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縉笑了,慢悠悠追上她,兩人離開假山,又往池塘邊看肥鯉魚去了,自始至終,誰也沒發現躲在假山後抱著風箏的謝及音。


    謝及音委屈得眼淚直掉,侍女瞧著心疼,帶她去找她的母親。


    她母親生她時傷了身子,整日窩在屋裏與藥爐為伴,王府中饋一直交與謝及姒的母親楊氏打理,崔夫人過府拜訪也是楊氏接待。


    原配夫人聽侍女講完事情的始末,望著沉默不語的謝及音直歎氣。她的容貌與性格都隨自己,她深知這樣的女子討得來男人的憐,卻討不來男人的愛,偏偏她又天生滿頭令人厭惡的華發,令人憐也憐不起來,被處處討喜的謝及姒一比,自然入不了崔家公子的眼。


    “去取一頂帷帽來。”


    懦弱無爭的母親用一頂珠紗帷帽蓋住了謝及音的頭發,並對她說道:“往後在人前,這帷帽就不要摘下來了。”


    謝黼的原配夫人過世之前,崔夫人表麵上對王府裏的兩位姑娘都一視同仁,雖然她更喜歡謝及姒,但謝及音畢竟還占著嫡出的名分,崔家既然有意與謝家結姻,原則上應以求嫡為先。直到謝及音的母親過世後,第二年楊氏被扶正,謝及姒也變成了嫡出,崔夫人與楊氏這才一拍即合,要定下崔縉與謝及姒的婚約。


    然而汝陽郡守謝黼有更深的考慮。


    崔家已是鐵板釘釘的同黨,對謝黼來說,已沒必要用他最出色的女兒去拉攏作保。和崔家相比,手握重兵卻又中立不偏的裴家才是他要籠絡的對象。


    於是在謝及音十五歲那年,也就是謝黼舉事前兩年,謝黼將謝及音許給了崔家公子崔縉,將謝及姒許給了裴家公子裴望初。


    論家世和人物,裴望初比崔縉都略勝一籌,所以楊氏和謝及姒對這樁安排並無不滿。謝及音長大後愈發冷淡寡言,對此也沒有說什麽。


    對這樁安排最不滿的莫過於崔縉,他自幼與謝及姒一同長大,曾視之如妹,今視之如妻,忽然被人劈手奪了去,這對他而言是噩耗,也是侮辱。


    謝及音深居簡出,但也聽院中侍女議論過外麵的事情。


    崔縉挑釁裴望初不成,大醉馳馬入汝陽軍營去求謝黼,時其父崔元振正與謝黼操練兵馬,見此狀大怒,將崔縉綁在校場木樁上,掄起鞭子狠狠往他身上抽。謝黼不願插手崔家的家事,且又對崔縉的態度心有不豫,隻在旁看著,並未上前阻攔。


    崔家這對父子一個在酒勁上,一個在氣頭上,誰也不肯低頭。崔縉鐵了心要悔姊娶妹,任崔元振將他抽成了個血人也不改口,眼見著要鬧出人命,隨侍忙飛奔回去將崔老太太請來。


    因為兩家議親之事,崔老太太也一起來了汝陽。她匆忙趕到軍營,見崔縉被抽成了血人,心疼得幾近昏厥。她苦口婆心地勸告崔縉,數列謝家對崔家的提攜幫扶,說崔縉如果還要鬧騰,致崔家於不仁不義之地,她就一頭撞死在這軍營裏。


    崔縉自幼與祖母最親,至此終於垂下頭,含淚妥協了。


    大婚那夜,謝及音一直在新房中等到近子時才將崔縉等回來。他身上有酒氣,但畢竟沒有酩酊大醉地來逃避她,謝及音心裏一鬆,起身迎他進門。


    “青雲,”她試著喊他的表字,“事已至此,往後,我還是想同你好好過的。”


    崔縉未置可否,對她說道:“祖母的身體愈發不好了,我與你完婚是為守約,但心中牽掛祖母,要晝夜前往侍奉,實無心兒女情長,還望你體諒。”


    謝及音先是一愣,繼而笑了笑,原來比起裝醉,崔縉找到了更得體的借口。


    她沒有逼他,順著他說道:“孝乃大道,理應如此。”


    她本就是淡漠的性子,若崔縉願意待她好,她也願意嚐試與他好好過日子,若崔縉仍如幼時那般不喜她,她不往上湊便是,偌大的崔家,嫡支夫妻分院而住,若非刻意相往,誰也礙不著誰。


    第3章 訴苦


    回府之後,很快有傳言說謝及音病了,病得急而狠,短短三四天的時間,鬧得連床都下不來,隻靠強灌人參湯吊著。


    雖然太成帝平時對這個女兒關心甚少,但聽說病得如此嚴重後,還是點了幾個老成的太醫跟隨,擺駕嘉寧公主府看望她。


    太醫診過後都說是氣血淤堵,積鬱在心。太成帝望著病怏怏靠在床頭的謝及音,見她穿著一件淺綠色小袖長襦裙,長發挽成鬆鬆的墮髻,隻點了幾支紅玉海棠的珠花,麵色蒼白,唇色薄淡,恭謹而溫柔地垂著眼,仿佛能被卷簾的微風吹倒的模樣,不由得想起了已故的汝陽郡守妃,他的原配夫人,謝及音那短命的娘。


    太成帝對這位原配夫人是有幾分感情的,登基後追封她為淳懿皇後。見謝及音鬱鬱寡歡至此,太成帝心中生出幾分不忍,問她有什麽想不開的心事。


    識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似是再也受不住某種委屈,同太成帝哭訴道:


    “自搬入這公主府後,殿下日夜見不著駙馬的影子,前幾日好不容易在雀華街碰上駙馬,殿下想讓駙馬同行歸府,奈何好說歹說,駙馬就是不允,推脫說公務在身,讓殿下別煩擾他。殿下金尊玉貴,在冷風裏等了他三四個時辰,等他忙完了,殿下又差奴去請駙馬同歸,誰料駙馬甩身就走,至今未見其人影。殿下在風裏受了寒,又遭駙馬冷待,心裏想不開,所以就病成了這番模樣……聖上,您要為殿下做主啊!”


    謝及音與崔縉關係不睦,太成帝也早有耳聞,隻是不知竟鬧到了視若仇寇的地步。


    太成帝勸她道:“崔縉這小子是有些倔,但世家公子多少都有些脾氣,你要包容些,日久天長,總有他回心轉意的時候。”


    謝及音聞言落淚,顫聲道:“父皇不如賜兒臣與駙馬和離,讓我們彼此都痛快,也省得兒臣抱著妄念蹉跎一生。”


    “胡鬧,”太成帝輕聲叱責她,“大不了朕幫你訓誡崔縉一頓,讓他以後不敢輕慢你。”


    謝及音歎息道:“當年為了讓駙馬娶我,您連崔老太太都搬出來了,如今崔老太太已歿,再沒什麽能讓他低頭。他對兒臣的態度擺在那裏,縱使您派人將他押回來,也不過是合歡床上眠仇侶,交頸帷中戴軟枷。您要兒臣……情何以堪?”


    太成帝當然不會如此插手兒孫家事,傳出去貽笑大方,但他更不可能允許謝及音與崔縉和離,他才剛登基幾個月,人心不服,朝堂未穩,崔家是他不可缺失的臂膀。


    謝及音當然也清楚這一點,抓著太成帝的袖子小聲商議道:“要不您就成全了駙馬和妹妹吧……”


    太成帝臉色一沉,“皇室公主乃天潢貴胄,下降於他已是他的福分,豈能如白菜一樣任其隨意挑選?”


    謝及音聞言神情黯然,似有難言之隱,識玉見機說道:“聖上有所不知,尚未搬出崔家時,奴曾竊聽得駙馬與崔夫人爭執。駙馬自恃崔家有從龍之功,欲請崔夫人入宮求您和皇後娘娘,準他與殿下和離,改娶佑寧殿下。崔夫人不同意,說什麽不能為了區區女子而置崔家於恃功自傲的險境,大丈夫當以家門為重,待他在朝中立足,什麽樣的女人要不得?”


    這番話是謝及音提前授意識玉說的,卻並非是杜撰。


    婚後謝及音雖與崔縉關係不睦,但崔家老小都待她客氣,她也曾嚐試做個合格的嫡長媳,直至她聽見崔縉與崔夫人的這番談話,才意識到崔家的長輩不過視她為向謝氏表忠而不得不承受的代價。


    泥人尚有三分氣性,何況一國之君。


    太成帝勃然大怒,他膝下尚無子,隻有兩個女兒,他可以心有所偏,卻不允許別人薄待。


    謝及音沒打算將崔家怎麽樣,也明白自己沒這個分量,見火燒得差不多了,歎息道:“罷了,兒臣也體諒父皇的難處,但兒臣實在是不想忍受駙馬的薄情寡義,兒臣還這麽年輕,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縱使不和離,兒臣也想……也想……”


    話音越說越低,謝及音微微垂下頭,麵上三分窘迫七分羞澀。


    太成帝問她:“隻要不提和離,你想要什麽,父皇都會盡力滿足你。”


    謝及音咬了咬嘴唇道:“兒臣想有人陪在身邊,紓解春夏之困乏,慰藉秋冬之寂寞。”


    太成帝愣了一下,而後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她這是想在身邊養麵首了。


    養男寵在大魏皇室女中並非什麽稀奇事,遠的不說,魏靈帝的妹妹就在家裏養了十多個麵白如粉的男人以供取樂。但這話從謝及音口中說出來還是讓太成帝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個在他印象裏不爭不搶、像她母親一樣柔順的女兒竟也會有這種想法。


    謝及音覷了他一眼說道:“若是父皇不允就算了,傳出去也怪丟人的。”


    太成帝說道:“你是金枝玉葉,天底下的好男兒該任你挑選,崔縉不用心侍奉你,你養幾個人解悶也是應該。你好好養病,朕會讓朝恩替你留意。”


    張朝恩是太成帝身邊的大太監。


    謝及音頗有些驚訝,“父皇真的同意了?”


    太成帝無奈地“嗯”了一聲,心道哪個公主養麵首之前還要問問皇上的意思,難道還要他頒個聖旨給她不成?


    謝及音又道:“兒臣想向父皇討個人,此人一向與駙馬不和,又樣樣比駙馬出挑,讓他到兒臣身邊來,準能狠狠氣一氣駙馬。”


    太成帝道:“朝堂官員朕可不能給你。”


    “此人並非朝官,而是戴罪之人。”


    “哦?是誰?”


    “河東裴家的裴望初。”


    太成帝眼神倏然一凜,“你說誰?”


    謝及音雙肩輕抖,似是有些害怕地低下頭,聲音也顫若蚊蠅,“裴……裴望初……”


    太成帝打量著她緩緩問道:“嘉寧,你說實話,是誰給你出的這個主意?”


    謝及音搖頭,“沒……沒有人……兒臣自己想要他……”


    “你可知裴家犯的是謀逆的大罪,十惡不赦,當誅九族。”


    太成帝打量著病怏怏縮成一團的謝及音,仿佛想從她身上看出什麽不同尋常的端倪。


    裴家在河東民望極高,朝堂姻親盤根錯節。太成帝尚未起事時,曾想通過與裴家聯姻的方式拉攏裴家。不料裴家一邊假意與他同謀,一邊又向魏靈帝告發他。幸虧謝黼早就買通了魏靈帝身邊的大太監,及時打斷了裴家的進言,大太監扶著魏靈帝去看謝黼進獻的“海晏河清石”,裴家在宣室殿等到天黑也沒等到魏靈帝回來,這才讓謝黼逃過一劫。


    謝黼奪得皇位後,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裴家,將裴家上下三百二十七口人闔族下獄,秋後處斬。裴家獲罪之後,外有河東百姓哀求乞憐,文人名士奔走呼號,內有朝臣奏折如雪,紛紛進諫,給初登帝位的太成帝造成了很大壓力。


    兩天之後便是秋分,秋分一過就是秋後,裴家的結局終將塵埃落定。


    可他的大女兒卻突然說,想要裴望初。


    若非她的病是真的,與駙馬關係不睦也是真的,太成帝倒要懷疑她是不是與什麽人勾結,暗中別有心思。


    “裴家人不行,你還是找別人吧。”太成帝拒絕了她的請求。


    謝及音不說話了,隻一個勁低頭落淚。她這副哀怨又倔強的模樣又讓太成帝想起了亡妻,美麗而柔弱的原配夫人一生無爭無求,隻在臨終前求他照拂好他們唯一的女兒。


    她說:“我走之後,這世上再無人疼她。”


    “阿音寡言性冷,骨薄體寒,非長壽之人,她不會麻煩您太久,還望夫君對她多包容一些。”


    太成帝在心裏歎了口氣,勸謝及音道:“世間好男兒多得是,朕必能給你找幾個家世清白又體貼的人來。”


    謝及音攬起自己的長發,抓在掌心輕輕歎氣,她對太成帝說道:“聽聞皇後娘娘近來在為阿姒妹妹挑選駙馬,這世間頂好的男兒,誰願意放著阿姒的駙馬不做,來侍奉我這麽個怪物?”


    “想必又是妹妹挑剩下的,就算跟了兒臣,早晚也如駙馬那般身在曹營心在漢,終致懷恨於我。”她苦笑了一下,又說道:“那兒臣真是活得沒什麽意思了,不如將這滿頭孽障剃幹淨,去嵩明寺長伴青燈古佛。”


    太成帝說道:“胡鬧什麽?朕的公主應該享盡天下富貴,你年紀輕輕剃度出家,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朕?”


    “兒臣並無此意……”


    “夠了,出家的事不要再提,朕是不會同意的,”太成帝說道,“你好好養病,朕會讓朝恩幫你物色人選。”


    太成帝始終不肯同意將裴望初給謝及音,留下一些賞賜和幾位禦醫後就起駕回宮了。


    謝及音十分疲憊地靠在床頭,病痛和愁緒折磨得她看上去沒什麽生氣。


    她不敢在太醫眼皮子底下裝病,所以她真的讓自己受了寒,又服了些阻氣淤血的藥物,把自己折騰得下不了床,以博取太成帝的幾分憐惜,打消他對自己討要裴望初背後動機的懷疑。


    可她還是失敗了。


    謝及音心裏有些煩躁,識玉將按照太醫的方子熬好的藥端上來,低聲勸她道:“身子重要,殿下先把藥喝了吧。”


    謝及音捏著勺子,輕輕攪弄著瓷碗,忽然問道:“聽說楊守緒要在城外紫竹林舉辦秋日雅集,是什麽時候?”


    識玉道:“就在明天。”


    謝及音吩咐道:“你現在派人打聽都有誰會去。”


    識玉領命走了,謝及音捏著鼻子將碗裏的湯藥一飲而盡,隻覺得一股濃濃的酸苦從舌尖一路滾進舌根。


    大魏名士蘊藉風流,春夏秋冬各有舉辦宴會雅集的名目,世家子弟們交遊其中,飲酒賦詩,清談論道。


    然而楊守緒此次要舉辦的秋日雅集又別有意味。


    謝及姒的生母——亦即如今的大魏楊皇後,出身弘農楊家,是楊守緒的堂侄女。太成帝登基之後,楊家也深得其倚重,此次楊守緒舉辦秋日雅集,既是領太成帝之命物色一些有才能的年輕人,來填補裴家倒後留下的朝堂空缺,為太成帝培養心腹;也是受楊皇後所托,為佑寧公主謝及姒挑選未來的駙馬。


    入夜,識玉打聽到了可靠的消息,“洛陽城裏有頭有臉的世家公子都會去,弘農楊氏、太原王氏、趙郡李氏等也都從本家派了適齡的公子來。”識玉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聽宮裏的女官說,千萼宮那位點了二十多套頭麵和華裙,想必也會親往雅集。”


    謝及音“嗯”了一聲,拾起妝台上的梳子,慢慢地梳理著自己的頭發。


    她不喜歡梳偏墮髻,那是她娘常梳的樣式,今日在太成帝麵前梳了一回,頭發纏了好幾個死結。


    謝及音將梳子換了剪刀,把打結的發綹都剪掉,扔進銅盆裏被火一燃,像蛛絲似的滋啦啦蜷成一團暗白色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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