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本就是我等浮浪子弟無禮在先,”王六郎麵有薄赧,“您是女郎,且是公主,我等不該言行無狀冒犯,受懲也是應該。”


    “是嗎。”謝及音笑了笑。


    當時在雅集上,謝及音是刻意那樣做,所以沒往心裏去;今日王六郎的話,她心中不信,也未放在心上。


    謝及音抬頭看見裴望初走了過來,挑起帷帽前的垂紗問他道:“本宮的手釧找到了嗎?”


    “從這裏到山下都沒有,許是丟在路上了。”


    裴望初走到她麵前,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掌心裏是一圈用絳紫色的藤纏成的圓環,彎折處是柔軟的,明顯是剛被人折下來。


    裴望初道:“這是最好看的一節葡萄藤,您先湊合戴這個,回頭我再賠給您個更好的。”


    謝及音笑了,“什麽爛草拙藤,若是磨紅了本宮的手,屆時再找你算賬。”


    她將手伸出去,裴望初托起她的手腕,將葡萄藤纏成的手釧套在了她手上。紫紅色的葡萄藤襯著玉白纖長的手指,翻轉揮動間自有一番天然出塵的美感。


    王六郎旁觀著這一幕,心中頗為感慨,見謝及音繞過她要走,忙喊住她:“殿下!”


    謝及音微微側首,“王六郎還有什麽事?”


    “您……請您稍等我一會兒,我有東西要給您。”


    他未等謝及音同意,轉身就走,過了約半炷香的時間又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手裏握著一幅卷軸。


    “上次當眾拂拒了您,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這是我應釋行主持畫的嵩明寺山水圖,若您不嫌棄,還請收下,容我略表歉意。”


    王六郎的畫尺寸千金,一幅難求。謝及音沒接,說道:“既然本是給釋行師父的畫,本宮怎好奪人所愛?”


    “我這幾日在寺中齋戒,再畫一幅便是,今日若不把畫給您,下次……下次又不知何時才能再遇到您。”王六郎雙手將畫捧到謝及音麵前,希望她將畫收下。


    謝及音有些驚訝於王六郎的態度。


    當時在雅集上,他除了拒絕自己之外,並未有什麽過分的言行,愧疚至此,竟然是個不容行有微瑕的真君子。


    “既然如此,這畫本宮就收了,”謝及音接過畫軸,態度溫和道,“從前的事,王六郎不必再放在心上。”


    王六郎目送他們離開,從背影望去,好似一對恩愛的神仙眷侶。他們行至馬車旁,裴望初給謝及音放下車凳,怕她上車時踩著裙擺,細心地幫她輕輕提起。


    曾矜貴不可攀折的裴七郎做起伺候人的事竟如此行雲流水,王六郎心中有些震驚,一時分不清他是效勾踐臥薪嚐膽,還是心甘情願折於裙下。


    不過嘉寧公主……王六郎想起她撩起垂紗看向裴七郎時的那一幕,那雙含嗔帶笑的眼睛,確實令人見之忘俗。


    王六郎心中有些遺憾,後悔當日在紫竹林,沒有為她作一副畫。


    謝及音準許裴望初上車與她同乘,馬車裏,她徐徐展開王六郎贈予她的嵩明寺山水圖,讚歎不已道:“山川雄厚,草木華滋,可見作畫之人心靜而神逸,有浩浩君子風。王六郎真是不負盛名。”


    裴望初正在給她沏茶,聞言往畫卷上瞥了一眼,說道:“此畫確實不錯,但並非王瞻的最高水平。他的人物比山水畫得更傳神。”


    謝及音抬眼看他,“你見過?”


    “嗯,他的老師是吳向道,殿下聽說過嗎?”


    謝及音搖頭,“我對筆墨功夫研究的不多。”


    “兩朝帝王的秘戲圖均是出自吳先生之手,”裴望初語氣淡淡道,“殿下大婚時壓箱底的秘戲圖應該也是。”


    謝及音:“……”


    秘戲圖,那不就是春宮圖嗎?


    想起王六郎那張儒雅溫和的臉,謝及音有些難以置信,“你是說王六郎他也畫……”


    裴望初眉眼一彎,“有浩浩君子風的秘戲圖,殿下好奇嗎?”


    “別胡說八道!”謝及音瞪了裴望初一眼,懷疑他是故意消遣王六郎。浩浩君子風的秘戲圖……那是什麽東西?


    見謝及音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裴望初將嵩明寺山水圖收了起來,隨手塞在座下的匣子裏。


    “其實秘戲圖考驗作畫者對動作、情態、氛圍的把握,筆墨何時濃何時淡最見功夫。大魏文人蘊藉風流,常以此道為美談,殿下不必大驚小怪。”


    謝及音斜了他一眼,“怎麽,裴七郎也畫過?”


    裴望初認真道:“殿下想看,我可以學。”


    謝及音輕嗤,“本宮若是想看,有現成的王六郎在,還用得著找你嗎?”


    裴望初將茶端給她,“那倒也是,等王家哪天倒黴,殿下也將王瞻撈過來就是。”


    謝及音端茶的手一頓,心頭冒起一簇火。


    這話說的,好像她盼著王家出事。當她是收破爛的不成?


    茶還沒抿進嘴裏,被重重一擱,謝及音往外一指,冷聲對裴望初說道:“你出去。”


    裴望初被趕出了馬車,一路跟在旁邊走回了公主府。


    謝及音一連許多天沒給他好臉色,隻早晚喊他進去通發梳頭。閑來無事時,裴望初就待在東廂房裏不出門,也有人看見他從馬廄裏剪了許多馬尾毛,綁在木頭上練習盤發髻。


    鄭君容仍希望說服裴望初回天授宮,薑女史則常常暗示他別忘了給裴家報仇,兩個人去找過他幾次,而裴望初每回都在專心致誌地練習盤發手藝,他倆拳拳砸在軟棉花上,都十分無奈。


    裴望初並非真打算這樣待一輩子,但他不願輕舉妄動,他在等待機會。


    他費盡心機地去一趟嵩明寺並非為了找老和尚算命,他在天授宮裏長大,研究了十幾年的玄理和圖讖,對方究竟是在用心推演還是意有所指,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那個叫蓮池的瞎和尚分明是認出了他是裴家七郎,要故意說那些話給他聽。


    裴望初一邊把玩他母親留給他的紫色螭紋玉佩,一邊在心裏琢磨。


    母親生前叮囑他要找機會去嵩明寺找蓮池和尚,會不會也同樣叮囑過蓮池該對他說什麽。


    蓮池說他有“帝王之相”,隻是一種鼓動,還是另有深意?


    還有薑昭,她是被魏靈帝的皇後派到楊氏身邊去的,如今薑皇後已死,前太子下落不明,她不去找先太子,卻縮在這無關緊要的公主府裏,繞著他這個一無所有的人打轉。


    他們每個人,好像都知道一點了不得的秘密。裴望初還不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麽,但直覺告訴他,這是個拚湊起來後會改天換日的大秘密。


    與此同時,謝及音這邊也遇上了麻煩。


    此事本來與她沒有關係,是裴家的郡望之地河東郡出了反民,他們嫌如今朝廷的苛捐雜稅比裴家管理河東郡時重太多,於是糾集起來殺了新赴任的郡守,占據了裴家塢對抗朝廷。


    太成帝聞言大怒,裴家對他的反抗本就是他的逆鱗,這些人竟敢打著裴家的旗號起事,太不將他放在眼裏。他當即令崔元振率三萬精兵前往河東,要將廢棄的裴家塢夷平,將這些反賊和同情裴家的人一律斬首。


    太成帝盛怒之時,恰逢此時薑女史來報,說嘉寧殿下待裴七郎有禮有節,時有恩賞,兩人常同進同出,密如眷侶。


    他將謝及音宣進宮,未聽她解釋,揚手甩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太成帝冷聲叱責謝及音道:“朕早就警告過你,姓裴的是你的奴才,你姓謝,你才是主子。你是朕的女兒,是堂堂大魏公主,不體恤朕的苦心,反倒對著一個奴才和顏悅色,朕的臉、謝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瞧瞧,如今倒好,連河東反賊也敢打著裴家的名義來挑釁朕,你讓朕的臉往哪裏擱!”


    謝及音腦袋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得疼,緩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站起來。


    她捂著臉看向太成帝,朦朧的淚眼裏目光堅定,聲音不高卻清晰可聞。


    “兒臣聽聞,河東叛亂乃是苛稅所致。周遭郡縣抽三成,河東因裴家之故額外抽兩成。新任的河東郡官上上下下又要盤剝兩成……五口之家秋收糧食百餘斤,抽完稅後所剩不足春種,山窮水盡,故而……”


    “你說什麽?!你的意思是,反賊反朕,反倒是朕的錯?”


    謝黼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向與世無爭的女兒怎會在他麵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指著謝及音,神情近乎陰森冷厲。


    “阿音,這些話,是不是裴七郎對你說的?”


    第21章 分憂


    謝及音的母親是寒門孤女,除了絕色的容貌與溫柔的性情外一無所有。謝黼年輕時大概真的愛過她,為了她不惜與家族對抗,要娶她做夫人,做謝家未來的主母。


    然而母親自生下她後就纏綿病榻,她陪伴謝及音的時間並不長,教給謝及音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忤逆你父親。”


    謝及音在這句話的陰影中長大。母親希望她通過乞憐的方式過得好一點,卻不知她的名聲、她的婚姻、她的餘生,都在沉默的承受中慢慢崩塌。


    如今謝黼成了一國之君,又要讓他的子民來承受這一切。


    謝及音沒過過苦日子,可是聽識玉講起時依然覺得揪心。太成帝將河東子民皆視為裴家舊人而肆意踐踏,五口之家,該如何靠抽完稅後二十餘斤的口糧過冬?


    而太成帝如今正居高臨下地怒視她,逼問她這些話是否是裴望初指使。


    她看得出來,他對裴望初動了殺心。


    張朝恩在太成帝身後衝她輕輕搖頭,眼神似是悲憫,又似是哀求。


    謝及音捂著臉的胳膊在顫抖,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壓下心裏的恐懼,同時也壓下所有的不馴與憤怒。


    “不是的,父皇,女兒雖然做錯了事,但始終同您一條心,您要打要罵女兒沒有怨言,但您不能冤枉女兒……”


    謝及音的每個字,都是咬著舌頭說出來的。


    太成帝問:“那你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


    謝及音更不想連累識玉,撒謊道:“是前幾天聽見有人教街上的小孩子唱童謠時是這樣說的,隻聽見了這幾句。”


    張朝恩從旁解釋道:“昨天崔駙馬剛抓了幾個混進洛陽城的河東反賊,想必就是這些人教的。奴會讓底下的人盯緊些,不讓這些誹謗陛下的話到處亂傳。”


    太成帝“嗯”了一聲,猶有怒氣,卻見謝及音先委屈得眼淚直落。


    “您久不召女兒入宮,女兒還以為您是想起了母親……您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這話問得太成帝一愣。


    謝及音聞言哭得更厲害了,泣不成聲道:“是……是母親的……忌日……”


    她一身素衣長裙,渾身無一點亮色,左臉紅腫,哭得梨花帶雨,望之令人心碎。


    “究竟是誰在您麵前說了女兒的壞話,要挑這樣的日子誅女兒的心……女兒已經沒有娘親疼愛了,難道也要在同一天失去父親的寵愛嗎?”


    她滿目傷心地望著太成帝,那雙極似她母親的眼睛,在露出眷戀與懇求的情感時,最能打動人心。


    那一瞬間,太成帝也想起了早逝的亡妻。他的妻子為他犧牲了太多,在她忌日這一天,太成帝心中終於有所動容。


    他嘴唇動了動,長歎了一口氣。


    張朝恩適時上來打圓場,對謝及音道:“陛下正是念著先皇後,所以才愛屋及烏,關心則亂,陛下是擔心殿下您太年輕,受人蒙騙,到頭來再傷著自己。”


    謝及音望著太成帝,小聲問道:“父皇,您真的還惦念女兒嗎?”


    太成帝頗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聲,說道:“你是朕的骨血,朕自然念著你。”


    謝及音心中覺得可笑,麵上卻作出愧疚神色,“是女兒的錯,惹您生氣了。”


    太成帝正欲趁機讓謝及音交出裴望初,他要在那些反賊麵前將裴望初千刀萬剮,讓他們看到真正的裴家人的下場。可是張朝恩卻搶在他前麵對謝及音說道:


    “殿下既然能理解,也該勉力分擔陛下的辛苦。陛下近日正為了河東反民的事憂心。這些反賊仗著裴家的舊日積威作亂,還意圖蠱惑天下人。如今裴七郎在您手裏,您應該讓天下人知道裴家人的真麵目,他們並非士人之冠冕、百姓之野望,而是和洛陽城裏那些見風使舵的世家一樣,是甘願向陛下俯首的臣子。就連裴家嫡支、曾名滿洛陽的裴七郎,如今也隻是為了活著而希寵固位的奴才。”


    謝及音默默聽著,張朝恩說的每句話都讓她心裏涼上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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