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呆怔望過來,兩下裏打擊合並到一處,其實也不過如此,慢慢點頭,“殺了就殺了吧,收拾幹淨……也好。”


    所以這就是男人啊,皇後心下涼笑,平日千般寵愛又算得了什麽,不過是滋養了歪門邪道的野心,無端引出一場禍事來罷了。


    動蕩的一夜就這樣過去了,天亮之前一切收拾停當,風過無痕般,有些人,說消失就消失了。


    第二日太子照樣理政,鎮軍大將軍麵色晦暗地求見,進門便單膝跪地,叉手道:“殿下,臣……臣實不知……”


    淩溯起身,將他攙扶起來,“大將軍不必如此,這事與大將軍無尤。”


    鎮軍大將軍再三謝過了,方歎道:“商王咎由自取,卻害苦了小女,孩子聽說這個消息,人如瘋魔了一般,臣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總之,臣謝過殿下不罪之恩,這場變故於臣全家來說,實在是無妄之災……”邊說邊搖頭,大有悔不當初的意思。


    淩溯自然也不會去安慰,若不是攀了這樣一門親,或許淩冽的膽子不至於這麽大。現在說什麽都遲了,太多機緣巧合促成了整件事,去怨怪誰,為時都晚了。


    不過這場風波,也換來了朝堂上久違的平靜,議政時候再也不是各說各的,滿朝文武至少開始向著一個好的方向努力了。


    幾日之後,聖上又召見了他,父子之間難得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聖上指了指一旁的坐榻讓他坐下,撫著憑幾道:“朕的頭疾,半點不見好轉,如今每日有一半時間都在疼,疼久了,人木木地,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昨日與你阿娘商談,這些年南征北戰,著實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倒不如趁著這個時候放手,我與你阿娘去東都躲清閑,把這朝政徹底交予你打理。”


    淩溯卻搖頭,“阿耶還是留在朝中吧,兒有許多不能決斷的地方,還需阿耶提點。有阿耶在,兒心中就安穩,辦事也敢放開手腳。”


    聖上長籲了口氣,“朕離朝將近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你監國,沒有什麽疏漏之處,朕很欣慰。其實這病症朕也知道,恐怕是好不了了,對政務實在力不從心,仍在其位,反倒限製了你。”


    若是換成以前,這番話必定是存著試探之心,但如今日暮西山,確實發自肺腑,那雙渾濁的眼睛望向淩溯,大有交付江山的決心。


    淩溯沉默下來,斟酌良久卻未答應,“阿耶在一日,兒便一日為阿耶監國。況且就要過年了,兒的婚期也近了,兒願阿耶阿娘都在長安,新婦拜見舅姑時,也好有個著落。”


    聖上聽了,這才想起來,“哦”了聲道:“對,你要成婚了,朕怎麽把這件事忘了。”


    淩溯說是,和聲道:“有爺娘在,兒才覺得自己是孩子,還能縱情幾日。這段時日因政事冷落了太子妃,兒想趁著過年,好生陪陪她。”


    聖上臉上浮起了一點笑意,目光悠悠望向外麵長天,“朕還記得,少時與你阿娘在一起,每年過年必要抽出空來陪她采買……後日就是除夕了,領著太子妃逛逛東西市吧,也讓她高興高興。”


    淩溯道是,正想提及安排聖上登樓觀燈的事,不知城中誰家那麽性急,率先放起了炮竹。


    “砰”地一聲,蹦到半空中,“啪”地一聲,炸成了兩截。然後空氣裏泛起硫磺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飄進太極宮中來。


    第80章 郎君中用!


    過年了, 過年了,新朝建立的第一個春節,萬象更新, 朝政平穩,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居上住在行轅的日子也暫告了一段落, 自今日起, 就要回家待嫁了。


    咚咚鼓一敲響,全家都起床了,除夕起開始元正日休沐, 朝中放了七日長假,供文武大臣們歡度佳節。


    府邸內外裝點起來,上年雨水多, 白牆有好幾處泛起了黴點,幾位阿兄穿戴整齊, 將祠堂內外重又粉刷了一遍。女眷們則擦洗燭台香爐等, 把細碎的事務處理好,再去灶房幫著做糕點茶食, 以便晚間上供所用。


    一大家人聚在一起說笑, 居上最喜歡這樣的日子, 雖是世家大族, 但全家沒有嫌隙,到了過節的時候同進同出, 異常熱鬧。


    三嬸接到了遠在營州的三叔來信, 信上說向全家問好, 細數了自己這一年在營州經曆的種種。


    楊夫人道:“小郎一個人在外, 怪可憐的, 等下年你也過去吧, 到時候九郎的婚事八成已經辦好了,夫婦倆在一處,也好有個照應。”


    顧夫人其實是難離長安的,“營州的水土我不服,上回去了半年,險些要了我的命,喝那水都發澀,沒有長安的水養人,我可不去。”


    李夫人失笑,“難怪小郎上次回來,臉都糙了,看著比他二兄還老。”


    顧夫人對未來還是很有打算的,笑著說:“且再等幾年吧,把底下人帶出來了,再奏請朝廷調回京畿,到那時候全家在一起,那才像個家呢。”


    李夫人聞言,又想起了那個唯一不在家的孩子,歎道:“五郎現在不知人在哪裏,就要過年了,背井離鄉的,也不報個平安回來。”


    這裏正惆悵,忽然聽見外麵有人回稟,說太子殿下來了。居上出去看,見家令命人搬了好些起坐用具進來,當即納罕地問:“這是幹什麽?搬家呐?”


    淩溯臉上一派淡然,負著手道:“行轅那裏空出來,打算讓人修建蓄水的池子,預備以後孩子鳧水用。我也放了年假,這幾日搬到貴府上來住,方便見你。”


    居上扯了下嘴角,“誰答應讓你住進來了?”


    他正愁不知怎麽應對,恰好看見楊夫人出來,忙叫了聲“阿娘”,“我想在家住幾日,娘子不讓,請阿娘發句話,容我住下吧。”


    這樣的貴婿,還有往外推的道理嗎,楊夫人忙道:“住下吧,隻是家裏隨常,怕慢待了郎子。”


    淩溯道:“隨常就好,都是一家人,千萬不要見外。”


    他又去巴結嶽母去了,居上沒辦法,隻得指派人把東西運進院子。


    淩溯這廂剛說定,就見淩洄從門上進來,神神秘秘將他牽到了一旁,壓聲道:“阿兄,我和你搭夥住兩日吧,我也想熱鬧熱鬧。”


    淩溯當然不答應,“搭什麽夥,兩個大男人住在一起,不方便。”


    淩洄道:“以往行軍,我們住一個大帳,也沒見你不方便啊。”


    淩溯發現這兄弟腦子不太好使,咂嘴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能一樣嗎!”


    淩洄慘然道:“那怎麽辦,我也想住這裏。”


    淩溯覺得他太著急了,“你們才剛定親而已……你這人,思想真是齷齪,還想一步登天?”


    淩洄道:“阿娘這事辦得不地道,為什麽你們要設行轅,婚前同住一處,我卻不能?”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淩溯道:“阿耶和阿娘覺得我難相處,有意讓我們多多往來,增進感情。”


    淩洄訝然道:“我就好相處嗎?三娘見了我,到現在還像見了鬼似的,我也需要先設行轅,增進感情。”


    “你不同。”淩溯道,“這門婚事是你自己求來的,阿娘不信你不好相處。”


    淩洄無計可施,大覺失望,正好看見居安探頭探腦朝這裏張望,他大吼一聲:“三娘!”吼得居安一蹦三尺高,淋了雨的蟾蜍一樣。


    淩溯看著這兄弟,簡直不知道應當怎麽引導他。雖說自己當初也不解風情,但還不至於像他這樣。


    長兄挑剔地盯著他,淩洄也察覺不妥了,重又換了個相對溫和的語氣,對居安道:“我眼睛疼,快替我看看。”


    居安湊過來,未婚夫的長相一直讓她很敬畏,連查看都查看得戰戰兢兢。但見他上眼瞼有些紅腫,她篤定地說:“你長針眼了,是不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淩洄想了想,說沒有,“可能因為這兩日挑燈夜讀,睡得太少。”複又問,“那現在怎麽辦?”


    居安說:“我給你斬影子吧。”


    作為北地來的酋豪,完全聽不懂斬影子是什麽東西,居安便仔細告訴他,“就是靠牆站在日光下,兩手平攤,我拿刀在你中指的指尖前端劃一刀,把你的影子留在牆上,針眼也就跟著一塊兒留下了。”


    淩洄心下打鼓,懷疑地問居安:“你替我斬嗎?”


    居安點頭,“這個我在行,以前阿姐長針眼,也是我親自動手。”


    好吧,也算增進彼此感情的一項舉措。


    於是高大的淩洄攤平雙手,挨緊牆根站著,垂眼看舉刀的居安,心頭一陣發緊。


    站在一邊旁觀的居上,對他報以同情的凝望,“三娘這人辦事,不太靠譜。”


    話音方落,聽見淩洄一聲慘叫,再一細看,是居安偏移了準頭,割在他爪尖上了。


    居上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對淩溯聳了聳肩,“你看,我就說吧!”因為深有體會,才會這麽篤定。


    居安一驚,嚇得扔了手裏的刀,趕緊掏出手絹替淩洄纏上,怯懦地、眼淚巴巴地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瞄準,不會再砍錯了。”


    壞脾氣的淩洄,這次倒沒有勃然大怒,他甚至想不明白這有什麽好哭的,遂道:“今日可是除夕,你哭什麽?流點血而已,本王又不是沒流過。”說著卷起袖子,粗魯地在居安臉上擦了兩下,擦得居安臉上一片潮紅。


    作為過來人的淩溯看了,實在挑剔莫名,“男子果然不能在軍中待太久,他怎麽如此不知輕重,你看把三娘的臉擦的!”


    兩個人交頭接耳,嘖嘖唏噓,忽然聽見門上傳來熱鬧的招呼,回身看,是獨孤儀領著家仆送節禮來了。


    相較淩洄和居安那一對,獨孤儀和居幽則要正常得多,正是情濃的未婚夫妻,連對視一眼都透著甜膩。他們溫和地交談,含蓄地微笑,是那種文人式的,透肌透骨的相處之道,和其他人的雞飛狗跳不一樣。


    居上看得心生羨慕,“彭城郡王也在軍中多年,你看人家……”複鄙夷地上下打量他,“再看看你。”


    淩溯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好,“我現在不是很有長進嗎,也能與獨孤儀論個高下。”


    居上搖搖頭,努力了半年才勉強趕上人家,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是命大,才保證相處的過程中沒有被他氣死。


    不過新的一年就要來了,不能想那些死啊活啊的事,要想些高興的。中晌吃過了飯,就開始盼著晚間的驅儺活動,那是個城中百姓自發組織的龐大隊伍,帶著各色儺麵,繞著城中三十八條主幹道遊走,可以驅散邪祟,祈求來年風調雨順。


    當然,辛家的郎子們是不能留在嶽丈家辭歲的,還得回到各自家中,陪伴父母長輩過節。居安姐妹三個早就換好的衣裳站在門前,遠遠看見驅儺大隊來了,為首的儺公儺母引領著成百上千的護僮侲子招搖過市,居上拉著兩個妹妹混跡進了妖魔鬼怪的行列,大唱著驅儺詞,完全不擔心跑調,很有桃花潭邊踏歌的趣致。


    迎麵遇見一隊人,順著朱雀大街一路向北,隊伍裏全是孩子,那是專門進宮,為宮中貴人驅儺的。幾個男子上前來,與她們隊伍裏的護僮侲子打商量,想收買侲子的行頭。


    “三十錢,賣不賣?”討價還價,口沫橫飛。


    居安在一旁看著,豔羨地對長姐說:“要不咱們也買幾套,跟著一起進宮去吧。”


    居上在這種方麵摳門得厲害,頭搖得撥浪鼓一樣,“沒錢、沒錢……宮裏的人你又不是沒見過,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還是節省下來,買些小食吧!街邊上有糖稀澆築的果子,一人一串吃了,再給侄兒侄女們帶幾串。


    回到家時,庭院裏已經點起了火堆,這是長安城中家家戶戶都要準備的,俗稱“庭燎”,焚燒舊物之餘,孩子們也可趁機玩爆竹,把鋸好的竹節拋入火堆,不多時就聽見熱烈的爆炸聲,砰砰地,火星四濺。


    全家人圍著火堆坐定,小輩們一級一級給長輩磕頭拜年,拜到居上的時候,少白帶著弟妹們恭恭敬敬說:“新元肇啟,姑母萬年永安。”然後紛紛撲上來,吱吱喳喳問,“姑母,我們的壓祟錢呢?”


    居上被他們鬧得暈頭轉向,好在早有準備,把做成小菱角、小豆子的金銀果子分發下去,一麵仔細叮囑,“拿著玩兒,不許放進嘴裏,不許塞進鼻子眼兒,知道嗎?”


    傅母們上前來領命,學著孩子們的語氣說:“記住了,多謝姑母。”又領著孩子們退下去了。


    接下來輪到居上與兄弟姐妹們起身拂衣,給爺娘叔嬸拜年,大家齊聲高呼“彌壽無疆、福祿延長”。


    這是一年中難得不必遵循長幼的日子,大家一頓起哄,挽著長輩們載歌載舞。居上笑鬧得累了,轉頭望向內城方向,不知道淩溯現在在做什麽,應當也與兄弟姐妹一起,圍著帝後賀新禧吧。


    可惜明早還有個元日的大朝會,不光文武大臣要上朝,像周邊的附屬小國,也有使節上賀表,因此不能鬧得太晚,將近亥正前後,就各自回房了。


    居上讓人燃了安息香,閉上眼還能聽見外麵熱鬧的喧嘩,大多人家今夜是不睡的,要守歲到天明。


    前廳的燈熄滅了,房裏的婢女們也退到圍房,忙著歡聚她們的去了。居上正昏昏欲睡,忽然發現有個黑影出現在帳外,著實嚇了她一跳。


    本能地一腳踹過去,結果人家早有防備,精準地抓住了她的腳,一路親上來,嘴裏嘟囔著:“踢壞了可別後悔。”


    居上想縮,縮不回來,氣道:“深更半夜的,你怎麽又來了,明日不是還有早朝嗎。”


    淩溯登上床,強行擠進了她被窩裏,她想推他去睡廂房,他就是不願意,死皮賴臉摟住了她道:“今日聖上不曾犯頭疼,明日應當可以主持早朝。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閑,可以躲在底下偷懶了,所以趕忙過來,陪陪我的太子妃。”


    這話說得真動聽,什麽陪陪太子妃,難道不是太子妃陪他嗎!


    他糾纏不休,野火燒上身來,居上不滿地嘀咕:“折騰死人了……”


    他立刻義正辭嚴,“大過年的,不許說死!”


    居上被他堵住了話頭,不滿道:“那說什麽?累活我了?哎呀,你們男子怎麽那麽大的癮兒……”


    這話說對了,分外有意思,所以癮兒奇大。淩溯是個善於琢磨的人,辦事也越來越懂得使用技巧,居上的抱怨,漸漸變成了無邊的喜悅,聽見他氣喘籲籲地問:“如何?”


    她便酣暢淋漓地肯定:“郎君中用!”


    果真中用,這是發自肺腑的誇獎。淩溯第二日起身,頭重腳輕,暈陶陶下地,甚至還趔趄了下。


    今日是元日,連居上都要早起,阿娘前一日就給她準備了新衣裳,一身紅色燈花錦,穿上身喜氣洋洋。她捵了捵衣角讓他看,“快瞧我的新襖,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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