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空白聖旨是裴望初向謝及音討來的,除他之外,沒有人知道大魏玉璽在嘉寧公主手中。


    對王鉉而言,這張加蓋了玉璽的空白聖旨可以成為他登基時的憑據,他不可能不心動。他懷疑玉璽在這位袁琤手中,可是前後派人試探了很多次都沒找到,隻能作罷,最終用借出一萬騎兵的代價,換得了這張空白聖旨。


    裴望初麵上說要出關抗擊胡人,實際上分了八千人給王瞻,讓他帶去護送謝及音,自己則帶著那兩千騎兵往河東的方向去了。


    十二月十四日,天氣晴朗,官道上的積雪也已融化,嘉寧公主府的車隊準備啟程離開洛陽。


    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從衛府離開,沿著空蕩蕩的長街往嘉寧公主府的方向行駛。趕車的人是符桓,車裏坐著素衣裝扮的謝及姒和她的侍女召兒。


    謝及姒手撫著小腹,靠在車壁上闔目養神。


    這段時間,為了降低符桓的警惕,她在他麵前極盡柔情,做小伏低,甚至為那符珠立了個牌位,晝夜當著他的麵念經懺悔,祈禱她能往生極樂。


    符桓終於相信了她的誠心,大概在一個男人看來,懷孕就意味著女人的屈服。所以他相信了她的悔過,甚至願意為了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放她離開衛家,讓她跟隨嘉寧公主一起離開洛陽。


    馬車在距離嘉寧公主府不遠處的巷子裏緩緩停下,符桓推開車門,打起厚氈,問謝及姒:“公主能自己走過去嗎?”


    謝及姒的臉色有些蒼白,扶額蹙眉道:“符郎,我有些不舒服,你進來陪我待一會兒吧。”


    召兒下車,將車廂裏的位置讓給了符桓。符桓擁住謝及姒,沿著她的後背給她順氣。


    “其實公主可以留在洛陽,隨衛家女眷一起回夷陵,夷陵比建康近一些,不必懷著身孕還要在路上奔波。”符桓淡聲說道。


    “我知道,符郎是舍不得我,其實我也舍不得符郎,”謝及姒俯在符桓肩膀上柔聲說道,“但是有些事……還是早做決斷的好。”


    一支被刻意打磨過的金釵,尾端尖銳如刃,因為浸過毒水而閃著幽冷的寒光,從謝及姒的袖子裏一寸一寸滑出來。


    男人真是很奇怪,提防一個女人時,她多喘一口氣都能被發覺,可一旦愛上了她,想對她好,便隻能見得活色生香,全然不覺利刃高懸。


    “公主感覺好些了嗎?若是——”


    一陣尖銳的痛感猛然刺入後心,符桓臉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謝及姒。


    鮮血自口中噴流而出,簪子上的毒見血封喉,瞬間就能讓人動彈不得。


    謝及姒推開符桓,顫抖著扔掉手裏的簪子,對符桓道:“本宮從來都不後悔,你去見你姐姐,親自給她賠罪吧!”


    符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睜睜倒在了車廂裏,謝及姒胃裏一陣翻湧,她靠著車廂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將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脫掉,蓋在符桓臉上,卷了金銀首飾和珠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馬車。


    第59章 心意


    洛陽百姓扶老攜幼, 追隨嘉寧公主離開這座即將遭受戰火的王城。


    他們一路向東南行進,白天趕路,黃昏埋鍋造飯, 夜裏輪流休息,提防野狼和山匪的侵擾。


    最初的半個月一切順利,謝及音坐在簡樸的馬車中,懷中抱著白貓阿狸,時時根據岑墨的匯報小範圍調整方向, 將一張羊皮圖紙密密麻麻寫滿了標記滿了地形信息。


    她常派斥候回洛陽探聽消息, 聽說胡人鐵騎已經入城,在城中燒殺搶掠, 踐踏洛陽王宮, 而王鉉避而不戰,反倒將黃眉軍往洛陽的方向引,意圖讓這兩方人馬鷸蚌相爭。


    馬璒並不蠢,他聽說城中百姓大都跟隨嘉寧公主出逃後, 派出一支近萬人的騎兵往東南方向追趕。


    “胡人騎兵速度比咱們快, 若是被追上後果不堪設想,皇姊, 眼下該怎麽辦?”謝及姒聽說此事後, 驚慌失措地讓謝及音想辦法。


    謝及音將地圖合上,對岑墨下令道:“加快行進速度, 今夜要多行五十裏,三天之內,咱們要趕到荊州城。”


    行伍裏的百姓不比軍人, 長時間的趕路讓他們的身體吃不消,有人鬧著要紮營休息, 與維持紀律的百夫長起了衝突,動靜驚動了謝及音。


    “……貴人乘車,你們騎馬,當然不知道趕路的苦處!可我家婆娘還懷著身子呢,每天隻有幾口粥,若再走五十裏,會出人命的!”


    謝及音聞言歎了口氣,問識玉:“隊伍中還有多少懷孕的婦人?”


    識玉道:“恐三五十個不止。”


    謝及姒道:“應該將這些拖累都丟下,全速往荊州趕。”


    謝及音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謝及姒麵上一紅,“本宮是主子,有自己的車駕,自然與這群賤民不同。”


    謝及音知她驕縱,懶得與她爭論口舌,叫岑墨清點了公主府裝物資的木車,“值錢的珠寶放到本宮車裏,衣物全部分給這些懷孕的婦人禦寒,除糧食外,其餘雜物都扔掉,用騰出來的木車搭載這些懷孕的婦人,依照原計劃往荊州趕路。”


    岑墨領命去辦,謝及姒驚訝道:“皇姊竟然讓這些賤民穿你的衣服?這也太不成體統了!你衣服上的珠子比她們的命還貴,你自己往後穿什麽?”


    謝及音望著她笑了笑:“穿你的。”


    “不行!你別想搶我的東西!”謝及姒悻悻地抱緊了自己的箱子。


    謝及音騰出了七輛木車,讓懷孕的婦人們輪流搭車休息,她們走了一整夜,平明時分原地休整,正在架火煮飯時,後方斥候突然飛馬來報,說探得一支近萬人的騎兵正在往東南方向追趕,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追上來。


    眾人聞言嘩然,謝及音亦是心中一慌,強撐著麵上的鎮定問道:“可看清了率兵的人,是胡人嗎?”


    斥候道:“地勢不利,未敢近前,隻在山坡上遠遠看了一眼,就趕來報信了。”


    謝及音攤開羊皮地圖看了半天,與岑墨商量道:“按理說胡人的速度不會這麽快,但是眼下情況未明,咱們也要做好準備,不如到這片山穀裏去,此處背靠懸崖,應該比較好守。”


    岑墨糾正了她一下,“應該到上遊的山穀,那裏水源充足,不容易起□□。”


    謝及音想了想,點頭道,“那就聽你的。”


    於是他們當即整頓隊伍,四萬人相互扶持提攜,到上遊有水源的山穀中隱蔽起來。有些人聽說胡人追來了,搶了搶了同行人的財物要趁亂逃跑,老人孩子驚慌失措,哭成一片。


    謝及音見狀登上木車,摘了冪籬,高聲道:“本宮在此,大魏皇室在此,若是撞見胡人,他們先抓的是本宮,本宮尚且不慌,爾等何苦自亂!”


    她發色與常人不同,站在人群裏,一眼就能望得見她。


    “胡人掠我土地,踐踏我子民,我等雖力弱難抗,然退無可退時亦要拚死一搏。爾等若先自相殘殺,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難道便能哭退胡人嗎?都找件趁手的武器,跟在騎兵隊和府兵後麵,將老人和孩子守在中間,若真遇上胡人,誰也不許退,敢趁亂搶劫財物者,當場格殺!”


    謝及音親自下令,隊伍當即冷靜了下來,眾人按照她的吩咐,有序地退進了山穀中。


    入夜,山中寒風陣陣,裹著馬蹄聲由遠及近,似是有騎兵隊在山中各處搜尋,眾人都屏息凝神,緊張而絕望地等待著他們離開。謝及音懷裏抱著阿狸,身上披著狐裘,坐在馬車裏,仍覺得寒意一陣一陣往骨縫裏滲去。


    忽然,識玉匆匆掀簾進來,低聲道:“殿下,你聽,好像是洛陽官話!”


    謝及音下車遠望,隱約聽見山穀外歌聲四起,唱得好像都是洛陽的歌謠。


    “難道不是胡人?”謝及音心中生出一點希望,“岑墨呢?”


    “岑中尉剛剛帶人探查去了。”


    正說著,隻聽一陣馬蹄聲逼近,遠遠見幾個人影自山穀中本來,為首之人是岑墨,他身後那人身著黑色鎧甲,自馬上翻身而下,幾步跨到謝及音麵前,跪地行禮。


    “臣王瞻前來護送殿下前往建康,驚擾殿下,實在該死!”


    謝及音轉驚為喜,“子昂,快快請起,原來是你!”


    裴望初用蓋了玉璽的空白聖旨與王鉉借了一萬兵馬,其中八千交予王瞻,請他前來護送謝及音。他的這一做法極有遠見,王瞻追上謝及音前已與胡人騎兵交手數次,若非他及時趕來,這四萬百姓在渡過汜水之前一定會被胡人追上,屆時後果將不堪設想。


    王瞻確實是正人君子,並未搶吞裴望初的功勞,“這些兵都是袁先生向父親要來的,殿下不必謝我,此事都是袁先生的功勞。”


    謝及音問:“他為何自己不來送我?”


    “袁先生神出鬼沒,他的心思我也猜不準,臨走之前,聽他說要去見黃眉軍的首領,好像是想同黃眉軍商量聯合抗擊胡人的事。”


    單聽這幾句,謝及音也猜不透裴望初想做什麽,他這個人心思都憋在肚子裏,他借了八千騎兵來護送她一事,竟然連她也瞞著。


    罷了,知道他平安,比什麽都好,反正他本事大著呢。謝及音按下心中的牽掛,轉頭與王瞻商量並隊同行的事情。


    有了王瞻這八千騎兵護送,事情變得容易了許多。他們不必再從山中穿行,可以沿著官道前往建康。


    二月初,他們到達荊州地界,原地休整三日,用金銀補充了糧食和馬匹。有些人打算留在當地,不再往建康走,謝及音讓岑墨錄了名冊,給他們分了點銀子,便帶著剩下的幾萬人繼續出發了。


    王瞻騎馬伴隨在謝及音左右,謝及音挑起車簾與他閑聊:“……其實我並非鐵了心要去建康,隻是年前的洛陽太亂了,我要做好一輩子都回不去洛陽的打算。胡人若是攻下洛陽,鐵蹄遲早會踏遍整個大魏,思來想去,隻有與南晉接壤的建康還算宜居,那邊水土肥沃,人煙稀少,或許還能安居幾年。”


    王瞻麵有慚色道:“讓皇室公主與洛陽百姓流離失所,此皆朝臣世家拒不抗敵之罪。”


    謝及音道:“如今的大魏無君無臣,若說過錯,從父皇當年篡位自立時就錯了,待百年之後,史書未必為他留情,我這個公主,也不過是屋中之烏,由人遷怒罷了。”


    此話王瞻不敢亂接,隻訕訕寬慰她不要多心。


    三月中,萬物複蘇,春風解凍,謝及音一行人終於到達了汜水邊。


    他們白日忙著伐木做船,夜晚就在河邊安營紮寨,待渡過汜水,距離建康便隻有幾日的路程了。


    王瞻帶人在附近的小山上獵了幾隻野兔,親自剝皮烤熟,撕下一條腿遞給謝及音。謝及音道了謝,用手帕包著,坐在河邊的岩石上慢慢品嚐,待啃完這條兔子腿,發現王瞻正在一旁盯著她看。


    謝及音用帕子擦了擦嘴,問他:“一整隻兔子,你沒給自己留幾口嗎?”


    王瞻笑著收回目光,“這些野味,我已經吃膩了。馬上就要到建康了,殿下高興嗎?”


    “自然高興,不然這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又是為了什麽,”謝及音抬手將骨頭扔進河裏,看向王瞻,“你也該起身回洛陽了,是不是?不知道這半年過去,洛陽現在是什麽情況。”


    王瞻默然片刻,說道:“若是殿下願意留我,我可以隨殿下到建康定居。”


    謝及音笑了笑,“那豈不是太埋沒了你。”


    “殿下覺得怎樣才算不埋沒,莫非一定要建功立業,位極人臣?”


    謝及音輕輕搖頭,“人各有誌,你若天生是隱士的性格,當然可以梅妻鶴子,結廬山中,可你不是。子昂,你願意離開洛陽這麽久,送我渡過汜水,我已感激不盡,可我能饋你的實在太少,不願再將你牽絆在一方小天地中。我知你非池中物,你既然有自己的抱負,就不該耽於兒女情長。”


    “兒女情長……”王瞻苦笑了一下,“原來殿下一直都明白。”


    謝及音緩緩垂目,“我失言了。”


    “殿下未曾失言,子昂確實心慕殿下,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我已十分高興,”王瞻走到她身邊,輕聲歎息道,“崔駙馬不曾隨您而來,我便以為自己會有機會……是我天真了。”


    謝及音道:“與崔駙馬無關,我心裏另有他人,你應該猜得到。”


    “裴七郎?可他已經——”


    王瞻心中有些難過,裴七郎已去世一年之久,竟還在謝及音心中占據如此重要的位置。


    “難道殿下要為他守一輩子活寡嗎?”


    謝及音笑著搖頭,“我從來都不是為誰守,隻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了他,我很難再看見別的什麽人了。”


    王瞻沉默半晌,輕聲道:“殿下的心思,我明白了。”


    第60章 西州


    被胡人騎兵踐踏過的洛陽城中十室九空, 往昔熱鬧的雀華街、長陵街顯出一片頹敗之象,門窗飄搖,幡旗落塵, 成了一座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空城。


    裴望初以天授宮袁天師的身份與王鉉周旋,說服他與蕭元度的黃眉軍合作,先將胡人逐出洛陽。


    “蕭元度是魏靈帝之子,馬璒的身份還要再往前數,不過是前朝一介州牧。他引胡人入關, 欺淩大魏百姓, 既不得民心,亦不得正統, 反而是與他相抗的黃眉軍近來頗有聲望。蕭元度為太子時就已有盛名, 若是再獨吞打敗馬璒的功勞,則民心與士人都將歸附於他,王司馬就甘心眼睜睜在旁看著嗎?”


    王鉉有他自己的考量,“胡人騎兵驍勇善戰, 袁先生為何篤定一定會敗給黃眉軍?”


    裴望初輕搖羽扇, 說道:“戰之久者,非兵戈之鋒, 而是軍心堅牢、民心所向。黃眉軍起家時尚需逼迫城中百姓從軍, 如今因他能抗擊胡人,周遭郡縣的百姓紛紛響應, 可謂得盡人心,天授宮秉天受命,也對黃眉軍多有扶持, 如此聲勢之下,隻要黃眉軍想贏, 就一定能贏,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王鉉聞言,麵色不善道:“袁先生既然如此看好黃眉軍,為何不去投奔那前太子,還在王某這裏耽擱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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