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的麵色自然不善,硬邦邦道:“能揮拳,就不能翻雲覆雨?我跟你說,骨節柔軟才是練武奇才,我以前是不曾好好學,要是有個好師父悉心教導,等我大成之日,以一敵百不在話下。”說罷,忽然想起了自己尚未達成的心願,又換了個好臉色,溫情地問,“郎君,昨晚我和你說的話,你仔細考慮過沒有?今日能給我答複嗎?”


    淩溯作勢回憶,“小娘子讓我再考慮了嗎?不是說隻要願意與你組隊就行了?”還有那快刀斬亂麻的一關窗,明明關出了就此作罷的氣勢。


    居上一時語塞,仔細斟酌了下才道:“我說了,是郎君不曾聽清楚。郎君何等人物,戰場上無一敗績,還能倒在馬球場上?隻要郎君願意收我為徒,就不用和我一起承擔戰敗的風險,我會勤加苦練,爭取做到名師出高徒,所以郎君就收下我吧!”


    然而對方仍舊不為所動,“名師是名師,高徒是不是高徒就不知道了。再說我不怎麽打馬球,恐怕幫不上小娘子的忙。”


    居上很悲傷,“我說了半日,你怎麽還推脫?你我休戚相關,郎君知道嗎?上回趙王家宴上,你不是說要一位與你同進同退的太子妃嗎,你不栽培我,我怎麽和你同進同退?”


    這下子正中七寸,淩溯發現,她居然會用以前的戲言來要挾他了。


    清了清嗓子,他負手調開了視線,“我說的同進同退,是夫妻一心,不是指上場打馬球。”


    “你還說我亂你心曲……你都亂了,怎麽還不對我有求必應?”


    淩溯愕然,有時候說出去的話,自己也許並未放在心上,但對方卻牢牢記住了。


    所以是報應來了嗎?他覺得後背有點發涼,剛想再敷衍兩句,她盯著他的眼睛說:“從不隨意包涵別人,隻對我網開一麵……郎君的網,怎麽忽然又闔上了?”


    淩溯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終於竄了出來,他啞然問:“這些話也是我說的?”


    居上擺出一個“不然呢”的表情,鷹隼般盯住了他。


    好吧,那就沒有辦法了,畢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歎了口氣,“別說了,我教你就是了。”


    所以這種強勢的脅迫還是管用的。居上很高興,追著問他:“你會聽聲辨位嗎?”


    “會。”他無奈地說。


    “那會百步穿楊嗎?”


    “小把戲而已。”


    看來真是拜對師傅了。


    居上總結出一個教訓:“有求於人,還是專程拜訪為上啊。”


    淩溯哼笑了一聲,“隔窗喊話要拜師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小娘子不懂什麽是尊師重道,難怪以前的師父不願意盡心教導你。”


    “對對對,郎君說的都對,我確實有很大的問題,以後一定仔細改進。”居上獻媚一通,向藥藤伸出手,“快把我的水囊拿來,郎君說了半天話,一定渴了。我這水裏加了蜜和烏梅,爽口得很,郎君嚐嚐。”


    藥藤忙把一隻繡著天女散花包套的水囊送到居上麵前,居上摘了木塞,客氣地遞給淩溯,臉上真誠的表情,說明她真的很敬重這位新上任的師父。


    不能拒絕她的盛情,淩溯還是接了過來,仰首喝了兩口,確實如她說的清爽。心裏卻在感慨,這人好像很容易把應該有的男女之情處成兄弟之情。兩個人明明已經定了親,她在他麵前從來不會嬌羞,甚至讓他覺得,她沒和他拜把子,已經算手下留情了。


    他忽然體會到了高存意的心情,當初那位前太子,恐怕也對她的欠缺溫情,望洋興歎過吧。


    居上這頭並不知道他的心境,看他把水喝了,自覺這次的拜師算是成功了,甚至愉快地暢想了在阿耶和阿兄們麵前露一手的得意。


    接過他遞回來的水囊,仍舊交給藥藤,不遠處那個掛著“涼飲”幌子的小攤,她已經留意許久了,拽拽藥藤道:“咱們去買沉香飲喝。讓店家多加兩塊冰,再放兩片薄荷。”


    然後在淩溯的瞪視下,高高興興往涼茶攤前去了。


    一旁的家丞看見太子殿下臉色不豫,心裏直打鼓。拿帶來的甜水糊弄了殿下,自己喝冰飲去了,太子妃娘子果真有一套。


    問題是她還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妥,一麵端著飲子,一麵回身朝殿下笑了笑,欲蓋彌彰地解釋:“男子要少吃冰,吃多了手抖,冬天怕冷。”


    淩溯氣得調開視線不想看她了,家丞戰戰兢兢勸解:“娘子也是為了郎君好……”然後被淩溯一個眼神,嚇得噤住了口。


    等她喝飲子,他有些不耐煩,轉頭看周圍,這樂遊原南坡的好大一片被改造成了小型的集市,原本鬱鬱蔥蔥的草皮也都踩禿了,隻有帳篷與帳篷之間人跡罕至之處,才看得見茂盛生長的草木。


    可惜了原本的青山綠水,弄得西市一樣紛亂。等今日回去,該命人督查整頓了,那些胡人,必須受些約束才好。


    正盤算的時候,居上又攜了藥藤過來,對淩溯道:“郎君走,我帶你去看巫儺戲。”


    所謂的巫儺戲,是戴著古怪麵具,穿著奇裝異服的一種表演。故事有內容,但伎人動作狂放,張牙舞爪,加上亂糟糟的鼓樂,除了熱鬧,沒有別的價值。


    周圍人聲鼎沸,出來遊玩的人,大抵都有好興致,拍著巴掌,踮起腳尖,使勁越過前人的頭頂,想看清圈子中心的表演。


    居上蹦了兩下,雖然自己個頭高,但前麵還有更高的男子遮擋,因此看得並不盡興。左右找了一圈,沒有發現一塊能供墊腳的石頭,迷茫之時看了淩溯一眼,他居然別過頭,喃喃說:“這種東西,有什麽好看的。”負著手踱開了。


    居上不解地問藥藤:“他是怕我讓他舉起我?”


    藥藤說:“反正殿下是記仇了。我就說錢不是這樣省的,誰讓你不多買一杯冰飲給他。”


    居上說:“冰飲那種東西,一般不都是女郎們愛喝的嗎。況且人家身份尊貴,我哪敢讓他隨意喝外麵的飲子。喝出好歹來,我又要遭殃了,這不是省不省錢的問題,是掉不掉腦袋的問題。”


    好吧,道理是有的,但不影響淩溯覺得她小氣。雖然剛才進帳看胡騰的錢是她付的,但這點小小開銷,夠不上她之前大包大攬的豪邁。


    居上想了想,追上他問:“郎君可是覺得這裏人多無趣?我帶你到前麵山坳裏去,那裏有一塊碧青的草坪,還有好大的紫薇樹,這個時節正開花呢,我們在樹底下坐坐,等歇夠了腳,我帶你去胡月樓吃席,好嗎?”


    可話音剛落,忽然見淩溯的眼神變得淩厲起來,直直看向她背後。居上愣了下,回頭望,見龜茲人帳篷裏那個領舞的樂伎走過來,渾身五彩的瓔珞,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她穿得很少,胸前的皮膚被寶石襯托得愈發白淨,肥短的荷葉褲下小腿光潔,腳上套起了刺繡精美的雀頭履,高縵彎彎如小船一樣。


    她看向淩溯的目光是含情脈脈的,西域的美人,有熱情爽朗的作風,看上了哪位男子,便有單刀直入的決心。


    “郎君,我們曾見過。”那胡姬說,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著,別具勾魂的美。


    原來還是舊相識呢,居上看了淩溯一眼,心道不會在哪兒惹下了風流債吧,如今當上太子,裝正經人了?


    心下暗忖,興致更濃,識趣地往邊上讓了讓,騰出地方來讓他們敘舊。


    若說淩溯,那真是把不解風情發揚到了極致,他還是一張生人勿近的臉,當那女郎越走越近時,一旁暗中守護的翊衛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抬手一擋,擋住了胡姬前進的腳步。


    居上看得著急,小聲複述著:“郎君,她說以前見過你。”


    那胡姬望了居上一眼,感激地衝她笑了笑,然後操著不甚熟練的中原話,很直白地誇讚了她一句:“你很漂亮。”


    漂亮這種事不是秘密,居上從小被誇到大,很多時候照鏡子,也會被自己迷倒。


    不過這是題外話,她湊熱鬧的毛病又犯了,向那胡姬示意:“你什麽時候見過這位郎君?因何而結識啊?他可能已經不記得了,小娘子可以提點一下。”


    胡姬臉上浮起了笑意,笑得很靦腆,“我在碎葉城,跟隨商隊……郎君路過,在水塘飲馬,見過的……”一麵高興地比劃一下,“郎君騎馬,好長的劍……殺掉了搶奪商隊的強盜……”


    她東一句西一句,說得不那麽流暢,但基本能讓人聽明白,這是一個英雄路見不平,胡姬小鹿亂撞的故事。


    有點失望,不是她設想的那麽有淵源,淩溯也不曾因為胡姬的出現,顛覆居上以往對他的認識。


    胡姬卻越說越高興,向自己的大帳方向比手,“郎君,喝酒嗎?最鮮美的葡萄酒!”


    淩溯說不必了,“某有事在身,小娘子自便吧。”


    這算是拒絕了,胡姬臉上流露出失望來,脫口而出道:“我欽慕郎君。”


    居上的眼睛都瞪大了,心說好勇敢的女郎啊,自己要是有她那麽大膽,怕是早就愛得死去活來好幾回了。


    再看淩溯,顯然很不喜歡這種示愛,寒聲道:“小娘子自重,某有妻房了。”說著一指居上,“她。”


    忽然被人推出來做擋箭牌,真是一點預先的提示都沒有。居上傻眼之外很不服氣,剛定親而已,怎麽就成了妻房了?冬日河麵上滑冰都沒他這麽快!


    然後胡姬的視線就轉向了她,“娘子,我來你家做家伎,好嗎?”


    這麽直接的嗎?這是要為男人斷送前程啊!居上道:“我家不設梨園,也沒有樂伎,你跟著商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不要放棄這個有前途的行當。”


    胡姬很失望,攤著手說:“我不要錢。”


    居上說:“不要錢也不行,我家房子小,多一個人都住不下,也養不起你。”


    結果這胡姬出人意料的爽快,拍胸說:“用我的錢,買大房子。”


    此話一出,居上動搖了,“還有帶錢投主的樂伎?太有誠意了吧!”


    但猶豫不到一刻,淩溯察覺事情要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了,低低喝了聲辛居上,“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居上聽他連名帶姓叫自己,窺出了他語調間的恫嚇,遂板著臉對胡姬道:“我家郎君一不納妾,二不養家伎,頂天立地,潔身自好,小娘子就死心吧。實話和你說,我們是看你一片真心,才與你客氣說話,要是惹惱了我們,拳頭一捏鬥大!明白嗎?好了,不要糾纏,快回去吧,客人還等著你獻技呢,出色的郎君大把,別再想他了。”


    那胡姬見她態度十分惡劣,終於灰心了。最後戀戀不舍看了看淩溯,又低下了頭,轉身落寞地朝龜茲大帳去了。


    居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惆悵,歎息道:“人家隻是仰慕英雄而已,其實咱們不用這樣對人家。”


    藥藤也掖著手歎氣,果然女郎太主動了,極易受到傷害啊。


    而冷眼旁觀了半晌的淩溯,則覺得她過於婦人之仁了,“商隊中都是來曆不明的人,觀舞消遣可以,不要扯上任何關係。將來仰慕我的人多了,你也個個迎回家?”


    訓話中帶著不加掩蓋的自戀自信,居上對胡姬的同情,很快便被他扼殺了。


    仔細看看他,身材魁梧,容貌俊俏,確實很有驕傲的本錢,但一本正經裏時常透出詭異的猖狂,聽得居上直撇嘴。


    罷了罷了,胡姬隻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不要因這個破壞了出遊的好心情。


    居上仍舊帶他去了她所說的小山坳,那裏景色很美,就是略遠了些,當然也正因為遠,才沒有被遊人過多破壞。


    “看那棵紫薇樹,大不大?”居上向前指了指,那樹正是盛開的時節,滿枝滿丫的繁花,幾乎把半邊天幕都染成紫色了。


    樹齡很久,樹冠巨大,斜斜地生長著,罩在頭頂如同厚實的華蓋。枝葉之間偶爾有光穿透,落在樹影之下也是一個個細小的光斑,照在人身上,感覺不到熱量。


    隨行的侍從將氈毯鋪在地上,給貴人們營造出一塊幹淨整潔的場地,今日冶遊還專備了小食,從食盒中一樣樣取出來擺好,這廣闊的天地,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宴客廳。


    往此處來的關隘被翊衛截斷了,保證不會有人擅自闖入,打攪了太子與娘子的雅興。至於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則成了多餘的,於是叉手行禮,悄然退下。退到最後隻剩藥藤一人,藥藤終於想起她該如廁了,在小娘子耳邊回稟一聲,轉眼便跑得不見了蹤影。


    居上取了一塊折花糕放進嘴裏,對眾人給他們創造獨處的機會見怪不怪。轉頭看淩溯,他坐在氈席上,人是鬆散的,向後懶懶傾著身子,一腿半撐著,身量就顯得出奇的長。


    大概這山清水秀讓人迷醉,他閉上了眼,微微仰著頭,那姿態怎麽形容才好呢,著實是有點勾人。


    居上感慨著,邊吃邊想,這人確實長得好,動靜都有恒定的倜儻,難怪惹得胡姬牽腸掛肚,時隔多年還念念不忘。


    不過她還對他連名帶姓叫她的名字,感到有點鬱悶,於是偏頭對他說:“郎君,你知道我的小字吧?我的小字叫殊勝。”


    超絕稀有,謂之殊勝,這個名字確實很配她。


    淩溯“嗯”了聲,迎麵有微風帶著花香,柔軟地吹拂在他臉上,他深深吸了口氣,唇角帶起了一點笑。


    這是什麽表情?聽見她的小字有那麽高興?居上仔細觀察了他兩眼,忽然覺得那日在趙王府邸的那些話,不會是他的真心話吧!


    啊,難道他果真對她一見傾心?年輕女郎通常很在意這個,若是這人各方麵條件都不錯,先不說自己喜不喜歡他,就心理上來說,必須感到欣慰和滿足。


    她把身邊裝著果子的盤子往他那邊挪一挪,“郎君,吃荔枝麽?很是鮮甜呐。”


    淩溯搖搖頭,對那些東西並不感興趣,睜開眼偏過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


    居上又調整一下坐姿,好奇地追問:“郎君同我說說,你頭一回見到我,到底是什麽心情?”


    還能是什麽心情,居上自顧自設想著,一片混亂與黑暗中,忽然見一窈窕美人高擎雙臂掛燈,真真紅綺如花,妖顏若玉,那刻是不是就像迷茫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身心都怦然而動?


    反正她覺得事實肯定就是那樣,然後殷切地看著淩溯,希望從他口中聽見幾句好聽的。


    淩溯那雙深邃的眼睛朝她望過來,眼眸沉沉,隱約多情。凝視她半晌,那豐澤紅潤的嘴唇裏逸出一句真話:“我在想,要不要一箭射中你。”


    第33章 野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月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尤四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尤四姐並收藏風月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