自己的問題,幹嘛要拉別人當借口呢?回去就說,年少輕狂了,以後腳踏實地地生活,正正經經地謀個差事,哪怕不入流,爺娘不會怪罪的。”


    胡十一用胳膊肘拱了他一下,笑道:“你小子和以前相比還真是改變不小。”


    孟礎潤愁眉苦臉:“有什麽用?還不是一事無成。”


    龐七在一旁道:“你們說,咱們仨剛才算不算一起上過戰場了?”


    “算,當然算!差點把命搭那兒,怎麽就不算了?以後咱們三個就是一起上過戰場的同袍,一輩子的過命之交!”坐在中間的胡十一張開雙臂,一手摟一個。


    孟礎潤推他的手,道:“一邊兒去,肉麻兮兮的。”


    龐七嘿嘿直笑。


    三人鬧了一會兒,低落的心情回升了些,胡十一琢磨道:“你們說,範陽城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範陽可是幽州的咽喉啊!怎麽會晚上大開城門?還死了那麽多士兵,該不會是突厥人摸進來了吧?”


    “不可能,我剛才仔細看了,剛才地上那些屍體穿的都是我朝的士兵裝束,就是看上去好像隸屬部門不同。”龐七道。


    胡十一又用胳膊肘拱了孟礎潤一下,問道:“你說會不會與賀大將軍有關?”


    孟礎潤表情複雜,“不知道。”


    賀礪第二天沒有回來,第三天也沒回來,直到第四天才現了身。


    他一身黑色銀紋的翻領胡服,麵色略蒼白,顯得眉眼愈黑,人愈冷冽。


    到了驛站看到孟礎潤三人還在,他似乎比較滿意,當下也不廢話,直接招手從隨行眾人中叫出一個看上去年未弱冠的圓臉士兵,對孟礎潤三人道:“之前說過的,如果你們能通過我的考驗,我就放你們去營州投軍,並會給你們寫推薦信。考驗就是他,他叫王鐵柱,今年一十八歲,入伍一年。你們三人依次與他對戰,能勝他的便可以去投軍。”說罷又轉頭吩咐那圓臉士兵:“不必留手,在戰場上怎麽對敵的,就怎麽對他們。”


    圓臉士兵興奮地應了一聲“喏”,走到院子中間,挑釁地轉了下手中的刀,衝三人道:“你們仨,誰先來?”


    孟礎潤胡十一等人雖是已經決定放棄去投軍了,但此等情況下自然也不可能直接說出來。再者不說龐七,孟礎潤與胡十一心裏都憋著一股氣——那晚表現太差了,忒丟人。


    胡十一仗著三個人中他年紀最大,往前一跳道:“我先來。”


    他在圓臉士兵手下撐了兩招,被一刀劃傷手臂,血流如注,這時才明白對方玩真的,忙大叫道:“不來了不來了,我認輸。”


    圓臉士兵收了刀,看向孟礎潤與龐七二人。


    龐七訕訕道:“我是用弓箭的,和你對戰不合適吧……我也認輸好了。”


    圓臉士兵看孟礎潤。


    龐七扯了扯孟礎潤的袖子,低聲道:“別上了,上去就是被虐菜,你看胡十一那血流的,嘩嘩的……”


    孟礎潤一抬頭,見賀礪懶洋洋地站在那兒,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心裏那股勁兒一下子就上來了,握緊刀就走了上去。


    他在圓臉士兵的手下撐了三招,刀就被擊飛了,肩膀上還挨了一下。


    平生沒受過這樣重的傷,前所未有的痛仿佛激發了他骨子裏的狠勁兒一般,他不退反進,赤手空拳地朝圓臉士兵撲去,冒著被他一刀刺穿腹部的危險一把抓住他握刀的手,不要命地一頭撞過去,兩個人都摔倒在地,頭破血流。


    還是圓臉士兵最先熬過那陣子暈眩,爬起身來一刀刺向正跌跌撞撞掙紮著想起身的孟礎潤,被賀礪甩過來的石子蕩開了刀尖。


    “到此為止。傷口處理一下,明日啟程回長安。”賀礪看了眼滿臉是血的孟礎潤,轉身進了驛站。


    長安崇仁坊,王侍郎府。


    王二郎怒氣衝衝地來到薑玉初的房內,嗬斥婢女:“都出去!”


    “二郎,娘子在喝安胎藥。”薑玉初從娘家陪嫁過來的仆婦道。


    “少喝半碗孩子就能掉了?出去,都出去!”王二郎怒道。


    仆婦看他這副蠻不講理的模樣,擔心他傷害薑玉初,站在薑玉初身邊不動,隻道:“二郎恕罪,老奴是薑家的仆人,隻聽娘子的吩咐。”


    “祥婆,沒事的,你們先出去吧。”薑玉初喝完了安胎藥,將藥碗放在托盤上,吩咐仆婦與丫鬟。


    祥婆不放心地盯了王二郎一眼,帶著丫鬟魚貫退出內室,一到外頭便低聲吩咐丫鬟:“速去請夫人來,就說二郎在為難娘子。”


    小丫鬟答應著一溜煙地跑了。


    房內,王二郎紅著眼盯著薑玉初質問:“是不是你讓你那個閨中好友,孟七娘,托衛國公府的人將韻雅買了去?我怎麽早沒發現,你如此惡毒?”


    薑玉初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想到自己這點汙糟事,到頭來卻要彤娘來幫她收拾,心頭真是羞愧萬分。


    “說話啊你?敢做不敢當?”王二郎高聲道。


    薑玉初抬眸看著自己的夫婿,冷冷道:“人家衛國公府買個歌姬怎麽了?你心中不忿,去衛國公府鬧啊,在我麵前大呼小叫有何用?”


    “要真是他衛國公看上了,買去了,我無話可說,可賀礪都不在京中,他留在京中的侍從去買的人,就在孟七娘探望過你的幾天後。你自己說,不是你指使的還能是誰?”王二郎怒不可遏,一把抓住薑玉初的胳膊將她從坐床上拽起來,道:“你現在就去叫孟七娘把人給我放了!”


    “別碰我!”薑玉初揚手就甩了他一耳光,趁他愣怔,甩脫他的手拿起案上的茶壺,站在坐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王文琢,你給我放尊重些,要不是為了孩子,你當我還願意繼續跟你過下去?我警告你,你再敢像方才那樣對我無禮,我抓到什麽都往你頭上招呼,不想好好過日子,那就大家都別過了!”


    王文琢捂著被扇得火辣辣的臉頰,驚愕萬分地看著薑玉初,道:“你瘋了是不是?你敢打我?”


    “打你算什麽?真逼急了我,我就殺了你再自殺。我雖不是男兒,卻也知士可殺不可辱的道理。不信你就試試!”薑玉初厲聲道。


    這時王夫人在丫鬟的簇擁下腳步匆忙地來了,一見薑玉初站在坐床上,連聲道:“貞娘,你懷著身子,怎麽能站這麽高?仔細不安全。快,快下來,有話好好說。”


    薑玉初一見王夫人,眼睛一眨就掛下兩行淚來,哭著道:“阿娘,二郎為了外頭那個女子要對我動手。”


    自薑玉初進了王家的門,就一直是個溫柔穩重知書達理的媳婦,王夫人壓根不懷疑她會扯謊,當即上前扯住目瞪口呆的王二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扇,一邊扇還一邊罵:“我看你真是昏了頭了,你在外頭養歌姬,養就養了,隻要不往回帶就行。如今居然為了那歌姬對正室動手,人家寵妾滅妻就已經很難聽了,你這算什麽啊?要是傳將出去,不得說你阿爺教子無方治家不嚴?”


    王夫人揪著他的耳朵在他的呼疼聲中將他拖到門外,恨恨道:“你且去祠堂跪著,待你阿爺回來再發落你。”


    打發了王二郎,王夫人回到內室,好生寬慰了薑玉初一番,叮囑她身子要緊。


    薑玉初一一應了,起身向王夫人賠罪,說自己方才情緒激動,人前失儀,請王夫人恕罪,又說王二郎隻是一時糊塗,請王夫人千萬向公爹求情,不要重罰。


    王夫人見她溫順懂事,心中滿意,令人送了許多補品來給她。


    王夫人走後,薑玉初獨自坐在窗下,看著窗外開得紅火豔烈的石榴花,眼底又漸漸泛起了淚花。


    以前遇到這些汙糟事,她總懶得去管,懶得去問,眼不見為淨,覺得這才是風骨,才顯得清高。


    可她忘了,她是女子,在這方寸大的宅院裏頭,在哪兒體現風骨?清高給誰看?


    不管男人多混賬,能護住孩子,把日子過得像個人樣,那才是本事。


    自己不爭氣,便得連累身邊的親朋好友來替她操心,替她難受,難不成那樣就有風骨,就是清高了嗎?


    不,那是笑話。


    她薑玉初絕不要活成一個笑話!


    五月末的一天,上午,天高雲淡赤日炎炎。


    皇帝手裏捏著一份奏折,行走如飛。身旁給他打傘的太監一路小跑,大汗淋漓,大約喘息聲大了些吵到了皇帝,被皇帝一把推開,摔了個四腳朝天。


    皇帝沉著臉來到大明宮太和殿,勉強忍住脾氣向太後行了一禮,隨後便將奏折往太後麵前一放,一聲不響地坐到一旁。


    太後瞧他額上一層汗,麵色緋紅,吩咐一旁的宮女:“去,命人打水來伺候聖上擦臉。”自己拿起桌上那份奏折看了起來。


    這份奏折是賀礪上的。


    月中的時候他從幽州那邊一連發來七八份邸報,說幽州大都督府長史鳳舉綱勾結北平郡王的次子賀邏伽,刺殺了幽州大都督淩金鬥,公然謀反作亂。所幸駐紮幽州的經略軍使尹柏中未被他們收買,及時領兵平叛,才使幽州免於一場浩劫。


    這半個月來朝中正因此事爭吵不休。


    秦衍主張朝廷必須派黜陟使趕赴幽州徹查幽州大都督淩金鬥遇刺以及鳳舉綱賀邏伽起兵作亂的真相,不能聽賀礪一家之言。


    魚俊義則主張盡快為幽州指定一名新的大都督,以便穩定軍政安撫民心,避免生亂。


    賀礪這份奏折,就是舉薦經略軍使尹柏中為幽州大都督的。


    “賀礪他是什麽意思?他是賀家人,不向著朕,胳膊肘居然往北司那邊拐?秦衍的人好不容易將位置空出來,他居然舉薦一個魚俊義的人來頂替他,他是裝傻還是真傻?那幽州何時才能真正在朕治下?”皇帝越想越惱怒。


    “就算他舉薦我們的人,虎狼環伺之下,也未必能在那個位置上呆長久了。”太後放下折子。


    “阿娘自然是無意見的……”


    “住口!”太後猛的一拍幾案。


    身邊宮女一瞧,忙領著其餘人等退出殿外。


    皇帝沉默一陣,起身過來,跪在太後麵前。


    太後抄起案上的茶杯就要往他身上砸,又頓住。


    盯了皇帝半晌,她緩緩將茶杯放回案上,別過臉去,心如死灰地閉上雙眼,道:“你走吧,以後有什麽事也不必再來找我了。看在母子一場的份上,就讓我在大明宮安度晚年吧。”


    “阿娘,我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是什麽意思,我心裏清楚得很。但凡你記得自己是怎麽翻的身,都不能對我說出剛才那樣的話來。同是一個汙泥潭裏出來的,誰比誰也幹淨不到哪兒去。”太後冷漠道。


    皇帝被訓了一頓,垂頭喪氣地走了。


    太後看著桌上那封奏折,一手支著額頭,讓宮女上來幫她揉額角。


    “太後,壽安郡主求見。”內侍進來稟道。


    壽安郡主,即賀令芳,賀家平反後得的封號。


    “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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