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行顯印象中,她像是一個活在框子裏的女人,“祖母讓我帶著她一同玩耍,竇綰便在身後教育我,公子不帶隨從會有危險,山上有虎有豹,水裏有蛇有蟲,處處都有限製,時時都有定規。”


    趙侯這樣野性的人,自小就是宮裏的山大王,哪裏會聽一個從獨山國來的小女子的話,漸漸便有意要躲著她。


    女孩兒若是都如此,那可忒煩了,這是他那時的體會,叫他過後好些日子不樂意同女子有接觸。


    中行顯還記得他阿爹在世之時,經常同手下人說得一句話,“規矩?我就是規矩。”


    他算是同老趙侯學了個十成十,打小同老趙侯待在一起,就是誰也不愛聽誰的。


    阿爹是個霸道之人,他想要的人就沒有得不到的,若是得不到使些手段強硬要來是他一貫以來的行為準則,從不去想考慮別人想不想,樂不樂意。


    唯一一次栽了跟頭,就是在熙寧母親身上。這個連他母親,公宮細君都同意要納入宮中的女人,從始至終昂著頭,絕不肯低頭一次。


    這叫年幼的中行顯很驚歎,原來這世上也有讓阿爹吃鱉之人,原來他也並不是無往不利。


    趙侯將思緒從遠處拉了回來,嘩啦啦的將水推到身前,又問熙寧,“你不曉得自我繼位起,獨山國便就是我的目標了麽?”


    他斜著眼想要睨她,“竟還敢恭喜我,你膽子不小。”


    熙寧的想法很單純,不太會深究中行顯在那個位置上對婚姻有什麽樣的考量。


    “公子若是喜歡,大可以同她在一起,若是不喜歡那便回絕,公子又在憂慮什麽呢?”


    小小竇綰,自然不足以叫他憂慮。


    有些事他不好明說,卻又一直壓在心底想要向他求個回答。


    猶疑徘徊,覺得自己問出口也是在多此一舉。反複良久還是決定先按下不表。轉而又說起竇綰的事,“她是祖母帶來的人,並不像其他人那般好打發。”


    熙寧對這位中行顯的祖母老太太也略有耳聞,這是個極有政治覺悟和手段的女人。


    中行顯的祖父中行遠,並不如老趙侯和如今的趙侯中行顯這般,在南地說得上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中行遠以怯懦軟弱為名,南地大多諸侯國皆瞧他不起。他實在不是個爭氣的,差點將百十年祖宗基業敗落在自己手裏。


    那時的中行顯祖母竇氏,出身並不算高,隻是獨山國君母親竇氏一族的旁支。


    她自己極有主見,在獨山國國君挑選適齡女子送往趙國之時,早早應選,從而占得一個席位。


    之後,當時其貌不揚的竇氏並沒有引起中行遠的關注,可她一手高超的禦馬之術,正中中行遠的下懷,中行遠是個喜愛在馬場馴馬之人,偶有一兩匹烈性馬馴服不了,便都送到竇氏那裏管教,竇氏由此出了頭。


    竇氏受寵第二年誕下一子,此人便是中行顯的父親老趙侯。可歎當初的中行遠不是個長情之人,對竇氏的喜愛也近似於無聊之時,一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罷了,很快便將目光重新投到了新入公宮的其他的貴女身上。


    這種情況直到獨山國同趙國在邊境起了摩擦之後愈發嚴重。


    竇氏無奈,為中行遠獻上一計。


    令手下人將獨山國盛產的治療風寒的便宜藥材柴胡、麻黃等以高價收購起來。藥商見有利可圖,大肆在鄉間收購,那些時日此類藥材幾乎叫趙國搶購一空。


    因獨山國位置偏北,比趙國要冷上許多。每年因天氣寒冷而得風寒者不計其數,當年冬日卻因無藥可醫,得病損傷者數萬。


    軍中戰鬥力大大減損,獨山國被迫乞降。戰後中行遠也很是得意了一段時間,卻故意將竇氏冷落一旁,斥她心思歹毒,令母國陷入不義。


    獨山國國君適時為中行遠獻上美姬,二人正是竇氏的兩個姊妹,這二人以美色/誘惑,將中行遠迷得顛倒,又進言叫趙侯除掉竇綰及其子。


    竇氏在這樣的夾縫之中生存,其日子艱難,可見一斑。之後不久中行遠馴服烈馬之時,從馬上摔落,不久後撒手人寰。


    竇氏的兒子繼承了趙侯之位,她便成了公宮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人,再不敢有人在背後對她揣測議論。


    這樣一個人,她若是執意要趙侯迎娶竇綰,趙侯當真可反抗得了麽?


    趙侯的能力雖毋庸置疑,可遇上親祖母竇氏這樣大風大浪都曆經過得長輩,熙寧覺得他也並無多少勝算。


    “公子對竇綰並無男女之情麽?”


    趙侯輕輕“嗯”了一聲。


    “那公子能說得動家裏的老夫人麽?”


    趙侯卻笑了起來。


    “人人都有自己的弱點和不為人知的一麵,若是捉住了這一麵,那成事便是事半功倍。”


    熙寧聽到這一句“弱點”不可避免的抖了一抖。


    她的弱點不正暴露在水中麽。


    “祖母的弱點你知道是什麽嗎?”


    熙寧趕忙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敢知道。”


    熙寧如此天真爛漫,總算叫趙侯陰鬱的心情添上了幾分愉悅。


    熙寧心中暗暗計較著,她一個小小軍官知道這些做什麽,恐怕會招致殺頭之禍。


    她不由將手伸到了自己脖頸兩側,好生的撫了撫尚還在自己肩膀上的腦袋,她可是很惜命的。


    “人事不能兩全,不可能既不丟掉遠在天邊的骨肉親情又能抓住權勢地位。如此糾結纏綿,最後恐怕會哪一個都捉不住。”


    熙寧似懂非懂。


    但卻很佩服竇氏,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在男人的政治漩渦裏攪弄風雲,培養出那樣出色的老趙侯,誰也不能小瞧了她去。


    熙寧知道竇氏同中行顯二人之間並不親厚。竇氏並不滿意趙侯的生母,也就是如今的細君,做公宮的女主人,在老趙後年輕之時,她便給自己的兒子相準了獨山國的一位姑娘。奈何老趙侯與如今的趙侯皆是一樣倔強的性子,不肯聽她的擺布,按照自己的喜好在趙國大族之中挑選了自己滿意的妻子。


    竇氏不喜歡細君,因而對細君之子也一向是淡淡的。


    這些隱秘之事逐漸串聯起來,熙寧便知道趙侯大概已經做好了同祖母撕破臉的決心。竇氏背後可還有她親自培養起來的一眾老貴族,守舊黨,掣肘中行顯治國,已經不是一日兩日……


    熙寧舔一舔自己幹燥的嘴唇。覺得剛進屋來之前喝的那一盞溫水,似乎有些不夠。


    這便是他近來臉色不虞的原因吧。


    這邊熙寧尤在遐想,趙侯卻閉上緊雙眼,不知是又瞧到了什麽,無意識的上下滾動著喉嚨。


    “我瞧你經常到陳小孩家幫忙。”


    趙侯實在搞不清楚,心裏那從未有過的異樣念頭到底是什麽緣由。隻是一時按捺不住,隨口便問了出來。


    熙寧在另一頭“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小孩兒是個好孩子,小妹又十足的可憐。”


    趙侯等了一時,卻未聽到他對剩下那人的評價。


    “那麽——涼月如何?”


    他聲音突然有些發緊,不過熙寧倒是未聽出這聲音的異樣來。


    “涼月?涼月也是少見的好女人。若不是她夫君早逝,以她那吃苦耐勞的性子,日子該過得很是美好。”


    熙寧腦中浮現出小妹的笑臉來,這樣太陽花一樣可愛的小姑娘,今後會變成癡傻模樣,她連想都不敢想。


    “不過涼月生得好,家裏內外操持得井井有序,日後再尋個般配的漢子過日子,總歸是會越來越好的。”


    趙侯越發抿緊了雙唇,在湯泉中換了一個姿勢,“你是這樣想的。”


    熙寧點點了點頭,“對,這樣的想法不是很正常麽?”


    他的回應淡淡的,“正常。”


    “我記得,涼月——似乎大你幾歲。”


    “大我三歲,同我阿兄年齡差不多大,還很小哩。”


    熙寧捧著臉尤自想念起柳熙覃來,同樣的年歲,阿兄還未曾娶親,涼月的孩子已經這般大了,人生際遇真是有趣。


    “他若是也能有阿兄或者阿弟幫忙,日子還能過得輕鬆些。”


    熙寧暫時按下對阿兄的依賴之情,又說回了涼月如今的狀況。她知道涼月自雙親去世之後,便同其他的兄弟們不太走動了。


    熙寧自己過得淒苦,卻尤其見不得別人過得比自己還要辛苦,心腸柔軟的不可思議。


    “我瞧你也到了該娶妻的時候,”熙寧不知這個時候趙侯為何要談起這事,她這樣的身份,娶妻生子還是嫁作人婦恐怕都做不到,也不必去耽誤別人了。


    “可有,相中之人?”


    熙寧突然可以聽到趙侯洗刷身上之時,那嘩啦做響的水聲,不知他為何突然像帶著小性子一樣做出這許多聲響來。


    “我這個做阿兄的,是不是也要在這裏先恭喜了?”


    熙寧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恭喜我,有什麽可恭喜的?”


    熙寧想,這人果然是個小心眼的,他不樂意同竇綰一起,自己恭喜了他,他便懷恨在心。她隻不過說這麽一句罷了,趙侯立刻就要把她也拉下馬,陰陽怪氣的回擊,也要恭喜熙寧。


    想想遠在天邊的東華伯府,再想想被趙侯綁在身邊的自己。嫁人生子麽?太遙遠了,她不敢去想。


    “我一輩子給公子做侍從,公子肯不肯?”


    趙侯心裏有一角起了漣漪,他握拳咳嗽了下,這幾日的鬱色仿佛一時之間都熨帖了起來。


    他卻不知該如何回應了。


    泡湯泉的時間已經有些長了,熙寧看趙侯仍舊沒有起身的準備,便自己先悄悄從水中站了起來,貼著邊朝著屋內退了進去,趙侯在另一邊閉目養神,聽到那細微的水聲響動便問,“怎麽,你泡好了?”


    熙寧道一句是,“時間泡得太久,我頭有些痛,這就準備回去了。”


    趙侯將視線擺正,看著遠處山上一小片蒼翠的樹冠,“你先去屋裏小坐,我稍後便到,咱們一起回去。”


    熙寧道一句,“知道了。”


    便匆匆退了回去。


    熙寧小心觀察周圍,幸好這幾日湯泉小館無人,這邊又都是小小單間,趙侯那邊也隻是在閉目養神並不曾多分一個眼色給她。


    她心下稍安。


    仔細瞧瞧這小屋布置,倒是古樸別致,雖都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但有花有枝還有造型有些粗糙的梅瓶,更有頗為精致的木匣子。


    熙寧對著木匣子好奇,不知在這裏放一個這物事是什麽用途,待她穿戴整齊又用一塊粗布將頭發裹了起來,這才伸手去碰觸那木匣的蓋子。卻見是一隻小小的首飾匣,倒也沒什麽特別的東西,隻是那銅鏡光可鑒人,一旁還擺著一隻小木梳。


    她看那鏡中的人兒,因在湯泉之中浸泡的久了,臉色越發的細膩紅潤,紅唇似血,烏發如瀑,這紅與黑的衝突叫她整個人嬌豔的不得了。


    熙寧突然有奇怪的念頭升上來,她這樣的顏色,想必不比那竇綰差了幾分去吧。


    想到這裏卻又突然覺得唐突,她趕忙打斷自己這不合時宜的遐想。跟竇家姑娘有什麽可做比較的,人家可是那樣高貴的人呢,她這樣告訴自己。


    熙寧捏起那隻小小的木梳,將已經裹的半幹的頭發放了下來,耐心的在從前至後一點一點打理自己的頭發。


    在軍中不可能有銅鏡這樣的東西,她不過每日去取水之時,在河邊照照自己的麵容罷了。在外日久,臉上難免因風吹日曬粗糙了許多。


    熙寧將那木匣子底層翻開來看,終於瞧見一支擦臉的香膏子。是集市上最為便宜的那一種,膏體厚而油潤,輕擦一層在臉上,過後便會覺得悶得慌,是阿娘在世之時,絕對不允許自己碰的那一種香膏。


    好在現如今她也沒有那麽多講究,指甲輕刮了刮上麵已經幹涸凝固的部分,取了下麵的膏體在手心揉搓化為油狀,之後便小心地按壓在了臉上。熙寧將鼻尖湊近到手心去聞,有一種淡淡的桂花的香味兒。


    她這下滿意起來,如今能讓她做一天女孩也是好的。


    約等了一刻鍾的時間,熙寧才聽到隔壁的趙侯回到房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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