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及音仍坐在原處,目光停留在地毯上一灘正在洇幹的水上,那是從裴望初衣服上積落下來的。


    她不是沒聽懂裴望初的暗示,也不是沒有動心,想在這個無人相擾的雨夜留下他,一枕貪歡,如順水推舟那樣自然。


    可他太聰明了,謝及音心裏怕他。


    他能憑謝及姒的三言兩語將她的心思猜透,能如探囊取物般哄她卸下心防,謝及音覺得自己在他麵前赤裎如透明,她的怯懦、貪婪、好惡,都一清二楚地展現在他麵前。


    正坐相對時且如此,若在枕席溫存之間,她怕自己會更加失控、沉溺且醜陋。


    他真的對自己毫無怨言嗎?他總是這個溫柔可親的樣子,教她拿不準這副皮相之下,藏的到底是怎樣一顆玲瓏心,會不會如之前在海棠園裏,她要他坦誠相待時,那樣冷淡且不屑。


    謝及音有些頭疼,喚了識玉一聲,叫她往狻猊香爐裏又添了些安神香,這才脫衣上榻,闔目睡覺。


    第24章 護短


    數月之前, 崔縉在雀華街抓了一個方士。


    方士名張天褚,位列天授宮第十七祭酒,魏靈帝生前對其十分倚重, 他與許多洛陽舊貴也有往來。


    謝黼攻破洛陽城那日,有人在東宮見過他,而後前太子蕭元度便不知所蹤。謝黼懷疑他用邪術幫蕭元度逃走,派人到處捉拿。張天褚最終落到了崔縉手裏。


    他的嘴很硬,崔縉審問了兩個月, 他什麽都不肯說, 直到崔縉將他的寡母也抓到了廷尉獄中,張天褚終於透露了一點有用的消息。


    “前太子請我入宮, 並非為了助他逃走……他是為了打聽裴家……”


    “裴家?”崔縉聞言緩緩抬眼, “他都問什麽了?”


    張天褚回憶著交代道:“問了裴衡夫婦的事,還有裴七郎的生辰八字……他讓我把知道的事,不厭繁瑣,全都講出來……”


    崔縉冷哼一聲, “你說蕭元度死到臨頭不著急逃命, 反而打聽裴家的陰私,還要你發誓不對外提及?”


    “我已破天誓, 沒有撒謊的必要……”張天褚神情十分痛苦, “隻求你殺了我,饒了我母親。”


    崔縉再三盤問, 張天褚仍這樣說,他交代的細節與當日守宮侍女的口供倒對得上,崔縉隻能選擇相信他。


    沒有逼問出蕭元度的下落, 崔縉十分失望,他決定去審裴望初, 於是當天晚上回了公主府。


    謝及音正坐在太師椅上,懷裏團著一隻巴掌大的白貓,聞言冷笑道:“一個臭道士的空口白話,也能做到本宮府上拿人的憑據,你怎麽不說是本宮藏匿了前太子?”


    崔縉勸她道:“此事事關重大,殿下不要任性,若是被陛下知道——”


    “你盡管去說,大不了,將本宮一起拿下獄,”謝及音下頜微抬,睨著崔縉道,“本宮知道你有這個本事,你在父皇麵前說句話,本宮的府邸都能抖三抖。”


    崔縉擰眉,“你真就這麽喜歡他,喜歡到願意承受帝王之怒,冒天下之大不韙?”


    “什麽天下啊,帝王啊,本宮懶得想那麽多,”謝及音輕輕撫著懷裏的白貓道,“在本宮的府邸裏,哪怕是隻貓,本宮願意庇佑,誰也別想拔它一根胡子。”


    她話說得驕橫,但低頭看小貓的眼神卻十分溫和,屈指在它下頜上撓癢癢,看小貓崽子舒服得探出頭,嘴角柔柔一勾。


    她忽而轉向崔縉道:“駙馬盯著本宮看什麽?”


    崔縉回神,自覺失態,忙將目光移向別處,腦海裏卻是她低首淺笑的模樣。


    可能隻是從未見過,所以覺得新奇罷了。


    他沉默不語,謝及音起身抱著貓走向他,聲音平和地與他講道理,“非本宮特意為難,七郎是父皇賞給本宮的,若駙馬說下獄就下獄,傳出去本宮還有何顏麵?以後哪個郎君還敢在本宮身邊侍奉?”


    崔縉皺眉道:“從前你身邊無人時過得也不錯,如今何必為了男人壞了自己的名聲,也令我麵上無光。”


    謝及音聞言眉眼一彎,端詳著崔縉道:“原來駙馬是醋了,竟連公報私仇的事也做得出來。”


    “胡說八道。”


    “既然不是,你何必來教訓本宮,”謝及音說道,“且不說七郎每日一舉一動都有薑昭盯著,縱他真的知曉蕭元度的下落,他在我身邊做奴才,難道蕭元度還能信任他,不趕緊跑,等著被出賣嗎?”


    謝及音的話極有道理,可她越是回護裴望初,崔縉心裏就越不舒服。


    他們也算是自幼一起長大,謝及音的性子冷得像塊冰,新婚夜自己甩袖而去時,她連句抱怨也沒有,他何時見過她如此護短?


    崔縉冷聲道:“他若真無辜,還怕被審問嗎?”


    謝及音道:“你若真不是吃醋,為何偏隻盯著七郎?”


    兩人有些僵持,謝及音麵上妥協了一步,“這樣吧,若你能向父皇請個旨,再讓他賜三五個世家郎給本宮,本宮就把七郎交給你。”


    三五個……她胃口倒是不小。


    崔縉隱隱咬牙道:“殿下莫非以為我不敢?”


    “怎麽會,本宮知道駙馬一向行無所懼。”謝及音嘲諷道。


    崔縉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看那樣子,仿佛真要明天散朝後去宮中請旨。


    第二天謝及音起了個大早,卯時不到就入宮,徑直前往千萼宮尋謝及姒。不知她同謝及姒說了什麽,崔縉下朝後剛走下宣室殿丹墀,就被謝及姒的侍女召兒攔住了。


    外男不得入後宮,但崔縉是個例外,何況又是謝及姒延請,他猶豫一番,還是去了。


    謝及姒盛裝麗容,備下酒席款待他,崔縉同她見禮後入席,卻發現她眼眶發紅,濃妝下掩著淚痕。


    崔縉眉一皺,“怎麽哭了,是誰欺負你了?你同我說,我幫你作主。”


    “尋常人欺負不了我,”謝及姒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能欺負我的人,縉哥哥怕也不會給我作主。”


    “莫非是陛下和娘娘?”


    “父皇母後待我如珠如玉,如何舍得欺負我。”


    “除了陛下和娘娘,大魏還有誰能越得過你去。”


    謝及姒冷嗤一聲,“如今連縉哥哥也來與我裝糊塗嗎,你與皇姊伉儷情深便罷了,可你何必為了哄她高興,縱容她辱到我門前來!”


    “我……”崔縉自覺冤枉,“我何時與她伉儷情深,又何時縱她欺你了?”


    謝及姒擦了擦眼淚,說道:“你知她同我說什麽?她說駙馬近日愈發容不得裴七郎。她本以為縉哥哥你心悅的人是我,所以才留裴七郎在身邊解悶。她還說既然駙馬有回心轉意、與她重修舊好的跡象,那裴七郎留在身邊也沒什麽意思,她要把裴七郎送還給我,說……說……”


    崔縉額角直跳,忍怒問道:“她還說什麽?”


    “說要教我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能落個兩頭空。”


    言畢,謝及姒以絹帕掩麵哭了起來。


    她是被寵大的性子,從未受過此等侮辱和委屈,就連崔縉聽完也覺得謝及音過分,欲哄一哄謝及姒,又驟然想到她在父親壽宴上說的那些混賬話,訕訕收回了手。


    見崔縉無動於衷,謝及姒哭得更加難過。


    崔縉問她:“那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你同裴七郎曾有婚約,在你心裏,究竟是喜歡他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多一些?”


    “他如何能同縉哥哥比!”謝及姒抽噎著辯白道,“婚姻是父母之命,而我與縉哥哥是自幼長大的情意,你和他在我心裏天懸地隔,如何能比!”


    “那你……為何要在家父壽宴上說那些話?”崔縉將他聽到的話一字一句複述給謝及姒聽,誰料謝及姒聽完並無理虧之色。


    “你既已是她的駙馬,難道還要我在她麵前作求而不得的可憐相,好讓她嘲諷我、踐踏我麽?”她黯然道,“我當日那樣說,她今日尚如此欺我,我若是在她麵前表現出對縉哥哥十分之一二的喜愛,她豈不是要將我踩進泥裏才肯罷休?”


    崔縉聞言,望著她默然了片刻,似是在心中思量。


    謝及姒梨花帶雨地望著他,“這才是我的心裏話,難道縉哥哥不信嗎?”


    “我……我心裏有些亂。”


    “罷了,”謝及姒自嘲地一笑,“你既已對她上心,又如何肯信我。”


    “不是的,阿姒,我同她……”崔縉在心裏歎了口氣,“並非你想的那樣。”


    謝及姒望著他,微微止住了哭聲。


    事已至此,崔縉解釋道:“在我心中,你與她亦是雲泥之別,我從未想過要背棄你的情意,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同她和離,與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


    “那你為何要醋她身邊有男人,她名聲壞了,你以後和離豈不是更容易?”


    崔縉解釋道:“拿裴七郎下獄是為了前朝的一樁案子,眼下還不能與你細說。”


    謝及姒倒不在意這個,“什麽案子不案子的,能有你我的情分重要?你莫將裴七郎弄走,否則她以後天天纏著你,又要來羞辱我!”


    謝及姒一哭二鬧,逼崔縉答應不再為難裴七郎。


    崔縉嘴上說是為了查蕭元度的下落,心裏多少也有些心虛。


    裴望初已淪為謝及音的奴才,世人甚至笑稱其為“謝七郎”,他若真知道蕭元度的下落,蕭元度也不會坐等著被抓。


    自己若是因這點小事就跑去太成帝麵前請旨,最後卻未審出結果,隻會讓太成帝覺得自己沒用,平添麻煩。


    說到底,他昨晚是被謝及音回護裴望初的態度氣著了,所以才會放話說要找太成帝請旨,今日若非阿姒及時勸住他,他恐怕已入了謝及音的圈套。


    “你放心,阿姒,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她在你麵前顛倒黑白,我與她有名無分,更不在意她身邊都有什麽人。隻要你的心在我這裏,你我終有一天能長相廝守。”崔縉向謝及姒保證道。


    謝及姒破涕為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他們說開了誤解,痛快地在一起飲宴說笑,謝及姒玉手把盞,笑靨如花,柔柔地望著崔縉。


    然而她心裏卻比麵上更痛快些。


    謝及音竟敢跑來她麵前耀武揚威,說已治得駙馬回心轉意,讓她以後少動歪心思。


    得讓她樂極生悲,雞飛蛋打,她才能明白謝家隻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她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


    謝及姒心裏思至此,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第25章 星羅


    眼見著到了十一月底, 若是裴道宣的夫人真的懷孕,至少已有四個月,到了該顯懷的時候。


    謝端靜說裴星羅很可能被賞給了王家或者楊家, 恰逢王家設宴,謝及音以受王六郎之邀為名,帶裴望初一起前往銅陵街王氏宅邸。


    王氏興於太原,家風淳樸,洛陽這支亦不喜奢華, 宅中陳設古樸典雅, 仆從數量勉強夠用,大多是皇上賞下來的, 裏裏外外穿梭忙碌。


    謝及音不認識裴道宣的夫人, 她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輕輕搖頭。


    恰逢王六郎出來迎接她,謝及音與他比肩並行,說想到各處逛逛。王六郎對她親切的態度受寵若驚, 便一路引著她從前院到後院, 沿假山池塘、軒廳橋廊緩緩行走,給她介紹各處景觀的意趣。


    開宴入席後, 謝及音低聲問裴望初, 裴望初道:“看到了幾個堂妹,若非有意分開, 星羅應該也在王家。”


    謝及音端起酒盞,以袖掩麵,“那你去找吧, 小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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