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酒醉的女郎很可愛,迷迷糊糊,動作緩慢,連眨眼都比平時費勁,拉著他的袖子問:“這位郎君,你家住哪裏?家中可有妻房?”


    他失笑,蹲在那裏看她嘟囔,嘟囔了半天總是這個問題,便答道:“我住在新昌坊,家中已有妻房。”


    “啊。”她說,“真可惜!那你做官嗎?每月朝廷賞賜多少肉?”


    他想了想道:“我有個典廄署,裏麵養的牲畜都是我的,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她露出了羨慕的神情,豎起一根手指,“大戶人家啊!”一麵又仔細叮囑他,“要對夫人好一點,不能罵她,也不能打她,更不能殺來吃啊!”


    起先的笑意,化成了眼中淡淡的溫情。他不敢唐突她,垂手牽住她的手,輕聲道:“你放心,我會對她很好,不會吃她的。那麽,小娘子可知道她是誰?”


    居上費力看了他半晌,也分辨了半晌,脫口道:“誰呀……我嗎?”


    他的笑容又浮現了,頷首說是啊,“就是你。”


    她呆了呆,納罕的表情,一雙不諳世事般懵懂的眼睛。有什麽話想說,但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拽住他衣袖的手往上攀升,攀到了他肩頭,複往前一偎,把臉紮進了他懷裏,“我起不來了……”


    一個爛醉如泥的人,總不能扔在一旁不管。他隻好順勢圈住她的身子,讓她枕在他臂彎。


    這樣一來,像摟著個孩子似的,他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看過她的臉,她有皎皎的一張繡麵,有青黛的眉峰和玲瓏檀口,半開半闔的眼睫濃密整齊,像倭國進貢的檜扇。


    “你的酒量很淺,酒品很差。”他歎息道,“以後還是別喝酒了,我怕你酒後無德。”


    可是她不醉,自己也沒有機會如此接近她。他很多次設想過抱住她的情景,郎情妾意,心跳叢生,但不是現在這樣的。


    好在她不會吐,圈在懷裏還算安靜……這個酒鬼,他實在不知道應當怎麽嗬護她才好。


    垂眼打量她,發現有一縷頭發橫在她眉間,他小心翼翼替她撥開了。也許是輕微的一點觸碰驚擾了她,她睜開眼朦朧地望著他,望了半晌又不認識他了,奇怪地嘀咕著:“阿兄……不是阿兄啊……”


    淩溯簡直想扶額,這才幾杯而已,就醉成這樣了。


    不知怎麽,腦子裏忽然蹦出個想法來,“你不是裝的吧,為了和我親近?”


    結果那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


    心頭一陣悸動,他壯膽道:“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要是再不現原形,我可就要親你了。”


    第53章 忍常人所不能忍。


    其實他知道, 她不是裝的。


    他在官場上混跡了這麽多年,一個人是否真的酒醉,能夠看出來。他就是想趁人之危, 就是想做腦子裏一直惦記的事。她醒著的時候, 他沒有那個膽子向她提出, 隻有等她迷糊的時候, 他才敢嚐試接近她。


    她好像仍舊聽不懂他的話,昏昏欲睡,不再理他了。他盯著她看了半晌, 整個人都是混亂的,滿腦子隻剩他的太子妃真好看,他的太子妃嬌豔如花, 長安城裏任何女郎都比不上她。


    “你不說話麽?”他輕聲問,和風細雨的嗓音, 不想驚醒她。


    躺在他懷裏的女郎微微動了下腦袋, 沒有睜眼,他心裏砰砰地跳起來, 自言自語著:“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低下頭, 靠近一些, 近得能聞見她臉上脂粉的香氣, 混合著女孩子天然的味道,比任何熏香都要好聞。


    她的臉頰肉肉的, 不是寡淡的長相, 她是大曆最雍容華貴的牡丹, 在她麵前, 一切弱柳扶風都是陪襯, 他欣賞這種健康的、血脈旺盛的活力, 這才是應該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即便沒有他的映照,她自己也能熠熠生輝。


    還有她的唇,飽滿瑩亮,適合親吻……即便他不知道親吻究竟是怎麽回事,但莫名就是敢肯定,這女郎一定甜美異常。


    湊過去,隱約能感覺到她臉頰上細細的絨毛,拂在他唇峰上。距離她的嘴唇隻有幾分罷了,可是這幾分怎麽那麽遙遠,他努力了好久,始終不能到達,打定了主意的趁人之危,好像也開始動搖了。


    她醉了,睡著了,他若是現在真去親她,是否欠缺君子風範?


    雖然她已經是他的未婚妻了,再過三四個月他們就要成親,但在她不清醒的情況下做這種事,事後想來,會不會愧疚?


    想得太多,熱情冷卻,他最終還是直起身歎了口氣。因為守得住底線,會喪失很多樂趣,但這樣起碼問心無愧,日後和她鬥嘴,才不會做賊心虛。


    隻是這女郎,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醒?說好的來吃席,最後竟然變成了這樣。


    現在是什麽時辰,他不知道,天色如何他也不知道。看著蠟燭一點點燃燒下去,隔了一會兒,息市的鍾鼓震動整個長安,一輪、一輪、又一輪……


    足足響了七遍,胡月樓巨大的門扉轟然合上,晚間的盛宴才剛開始。


    之前中規中矩的舞樂搖身一變,變得狂放孟浪起來,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到處觥籌交錯,唯獨他們的酒閣子裏鴉雀無聲,隻有女郎輕淺的呼吸。


    無可奈何,這就是生活。


    淩溯略微移動一下身子,背靠上牆,懷裏的人睡得沉沉,他無聊之餘也有些撐不住了。這段時間辦起公務來沒日沒夜,趁著這個時候也打個盹吧,反正無事可做。


    至於睡醒已是幾更,說不上來,隻覺懷裏的人動了動,然後腿上的分量一下子移走了,他睜開眼,便看見一張臉杵在他麵前,頭發散亂,神情驚詫地問:“啊?怎麽睡了?為什麽睡著了?”


    他眨了眨酸澀的眼,在她還沒提出質疑之前先聲奪人,“我沒給你下藥。”


    居上訕訕道:“我也沒說你給我下藥呀,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會睡著……”說罷扶扶腦袋,回頭看了眼食案,終於想起來,“我又喝醉了麽?可那酒明明像飲子一樣,怎麽能喝得醉人呢。”


    淩溯掙紮著試圖站起來,但因為一個動作保持的時間太長,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他踉蹌了下,居上眼疾手快攙住了他,語重心長道:“郎君,你看你都睡麻了!起身要緩一緩,千萬著急不得啊。”


    看吧,非但不感激,還倒打一耙。


    淩溯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我變成這樣,你猜是因為誰?”


    居上說:“我不想猜。”然後又忌憚地覷覷他,“你抱著我睡的麽?那你……有沒有趁機對我做什麽?”


    好在他有先見之明,要是真做了什麽,他現在就不能如此理直氣壯了。


    “你醉成這樣,我還能對你做什麽?”他說罷,倨傲地調開了視線,“我對爛醉如泥的人沒有興趣,留下看顧你,也是礙於你我的關係。”


    好吧好吧,居上識趣地摸了摸鼻子,“是我小人之心……多謝郎君讓我枕了這半日。”


    說來真是不好意思,本該一直在他麵前保持體麵的,沒想到頭一回出來吃席,就弄得這樣收場。


    不過這些隻是小事,更令她憂心忡忡的還有其他。遂挨過去一些,小聲問:“郎君,我醉後,可說了什麽出格的話,做了什麽出格的事?”


    淩溯說倒也沒有,“無非宣揚你阿耶每月能得多少肉食,還有打探我家住哪裏,娶沒娶妻。”


    她呆了呆,心道不是吧,醉了還不忘發掘可心的郎子。醉眼看他,一下子就相中了嗎,這下丟臉丟大了!


    怎麽辦呢,她隻好幹笑兩聲道:“我酒品不錯,醉了都想了解你……”實在掩飾不下去了,忙招呼他,“郎君,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是個溫暖的字眼。


    淩溯移動腳步,心裏卻還有些不甘,忽然揚聲道:“還有……”


    居上驚恐地凝望他,“還有什麽?”


    “你說了很多心裏話,說三生有幸能嫁我為妻,你對我心馳神往,魂牽夢縈,願終身在一起,白首不分離。”


    居上聽得寒毛都豎起來,“這是我說的?我會說這種奇怪的話?”


    他眼中陰霾漸起,“你覺得我會編瞎話嗎?”


    以她對他的了解,應該不會。


    居上感受到了滅頂的絕望,慘然想酒真不是個好東西,它會扭曲人的心智,讓人說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話。


    她覺得沒臉麵對他了,捧住了臉問:“你可以忘了今晚的一切嗎?我醉糊塗了,說的都是胡話,不能當真的。”


    他沉默了,靜靜地看著她,看她臉上紅暈又起,終於還是大度地擺了擺手,“算了,我不與酒醉的人計較,不過我知道,這亦是你的真心話,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嘛。”


    居上張了張嘴,無可辯駁,最後隻能默認了。畢竟自己與他定了親,做人未婚妻,就要時刻有升任正妻的覺悟,不表一表愛慕,怎麽當上正經太子妃!


    淩溯顯然很滿意,暗想女郎偶爾酒醉也挺好。


    轉身推開閣門走出去,身後的居上還沒站穩腳跟,就被他一把捂住了眼睛。


    她大惑不解,“我看不見了,你做什麽捂我?”


    宵禁後的胡月樓,與白天是截然不同的,到處都是放浪形骸的酒客和侍酒胡姬,他不能讓這烏煙瘴氣,汙染了她幹淨的眼睛。


    “不該看的別看,隻管跟我走就是了。”他說著,順手給她抿了抿頭。


    潛伏在樓中的太子親衛,早就開辟出了一條通道供他們快速離開,樓內熱火朝天,邁出門檻便將三千紅塵甩到了身後。


    涼意撲麵,人忽地清醒了。居上再想回頭看,酒樓的正門已經關上了,隻看見薄薄的霧氣籠罩著錯落懸掛的燈籠,月正當空,半夜的胡月樓,有種詭異玄妙的感覺。


    馬車停到了台階前,淩溯送她上車。出得裏坊,在外麵的坊道上遇見了好幾撥巡守的武侯,大聲嗬令著:“什麽人,膽敢違反禁令!”


    兩朝的宵禁製度一向很嚴明,入夜不許行人走動。達官貴人們可以在坊院內通宵達旦飲酒作樂,但坊院之外,即便是王侯將相,沒有特許也不得通行。


    負責護衛的校尉一一出示手令,武侯見了才退到一旁放行。


    從平康坊到新昌坊,路程並不遠,卻也花了兩炷香才抵達。進了院子,臨要與他分手,居上道:“耽誤了好久,郎君怕是睡不上兩個時辰了。”


    他說不要緊,“先前在胡月樓打過盹兒,你不用管我,回去好生歇著吧。”


    聽見動靜的婢女從院裏迎出來,居上方朝他搖了搖手,高一腳低一腳進了院門。


    藥藤上前來攙扶,一麵問:“小娘子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居上沒應她,隻道:“什麽時辰了?”


    聽雨說:“子時早過了,坊道裏先前打過更。”


    藥藤作為膀臂,對她的一切都分外留心,奇怪地打量了她兩眼,“小娘子的頭發怎麽散了?”


    頭發散了,其中包含很多信息,一瞬大家眼風往來,頗有深意。


    居上隻好從實招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又喝醉了,走不了路,在酒閣子裏睡了一覺。”


    心腹們表示震驚,“那殿下呢?”


    居上臊眉耷眼道:“殿下也跟著睡了一覺。”說罷靦臉笑了笑,“看來我與殿下相處很和諧,你們看,我喝醉了,他還能跟著一塊兒睡,那將來婦唱夫隨有指望了,是吧?”


    是嗎?


    大家麵麵相覷。


    或許是吧。


    反正本該美好的一次邀約,就以這樣慘淡的結尾告終了。居上發現陷入了一個怪圈,上次逛樂遊原也是這樣,高高興興出門,垂頭喪氣回來,總要出一點狀況,當然這些狀況非她所願。


    所以太子殿下遇見她也很苦啊,不知什麽時候從神壇上跌了下來,還是嘴先著地,可憐。


    看來以後要對他好一些,說到底他能忍住沒向聖上和皇後告狀,已經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了。


    自我感動了一番,迫不及待又想見他。她快步上了二樓,推窗喚郎君,“你睡了嗎?”


    對麵很快就有回應,他換了身衣裳,站在窗前問:“你怎麽還不睡?”


    居上堆出了溫柔的笑,“我今日很高興呢。”


    淩溯聽她說很高興,哪怕有客套的嫌疑,也覺得一切都值了。又怕她睡得太晚,明日氣色不好,便道:“高興在心裏就行了,別囉嗦,早點睡覺。”


    馬屁拍在馬腿上,沒有等來一句“我也是”,但沒關係,她還是覺得很快樂,應該是醉酒的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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