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環問,“公子怎的不同場主一道用飯,我瞧那菜肴比這茶攤上可好了百倍。”


    熙寧將水煮的野菜細細嚼了幾下,沒什麽味道,隻汁水充足,若再品品還能嚼出一絲絲的甜味。


    趙侯將熙寧夾過的野菜也夾來吃了一口,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熙寧,“味道還成?”


    她一頓,“喔”了一聲,“比之邵環的烤魚好多了。”


    熙寧這話一出,幾人哄笑起來,那是極其慘痛的教訓,邵環殺魚時刺破了魚膽,苦倒了趙侯還不算完,連桑仕穠這個一貫麵無表情的,吃完了都麵有菜色,吐到天翻地覆,邵環才算堪堪收手。


    這可是行軍路上難得的輕鬆時刻了。


    邵環撓撓後腦勺,“手藝不精,我下次精進,下次精進。”


    熙寧將自己包袱裏的肉幹取出來,依次又遞到幾人碗裏。


    趙侯正端著碗喝湯,看到她拿了這東西出來,便停下問,“這是什麽?”


    熙寧將一條幹癟的肉幹放到掌心給他瞧。她有一雙細而白的小手,掌心泛著粉嫩的顏色,偶爾有幾處繭子,也並非如邵環或是萬三一般又厚又硬,反而要軟一些透一些。


    格外叫人憐愛些。


    熙寧並不過分殷勤,甚至未抬起眼瞧他,隻麵無表情的應付了一句,“肉幹,這是豬羊肉煮好之後再曬幹做成的,幹吃肉柴,泡起湯來正好。”


    她遞過去,趙侯卻不伸手來接,隻用下巴示意叫她先顧自己。


    熙寧看趙侯興趣缺缺,想著新鮮的牛羊肉他尚且挑肥揀瘦,這肉幹在此時也不過是打打牙祭,大概是不感興趣,她也就隨他去了。


    她細心的將肉幹撕成小條,準備泡進碗裏小口吞咽。


    這是她從阿娘那裏學來的,整塊的肉幹難嚼難吞,還是要撕成小條更有味兒些。


    那邊邵環可沒有如趙侯那般推拉的心思,既然是熙寧的東西,那便是東華伯府的東西,伯府裏那可都是香的好的。他早顧不得那麽許多,將大塊肉幹浸足了水,撈起來一整個塞進嘴裏,滿足的稱讚,“嗯,越嚼越香。”


    這會兒熙寧才算解決完手裏的肉幹,正要動筷子時,對麵那人卻伸出長長的手臂,筷頭一夾,足撈去了她碗裏一半的肉絲。


    熙寧看看鎮定自若的男人,簡直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趙侯分明是在他自己的碗中夾了一筷肉絲,不然怎會如此自得,連眉毛都未曾抬起半分。


    趙侯神情上揪細,拿出在公宮家宴上品嚐美味佳肴的架勢來吃這小小的肉幹。幾人剛才繞出來吃這清粥小菜,其實嘴上分外寡淡,他越吃眉目便越舒展。


    他極滿意,吃完了自己的,便又將碗遞到熙寧麵前。她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正經之中還帶著幾分孩子氣,“沒了,其餘放在客舍裏,待三爺拿回來再說。”


    熙寧未料到他喜歡這小食。


    他有些意猶未盡,“東華伯府的手藝確實不錯。”


    趙侯憶起他在伯府吃得肉餅,白皮酥而脆,小小一個,鹵好的豬肉油沃沃的,咬一口滲出汁水來,叫他連吃了五六個。


    提起了萬三,邵環方才從陶碗裏抬起頭來,嘮叨著,“三爺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到,北地九月的天黑得這樣快。”


    趙侯似乎並不擔心,“燕地的清粥小菜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三個人互看了一眼,不曉得趙侯何以得出如此結論。


    這人想是吃慣了山珍海味,口味竟然如此刁鑽,放著馬場主準備的好酒好菜不吃,跑到外麵來體驗北地民情,倒是很有與民同樂的決心。


    趙侯挑了一筷頭小菜送進嘴裏,又輕“嗯”了聲表示味道不錯。


    趙侯吃罷了飯,慢條斯理的拿出巾子揩了揩手,不論他落座何處,哪怕是街上風餐露宿,也總是照著自小的規矩來,講究且從容。


    熙寧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趙侯白日裏曾說,要對場主留個心眼。


    大概還是對熱情的陌生人有所防備吧,況且那人確實處處透露著古怪。


    熙寧抬頭夾菜,卻正撞見他眼神瞥向自己。他一手扶在膝上,眼底似寒潭一般悠遠,麵無表情之時並不能叫人輕易讀懂他心中所想。


    熙寧突然想要問問趙侯接下來的安排,她才張了張嘴。


    趙侯已經探身向她那側靠去,似乎早知道自己要對他說些什麽,便著意做了這樣一副傾聽的姿態。


    這自動靠近的動作如此熟練,仿佛他隨時都在等自己示下。


    第10章


    這麽一晃神,才知他並未多分些眼神與她,不過是同桑仕穠討論今夜如何輪崗值夜,才傾身在案前同他低語罷了。


    平白害她嚇了一跳。


    其餘幾人皆是大大咧咧的漢子,猶自沉浸在馬場主恐怕要對幾人下黑手的震驚之中,倒也未察覺到些什麽。


    熙寧緩了口氣,將心頭的異樣情緒輕輕掃去。


    遠處的紅日,還露了一截子小縫,幾人奔波一日,向場主坦言極是疲憊,要了幾間客房用作修整,便各自回房了。


    直拖到二更時分,屋外大概有人摸黑出門小解。


    氣氛靜謐,隻叫人越發覺得困倦,正是躺倒閉眼就能酣然入睡的時候。今夜是個月圓之夜,屋外白地上人影分外鮮明,那人腳步倒是輕而又輕,大概也是個中好手,連院中養得一隻黑犬都未曾驚動。


    來人悄無聲息的自門縫遞進一支燃著得濃香,此香味濃,酥軟筋骨的能耐也不小。


    直放了半刻鍾的時間,屋外人聽屋內沒了半點動靜,便大著膽子推門直入。


    果然見不遠處正安詳躺著三人,還有一個在門後長凳之上,距離門口太近,顯見是熏香熏得最多的那個,早軟了骨頭,叫人從凳上踹了下來,咕嚕嚕滾到一旁了。


    馬場主將房門大敞開,示意手下下手利落點,“除了那個領頭的,其餘一個不留。”


    賊人陰狠,既圖財也害命。


    這幾人出手大方,打一開始便已經是馬場主針對的目標,看那為首之人也是個聰明的,原以為會費些功夫,不成想這樣順利,簡直如有神助。


    隻是派出去同這年輕人的手下一起取物之人仍舊未歸。


    不過這隻是小小波折,這群人被自己捏在手裏,那一個遲早也還是要回來複命,到時候一網打盡,這年輕人出門攜帶的眾多金餅便都是自己的了。


    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在趙侯衣物裏仔細翻找著。


    終於摸到想要之物,卻隻兩個金餅罷了,顯見是將其餘的放在了其他地方。馬場主轉身再欲尋找,卻見腳邊七七八八,躺了好幾個自己的手下。


    桑仕穠一早自地上一躍而起,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近身戰不用長劍,他自腰間摸出兩把匕首,三兩下將身邊幾個嘍囉悄無聲息的解決了。他睡在門後長凳之上,方才的動靜在別人耳中幾可忽略,在桑仕穠耳中可完全不是。


    他哪怕在睡夢朦朧間,也能附耳在凳上辨聽腳步之聲。


    那年輕人及幾個手下功夫了得,馬場主自知若是單挑他尚有勝算,可此刻幾人聯手,此刻出頭反倒壞事,他目光一轉打算躍到窗邊瓦甕之上,破窗逃出去。


    邵環哪裏能叫他如願,他力氣極大,一腳將瓦甕踢去堵門,叫馬場主撲了個空,幾人得了趙侯指示,還要留他一命,因此有些束手束腳,叫他有了喘息之機。


    他大吼著,“還不快來,看著你爺爺耍大刀好玩不成?”


    屋外果然立刻就有數支冷箭射來,那箭像是長了眼,不偏不倚直衝著熙寧命門而來,趙侯直覺驚人,揮刀相抵,幸而擋住關鍵一箭,那箭鏃堪堪擦過熙寧耳朵邊,熙寧發覺後驚出一身冷汗。


    雖隻勾了小小一道口子,可那傷處火辣辣的疼,熙寧暗想恐怕不好,倒比尋常傷口的痛感強烈百倍。


    馬場主自嘴角啖出一口膿血,陰狠的威脅著,“我這箭鏃上淬了毒,爾等但凡沾到傷處便要發膿潰爛,直至剜掉傷處,保得一命。”


    趙侯瞧了眼熙寧的耳朵,果然放下劍來,那語氣不容置疑,“拿解藥來。”


    熙寧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赤紅了起來,那紅格外妖冶,絕不是正常的顏色。


    桑仕濃彈指頂長劍出鞘,一瞬便架到了那場主的脖子上。


    他卻輕蔑的笑,“你們要我的命,我單單要他的耳朵罷了,這生意豈不劃算?”


    小小賊人,他的性命在桑仕穠幾人眼中不過是螻蟻罷了,莫說是同熙寧的耳朵來比,哪怕是熙寧的一根汗毛,他也比不上。


    桑仕儂手上威脅不動,一腳踢起地上隨意丟棄的箭鏃,那箭鏃極聽話的模樣,穩穩掉到了他手掌之上。他收了長劍,握著箭羽在他身上畫叉,那馬場主的身上裸露出的皮膚,沒多會兒便血肉模糊,疼得他直跳腳。


    “叫你死了反倒痛快,必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


    “你說這箭鏃上的毒藥可致人人肉腐爛。如今再看你渾身上下,已經沒有哪一處是未接觸過這毒藥的。我這位兄弟要不到你的解藥,你自己便也一樣,待到大家都一起毒發身亡之時,看你膿瘡入骨,還有沒有的救?”


    馬場主此刻腿也不瘸了,逼得急了居然生出魚死網破的氣勢,“誰也別想活著從這屋裏走出去,教你們見識見識爺爺的厲害!”


    他表情目眥欲裂,若是尋常買家恐怕真要叫他恫嚇住了。


    馬場主對麵四人皆是戰場上拚殺出的戰將,同蟊賊對打,放在平時都算跌分子的事情,怎會被這幾聲尖叫嚇唬到。


    邵環不待外麵人的動作,立馬一手提起馬場主的衣領,將他的腦袋頂在門戶之上,他那幾聲叫喊先是引來更多的箭矢,眾人這時候分出精力來同外麵周旋,外麵那射箭之人箭法了得,生生避開了那馬場主的腦袋,幾次擦著幾位的身子過去,按說敵在外,他們在內,外麵人若不是有那透視之術,怎能如此精確,次次皆能衝著幾人所在的位置而來。


    簡直叫人匪夷所思。


    桑仕穠這時候來了興趣,靈巧地翻身出了門戶,貼地打了幾個滾,動作之迅速,比之外麵射手搭弓速度還快些。


    那箭鏃幾乎是貼著他頭皮飛過,他極有耐心,一點一點接近那射箭之人。


    夜間視線受阻,桑仕穠聽聲辨位,陡然發現居然聽不到那箭鏃飛過的簌簌之聲了。


    這時方才發現,半晚未曾歸來的萬三就在不遠之處,將那射箭之人像拎小雞仔一樣地捉了過來,一麵朝他走著,一麵哈哈大笑,“竟然是個孩子,這孩子了不得,我瞧他射箭之術倒有章法,比我三爺還強些。”


    桑仕穠抖了抖沾滿塵土的袍角,又在附近探查了片刻,確定四周再無險情,想是賊人都交代到了屋裏,這才回頭同大家匯合。


    桑仕穠將長劍收回劍鞘,而後輕瞥了一眼萬三手中的男孩兒,看起來比熙寧還要矮上許多,大概十來歲的年紀,人幹瘦,眼睛便顯得奇大,穿著破爛一樣不合身的夾棉大外套,腳上的單鞋還露著兩個腳趾頭,兩手到處是糊著泥灰的血口子。


    就是這麽個不起眼的孩子,扔到孩子堆兒裏還在玩泥巴的年紀,竟練得這一手好箭法,由不得叫桑仕穠這等高手也要高看他一眼。


    外麵消停了一陣,幾人也從屋內將渾身血汙的馬場主揪了出來,隻見萬三在旁邊震天震地的吼著,“公子,這馬場主昨日叫老萬我回去取行李,單剩哥幾位留著保護公子,便是你常說得分而化之之術了吧。”


    邵環這時候方才恍然大悟,萬三可是少見的如此有文化,眼瞅著便得意洋洋的得瑟起來,邵環在一旁恭維道,“喔,未曾想這裏麵還有這一層意思在,受教了三爺。”


    萬三一腳踏到旁邊的小土坡上觀察那昏迷不醒的馬場主,心裏暗歎一句也不知是誰下得狠手,瞧瞧這人都快瞧不出人樣來了,不過嘴上暫且還在同邵環閑適的胡說八道,“咱還是有些用處的,也不都做了些傻事,除了這把子力氣好使,咱在審時奪勢這一塊兒也還是頗得公子真傳的。”


    邵環在這頭恭維他,趙侯這頭卻還惦記著熙寧的傷。


    幾人之中隻熙寧的功夫要弱些,她掛了些彩,且還是被那帶毒的箭鏃所傷,其餘幾人身上傷口大多都是刀劍無眼,不過擦破些油皮罷了,兩相對比還是熙寧傷得更重些。


    熙寧傷在耳朵,若真如那馬場主所說,箭鏃淬了那蝕骨的毒藥,耳朵腐爛之後傷到了腦袋裏,那便是大事了。


    趙侯伸出自己懷中的帕子,摁壓在熙寧的傷口之上,傷口已然結了血痂,早已不再流血了。


    熙寧想他隻是關心下屬,心下坦然,這時候若是躲閃便是不識抬舉了。


    “還疼得厲害?”


    熙寧抬頭看他一眼,其實在夜色之中並不能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好一些了。”


    剛才還火辣辣的疼,現在反倒沒了感覺,甚至方才趙侯伸手按在自己的耳朵上,自己也沒能感受到趙侯的手指,仿佛這邊耳朵不是自己的一般。


    這藥果真是有些毒辣的。


    表麵看似乎隻一個小口子,倒也不嚴重。若不是被那馬場主說有可能會流膿腐爛,怎麽看也不大像是什麽值得掛礙的傷口。


    趙侯使了個眼色給邵環,他便立刻會意。


    那馬場主不知是不是疼暈了過去,被邵環狠狠甩了幾個巴掌,卻仍不見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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