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初望著星象道:“亥時三刻,心宿在中,主大火。”


    還有將近一個時辰,裴望初撩袍單腿蹲下,用刀尖挑起柳郎倌的臉,左右細細端詳,忽而朝鄭君容道:“從謙,你過來看,他中庭是不是與我有幾分相似?”


    鄭君容對比了半天,下結論道:“是有幾分,但兩個人相似,須得眉眼如出一轍,他這賊眉鼠眼的,怎麽能跟師兄你相提並論。”


    裴望初鳳目微垂,輕聲對柳郎倌道:“怪不得柳梅居那麽多人,殿下隻優待你……竟將你縱得背主犯上,罪該萬死。”


    柳郎倌嚇得瞪大了眼睛,奈何手腳被縛,嘴也被封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憑你這張臉,本可以留你在殿下身邊……真可惜。”


    裴望初手裏的刀尖沿著柳郎倌的側額滑到耳際,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如今隻能借我一用了。”


    刀尖緩緩穿透皮肉,如琢如磨,將柳郎倌整張臉皮切了下來。柳郎倌一聲驚喊被扼在喉嚨裏,兩眼一翻,疼暈了過去。


    鄭君容端來一盆藥水,裴望初將臉皮丟進去處理了一番,使其不至於變質生味。然後又掏出上次宗陵天師給他的鑰匙,解了套在腳上的鐵枷,扣在柳郎倌雙腳上。


    如此一番忙碌,到了亥時。


    鄭君容往柳郎倌身上潑了半罐油,將他拖入房中,點火之前,他覷了一眼裴望初,問道:“師兄真不給嘉寧公主留封信嗎,做得這樣逼真,萬一嚇著殿下怎麽辦?”


    裴望初正拿著帕子擦濺在臉上的血,聞言半天不語,忽而又勾了勾嘴角。


    “她會在乎嗎……她都不要我了,還會在乎我是死是活嗎?”


    鄭君容倒是能體諒謝及音的苦心,勸他道:“殿下也是為了你好,聽說駙馬已經醒了,西境出事,今上很可能起用崔家,你再不走,萬一他報複你怎麽辦?”


    “這些話不必你來勸我,我心裏明白。”裴望初說道。


    他打開火折子往柳郎倌身上一扔,明火見油便竄,連著門窗桌椅、窗簾屏風,瞬間竄成一片火海。


    火光映著裴望初的眉目,明暗間顯出幾分悵然,他的聲音在劈啪作響的燃燒聲裏也漸漸不甚清晰。


    “我雖明白,可我心裏仍怨她,甚至是恨她……她如此心狠,若疑心我死了,也該有幾分難過,好叫她也嚐嚐這傷心的滋味。否則我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裴望初望著火焰闔目歎息,眼皮裏依然是一片金光隱現,那火焰逼近,仿佛也將他的心燒得痛灼。


    正如她與他斷情絕意時那般。


    見火勢燒得差不多,裴望初也已經遠去,鄭君容往臉上抹了把灰,朝外狂奔呼喊院中走水。


    公主府中刹那亂成一片,岑墨帶著府衛趕來救火,鄭君容在旁大聲哭喊說裴七郎還在裏麵,要他們先救人。可這火燒得巧,將門窗都堵得嚴嚴實實,待將火撲滅後再進屋,“裴七郎”已被燒得麵目全非,幾乎成了一堆一碰就散的焦炭。


    謝及音聞訊而來,崔縉聽說燒死了裴七郎,讓下人將自己擔在椅子上,一路抬到了得月院。


    那焦炭般的屍體就橫陳在大火摧殘過的斷壁殘垣中,沒有人敢去碰。謝及音扶著識玉才堪堪站穩,聲音極輕地問她:“他一定是走了,對不對?是離開了,那不是他……”


    識玉的目光落在屍體雙腳間的鐵枷上,抿唇不語,也紅了眼眶。


    崔縉招手讓岑墨上前,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交給他。這是他將裴望初討回府中時,廷尉司直送給他的,正是打開裴望初腳上鐵枷的鑰匙。


    “勞煩岑中尉用這把鑰匙去開他腳上的鐵枷試試。”


    岑墨接過鑰匙,走到屍體旁蹲下,隻聽“啪嗒”一聲,那鐵枷被打開,應聲而落。


    謝及音臉色驟然一白,當即就要上前查驗,被岑墨和識玉聯手攔下,岑墨勸道:“殿下,斯人已逝,讓他安息吧。”


    謝及音還是懷疑,可被打開的鐵枷就在她麵前,容不得她不信。她始終沒能想出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眼睛一眨,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第48章 星象


    這一整夜, 謝及音未曾入睡。


    理智告訴她,裴望初必然有神通廣大的本事,可她又實在擔心, 萬一他真的偏執至死,那燒成碳的屍體就是他,她該怎麽辦?


    不……不會的。


    謝及音在心裏安慰自己,裴七郎那樣的性子,若是尋死, 必不會死得如此難堪, 被火燒得麵目全非,他會當著她的麵, 把刀劍一寸一寸地推進心髒, 好叫她看清楚,永世不忘。


    可若這場大火是意外呢?


    謝及音心中一時撥雲見月,又一時惶惑迷茫。她撥開床帳,一邊搖床頭的金鈴一邊朝外喊:“識玉, 識玉!”


    識玉快步走進來, “殿下。”


    “那具屍體……怎麽樣了?”


    識玉剛探得消息回來,“宮裏聽說出了事, 派仵作來驗, 可燒成這樣,什麽都驗不出來, 倒是認得那鐵枷,確實是裴七郎腳上的。仵作驗完身份後,將屍首留下處置, 剛才……駙馬吩咐人拿草席卷著,扔到城外亂葬崗去了, 說要裴家人整整齊齊……”


    謝及音心中猛得一涼,半晌不言。


    第二天,她想了個法子,叫岑墨以整頓府務為由,把公主府中的人都清點一遍。岑墨清點完後向謝及音回稟,除了裴七郎,確實沒有少其他人。


    正此時,別院管事來報,說柳郎倌身上突生疹子,要告請出府,特來拜別殿下。


    謝及音正凝神思索,聞言未理,岑墨對這群郎倌更是不耐煩,揮手道:“殿下不見,叫他滾吧。”


    假扮作柳郎倌的裴七郎就這樣順理成章地離開了嘉寧公主府。


    在洛陽城的一眾宅邸中,嘉寧公主府算不上富麗堂皇,隻有四進院子,朱門常閉,往來馬車寥落。裴望初站在長街對麵望去,覺得這座宅邸既親切又可憐。


    親切是因為受其庇佑,一層朱漆碧瓦的琉璃殼,因主人的七竅玲瓏心而有風雨難摧的堅牢。


    覺得其可憐,是因風雨漸烈,這陣風從河東郡刮來、從西州邊境刮來、從虎視眈眈的南晉刮來,一齊湧向這洛陽城中。這座數百年的王都有著堅固的城池和精銳的軍隊,尚不知能捱過幾時,何況城中這座秀麗的公主府。


    裴望初輕輕轉了轉手腕,他的腕間係著一縷月色的發絲,在陽光下光影流轉。餘下的已被他仔細收存進長匣中,這是他從嘉寧公主府中帶出的唯一一件東西。


    還有一個人。裴望初緩緩撚著腕間的發絲,心道,他會盡早來取。


    距離嘉寧公主府中的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了許多天,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太成帝終於短暫地從求長生道中抽身出來,處理朝政的冗務。與王鉉事先料想的一樣,太成帝並未對他出兵抗擊馬璒的決定表現出滿意,話裏話外反倒有些嫌他滋戰生事。


    “東有河東,西有西州,朕還要修七星觀、八卦閣,要派人向東尋訪海外仙山的丹藥……”太成帝對宗陵天師歎息道,“朕的大魏,大魏的子民,再也經不起戰事的折騰了。”


    宗陵天師捋著長髯問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和談?”


    太成帝搖頭,“朕知道那馬璒狼子野心,不踏入洛陽不甘休。朕若是割城與他和談,是猶抱薪救火。朕心裏也正犯難,朕知道,這是上天給朕的劫難。”


    宗陵天師聞言笑了笑,“陛下何必自擾道心,貧道忝列天授宮座師之首,是秉天授之道,天意如何,自能窺探。陛下心中煩憂,不妨讓貧道觀星象以卜之,如何?”


    太成帝十分欣慰,“自然是好,朕讓欽天監的人配合你。”


    於是宗陵天師在宮中設壇作法,一連數日,觀星卜筮。與此同時,朝堂上以崔元振、王鉉等人為首的官員不停上折子陳奏西州的利害,逼太成帝遣虎符增兵。


    朝中兵馬,太成帝占五,王鉉占四,其餘各處散兵占一。王鉉手中的兵馬須虎符才能合法調動,眼見著馬璒已攻下西州三城,望東而來,怎能不讓人著急。


    奈何太成帝偏不肯派虎符,王鉉催得次數多了,反叫他疑心其動機。


    三月二十日夜,天上熒惑星入列宿,此為熒惑守心之象,主戰事、大凶。一時間,欽天監中大驚失色,朝堂百官人心惶惶。


    君主受命於天,亦獲罪於天。天生此凶相,太成帝驚懼不已,忙向宗陵天師討教。


    “難道真的要朕下罪己詔,伏罪隱退嗎?朕尚未得道,如何甘心!”


    宗陵天師安撫他道:“陛下不能隱退,否則豈不是讓不軌之臣遂意?熒惑守心雖為第一凶象,卻並非無解,天授宮古籍中有記載,舜在位時,天生熒惑守心之兆,掌刑名的重臣遊代其受過,三日後,此星象自除。陛下可以效仿舜帝,移罪於臣。”


    太成帝聞言沉思,心中一動,“移罪於臣……移罪於臣……卻不知要移罪於哪位臣?”


    宗陵天師道:“必要是三公宰輔,才能承此重任。”


    大魏三公,司徒楊守緒是皇後的伯父,司空衛炳的女兒將要誕下皇子、兒子馬上要迎娶公主,司馬王鉉……


    不太可行,王鉉此人訥言於外而精銳於內,若是他帶兵反了怎麽辦?


    見太成帝糾結,宗陵天師又提醒道:“陛下別忘了,官職是可以變動的。”


    聞言,太成帝混沌的心中豁然一亮。


    太成帝當夜便召衛炳入宮,密談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宣室殿中連發兩道聖詔。


    第一道聖詔將衛炳由司空貶為司隸校尉,從三公宰輔降為糾察百官的諫臣。除了衛炳,眾人皆是一頭霧水,未能參透聖意,緊接著,第二道聖詔傳出,將崔元振由尚書令拔擢為司空。


    自河東剿賊失利後逐漸失去聖心的崔元振重新得到了起用,同僚聞之,紛紛登門道賀,崔縉也被解除了禁足令,喜氣洋洋地回到崔家,恭賀他父親高升。


    然而崔元振本人卻並未因此得意,他私下對崔縉道:“你為散騎常侍,常伴陛下左右,應當知道,咱們陛下並不是會念舊情而寬待臣屬之人,他隻會因有所圖謀而以嘉賞相誘,可我尚未想明白,陛下突然加封我為三公,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崔縉給張朝恩送了三千兩白銀,想從他口中探得太成帝的心思,張朝恩哪裏敢說,緘口不言,隻笑眯眯地朝崔縉道恭喜。


    崔縉打聽不出來,崔元振深思熟慮後,叫崔縉寫折子上奏,以兒子的官秩不宜與父親相同為由,請太成帝收回衛時通虎賁校尉的權職。太成帝為了表示對崔氏的寵信,果然應允了他,虎賁校尉重新全部歸於崔縉管轄。


    又兩日,太成帝召崔元振入宮,同他說起熒惑守心的天象。


    “……星象乃天之兆,星象不祥,朕躬有罪,若不平息此天之怒,我大魏恐將有難。昔舜帝掌政時,天生熒惑守心之象,掌刑名的遊替帝受過,方解此象。宗陵天師與欽天監都算過了,說朕可以移罪於臣,崔愛卿,你覺得呢?”


    崔元振聽出太成帝的話外之意,陡然生出一身冷汗。然而禁衛持刀列於身後,太成帝俯視著他,容不得他不答。


    崔元振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不知陛下……想要移罪於哪位臣子?”


    太成帝道:“天譴之災,非宰輔不能受、公爵不能襲,說來也是種福分。以一己之身換滿門榮耀,虎賁校尉隻是一個開始,你崔家那些子弟畢竟還要入仕……”


    太成帝臉上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崔愛卿,以為然否?”


    如同懸在頭頂的金鍾落下,轟然一聲,將崔元振罩進無可逃脫的陷阱裏,隻聽得耳畔轟鳴震響,見得眼前無處可逃。


    一代名士、官至三公的崔氏家主,如今委頓在地,絕望如離水的魚、落網的雁,而持刀的太成帝正高坐上堂,等著他的表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所能選擇的,不過是抗拒而死牽連家人,或者聽其擺布而死,遺澤後世。


    崔元振想起裴家闔族赴刑前,他曾因職審問過裴衡,這位昔年的老友淡然對他道:“靈帝雖昏聵怯懦,然太子賢明仁愛。謝黼此人,剛愎多疑、刻薄寡恩,崔兄為他做良弓走狗,早晚會有烹藏之日……我先在黃泉路上等著你。”


    如今裴衡屍骨未寒,他的讖言將要應驗在崔元振身上。


    兩行熱淚自崔元振臉上滾落,他跪在殿中,朝太成帝深深一拜,額頭觸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半晌,顫聲道:“臣……忝列三公,願代陛下……受罪於天。”


    午後下起了大雨,洛陽宮的朱門推開,發出沉重而悶窒的轟隆聲。


    一輛華美的朱頂華蓋車自南掖門駛出,行在天子專行的馳道上,朝崔府的方向緩緩行駛。


    這是太成帝恩賞的天子儀駕,馬車中坐著麵如死灰的崔元振。崔夫人隻知其一未知其二,聽說賞賜了天子儀駕,興衝衝迎出來,站在府外笑盈盈朝崔元振下拜:“恭迎司空大人回府,妾身已在家中備下桑落酒、炙羊肉,請君賞光。”


    “桑落酒……”崔元振苦笑了一下。


    他年少成名,先仕於魏靈帝,後與謝黼交遊,中年位極人臣,出必華車,入必飲宴,飲宴必飲桑落酒。如今桑落酒盛行於大魏士人間,皆是因他所愛之故。


    隻是酒香沉如舊,人有旦夕禍。


    崔元振先與夫人同飲宴於庭,又攜酒壺至書齋,將太成帝所賜枇霜溶於酒壺中。


    酒已微冷,枇霜溶得慢,趁此時機,他鋪紙研墨,略一思忖後落筆,紙上寫“罪己書”三個字。


    “……君王受命於天,宰輔謹身事之。今天降兵戈之禍,是大道不彰、陰陽不協之故。萬方有罪,隻在臣工。”


    “臣今情願伏罪,以糾失察之過,乞願上蒼憐憫,勿罪我大魏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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