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中出現了小股流匪, 有人說是南晉派來的探子,有人說是胡人逃竄的騎兵。他們白日扮作平民隱匿城中,夜晚則糾集作亂, 打家劫舍,殺人放火。


    他們常在嘉寧公主的宅邸附近活動,岑墨請建康的官員一同肅清流匪,卻不知道崔縉早已暗中買通,於是他們故意透露假消息給岑墨, 將他從公主府中引開, 謝及姒趁機以拜訪為由,將崔縉的手下帶進了謝及音的宅邸中。


    是夜, 月上中天, 謝及音心中無端感到不安,讓識玉在身旁作伴。


    “這麽晚了,岑墨還沒回來嗎?”


    識玉道:“城官酉時來找岑中尉,說在城西發現了流匪的蹤跡, 邀他同往捉拿, 無論捉到捉不到,按理說都該有動靜了。”


    兩人正疑惑間, 忽聞前宅起亂, 家中仆役高聲奔走,說是著火了。


    “好端端的, 這又是怎麽回事?”


    識玉要起身出去查探,謝及音喊住了她。


    “別去!這動靜不對,好像是流匪闖進來了!”謝及音從窗口往外探了一眼, 當機立斷拉起識玉,“今夜這亂子十分蹊蹺, 咱們從後門出去避一避,玉璽交給你帶著,我先走,你後走,待安全後淮清橋碰麵。”


    識玉收了玉璽,小心藏進懷中,叮囑她道:“殿下帶幾個護衛,萬事小心!”


    謝及音如今誰也不敢信,建康不比洛陽,沒有皇權護著,公主的身份隻是一張漂亮卻單薄的白紙,若是護衛中有人起了歹心……


    她匆匆戴上一頂冪籬,趁前院還沒亂到後院,孤身繞去了後門,一口氣跑出了這座宅子。


    崔縉有心要算計她,不僅安排了流匪在她宅中生亂,也早早命人盯好了後門,謝及音前腳出了公主府,崔縉後腳就騎馬追了上來,將她團團圍住。


    見來者是他,謝及音麵現薄怒,“你不回洛陽去,在建康折騰本宮,覺得很有趣麽?”


    “我非故意與殿下為難,就算你不想隨我回洛陽,至少把玉璽交給我,”崔縉下馬走近她,朝她伸出手,“懷璧其罪的道理,殿下應該明白。”


    聽他提到玉璽,謝及音心中一沉,麵上仍強作鎮定,試探他的態度,“什麽玉璽,本宮從未見過,你莫非是想找個借口刻意為難?”


    崔縉望著她道:“殿下不願承認,可敢讓我搜身?”


    “你混賬!”


    謝及音勃然作色,心中卻有了底,慶幸自己一念之間將玉璽交給了識玉。


    她罵崔縉道:“就算父皇死了,大魏亡了,你要改頭換麵去奉承新主子,也該對本宮放尊重些!”


    崔縉垂目淡聲道:“殿下別忘了,你我本就是夫妻,我親自為殿下搜身,已是對你的敬重。”


    他讓手下人都背過身去,示意謝及音抬起胳膊,沿著她的袖子將她全身搜了一遍。她生得玲瓏,穿的單薄,身上確實沒有能藏住玉璽的地方,崔縉心中大失所望,欲為謝及音整衣衫,卻被她嫌惡地一把推開。


    “找到玉璽了嗎?”


    崔縉打量著她,“殿下莫不是走得匆忙,未帶在身上?”


    謝及音冷聲道:“你將本宮的宅子一把火燒了,再慢慢進去找便是。一塊破石頭,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折?”


    “是啊,玉璽畢竟是死物,哪裏比得上殿下聖名在外,”崔縉不想落個兩頭空,見謝及音孤身一人,心中另起他意,“請殿下就此隨我回洛陽吧,您的公主府可比這破宅子氣派多了。”


    他讓人尋了輛馬車,當即將謝及音逼上車,不打算在城中耽擱,準備連夜出城,平明時分再找地方投宿。


    謝及音未料到這一出,心中暗道糟糕,若是被這樣綁回洛陽,可真就成了王鉉登基的籌碼。


    她在馬車中折騰不止,軟硬兼施,奈何這回崔縉鐵了心要帶她走,警告她道:“殿下乖乖隨我回洛陽,你我夫妻尚能舉案齊眉,你孤身留在建康,未必能等到王瞻,說不定會先做了南晉的俘虜。”


    他們離開建康後渡過汜水,準備抄近路前往洛陽,他們前腳離開,後腳裴望初就帶人趕到了建康。


    經過一夜的混亂,宅邸的大火終於被撲滅,識玉哭著跑回來,說是弄丟了公主,岑墨急得目眥欲裂,正要帶人去城中各處搜尋,忽聞有人在門前下馬,出門一瞧,竟是死而複生的裴七郎。


    裴望初顧不得與他們解釋,一邊派人到城中尋找,一邊向識玉和岑墨詢問昨夜的情形,聽說岑墨抓到了兩個混進宅邸的流匪後,他冷聲道:“找處僻靜的屋子,我來審。”


    整座宅邸都能聽見那兩人淒厲的喊聲,混著皮肉的血水一盆盆從屋子裏端出來,半個時辰後,裴望初推門走出,一邊擦手上的血一邊對岑墨說道:“他們不是流匪,是直接聽命於郡守的私兵,我給你兩千騎兵,你到郡守府去把那狗官抓來。”


    岑墨一愣,“直接抓?”


    “兩千人不夠麽?”


    “夠了,我這就去。”


    為了殿下的安危,抓幾個官匪勾結的狗官算什麽。


    岑墨領兵直奔郡守府,裴望初在宅邸各處轉了兩圈,待見了謝及音昨夜倒扣在茶案旁的書,他隻覺喉中發緊,太陽穴一陣亂跳。


    若是他腳程再快一些,昨夜就趕到建康,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懊悔和驚慌激起經脈中潛藏的躁意,裴望初雙眼漸漸泛起猩紅,突然拔出佩劍,一劍將那石案劈成兩截。


    郡守正在家中盤挲崔縉送他的一箱金元寶,洋洋得意地等著王司馬登基後得到提攜,不料被人圍了府邸,連救兵都來不及搬,就被拎到了嘉寧公主的宅邸中。


    他不認得那玉麵冷寒的公子,卻險些被他活活掐死,就連岑墨在旁都變了臉色,一邊上前掰他的手一邊冷喝道:“知道什麽快說出來,難道真不想活了嗎?”


    郡守被掐得臉色發紫,抵在他腹間的劍刃已經戳破了皮膚,聽說要將他的心和肝活活剖出來,郡守嚇軟了腿,忙不迭指著那箱金元寶道:“是崔駙馬!他要本官配合他!”


    “他人在哪兒?”


    “昨夜出城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噗呲一聲,長劍穿心過肺,將他捅了個對穿,郡守血濺三尺,雙眼圓睜地倒在了地上。


    裴望初將長劍抽出,用衣角緩緩擦掉臉上的血。


    他這副樣子實在叫人心驚,識玉在一旁嚇得不敢喘氣,岑墨將她護到身後,正要勸裴望初冷靜些,忽聽他問道:“你會守城嗎?”


    “守……城?”


    “建康有五萬屯兵,再給你兩萬精兵,若是南晉打來,守住建康……在確認殿下的安危之前,大魏還不能亂。”裴望初將佩劍收起,沉聲道:“崔縉必會帶殿下回洛陽,我帶人去追。”


    岑墨雖是朝廷中尉,卻隻掌管公主府的護衛,從未帶兵上過戰場,遑論作為主將守城。他推拒道:“我無名無姓,建康城的守將不會聽我擺布,裴七郎是裴氏後人,又有天授宮作為支撐,不如我帶人去追殿下,你留在建康守城。”


    “不行。”裴望初斬釘截鐵拒絕了他,“我要親自去找她,這城能守則守,守不住也不必強求。”


    他現在無法對嘉寧公主以外的事情上心,識玉聞言,出聲勸道:“裴七郎,殿下若知你棄城尋她,心裏不會高興的。”


    裴望初固執道:“我要先見她平安,罪我罰我,任憑處置。”


    識玉道:“殿下視建康百姓如洛陽子民,她本已下定決心,若是南晉打來,就與當地百姓一同抗敵。她為守城尚不顧自身安危,必不願因自身之故致建康有失,你這樣做,是要陷殿下於不義。”


    裴望初握緊了佩劍,不甘道:“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她為崔縉所掠麽?我本就不是建康的守將,此行是為殿下而來,若她有失……”


    丹藥在血脈中翻騰如烈火,灼灼刺著他的心肺。他仿佛走火入魔之人斷掉了那一線引路的曙光,陷入了無盡的迷茫中。


    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入主天授宮、逐鹿洛陽、建功立業——


    若是沒有嘉寧殿下,裴七郎早該死在三年前的刑場上,若是沒有她,他又是在為誰奔碌紅塵、周折不休?


    一瞬的動搖過後,裴望初依然堅定道:“我要去找她。”


    他願意為此背負所有罪責。


    他當天整頓兵馬,拿到了建康各處守將的名單,根據他們的家世和為人做了一番調整,又與岑墨徹談半夜,叮囑他守城的事宜和要警惕的官員。


    “你在建康沒有根基,前期手段當硬則硬,不必心慈手軟,待守城有了功績,再利用殿下的名聲招撫人心,萬事謹慎,不可有失。”


    岑墨一一應下,心中卻仍沒有根底。


    第二天一早,裴望初正要動身,收到了王瞻派人追送過來的急信。他在信中說,他手腕與膽識不夠,實在做不出背父叛主的事,若是帶兵前往洛陽,遲早會被父親收用。他一不願違逆家族,二不願辜負朋友,所以不打算到洛陽去,已經帶兵往建康的方向來。


    這封信來得巧,裴望初看完著實鬆了一口氣,“子昂真是深得我心。”


    於是他又耐著性子等了兩天,等到了王瞻。兩人將手中的軍隊整合了一番,留給王瞻五萬步兵、一萬騎兵守建康,裴望初則帶著七萬精騎趕往洛陽。


    眼下已是十一月底,天寒欲凍,越往北越顯得景致蕭條。


    謝及音在路上染了風寒,崔縉隻好在徐州城內暫停,派人去給她買藥。買藥的人打聽了消息回來,說裴七郎借著天授宮的妖術死而複生,如今正率領十萬大軍趕往洛陽,恐用心不軌。


    聽見他的名字,崔縉心中一慌,“你說裴七郎沒死?”


    探信那人道:“據說是用了天授宮的仙術,死而複生。”


    “什麽仙術妖術,他就是沒死!”崔縉變了臉色,又去質問謝及音道:“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活著,當初你演得那樣傷心,是為了掩護他離開,是不是?”


    謝及音病懨懨靠在床頭擁著被子,懶得與他說話。


    崔縉隻當她是默認,想起這兩人從前的苟且,隻覺一股邪火直衝腦門。他高聲對謝及音道:“原來你在建康等的人不是王瞻而是他,如今他見你不在,又眼巴巴跑去洛陽尋你……你心裏很高興是嗎,覺得又能與他不顧廉恥,雙宿雙飛了?”


    謝及音啞著嗓子,輕聲笑他,“你是第一天知道麽?”


    “謝及音!”崔縉被她惹怒了,掰過她的肩膀,雙目沉沉地盯著她,“我究竟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你要這樣待我?我從前是為了阿姒冷落過你,可你不是已經報複回來了嗎,你在府中養麵首,將我的臉麵扔在地上踩,這樣還不夠麽?”


    謝及音輕輕搖頭,“從來都不是為了報複你……與你無關。”


    落在肩上的手驀然收緊。


    “不是為了報複我,還能是為了什麽……”崔縉壓低了聲音,問出心中隱約浮現而又不願承認的猜測,“難道你當初向陛下討要他,隻是為了救他……你心裏喜歡的人,一直是他?”


    謝及音垂目不語,像一塊沒有知覺的枯木。


    她的反應讓崔縉心中一空,憤怒到極致反而變成了一種恐慌。


    怎麽會是這樣呢?明明他們才是自幼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是少年夫妻,他從未聽說過謝及音與裴七郎有什麽交集,他們究竟是什麽時候芳心暗許,將所有人都瞞過了?


    謝及音覺得身體十分難受,越過崔縉,要去端那碗擱在小案上放涼的藥,崔縉卻突然一揮手,將藥碗掃落在地上。


    謝及音見狀,緩緩歎息道:“你要殺我,不必如此折磨我。”


    “我怎麽舍得殺你,”崔縉望著她,目深如淵,“我隻是怕你病好了,就要拋下我,到別人身邊去。”


    謝及音輕嗤,“不是你要帶我去洛陽的嗎?”


    崔縉聞言不語,默默蹲下身,將藥碗的碎片都拾起來。


    謝及音縮回被子裏,麵朝裏躺著休息,她聽見崔縉的腳步聲走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又轉了回來。


    “我讓人重新熬了一碗藥,你的病還是要養好,”崔縉的聲音一頓,又輕聲道,“等你病好了,咱們不回洛陽了。”


    第64章 瘋症


    七萬精騎如狼襲虎躍, 星夜奔往洛陽,待蕭元度與王鉉的斥候各自送來消息時,裴望初的大軍距離洛陽隻剩三百餘裏。


    二人俱驚, 先後派出使節斡旋,裴望初心裏焦躁得很,誰的賬都不買,先是斥王鉉道:“與你訂下盟約的乃膠東袁琤,幹我裴七何事!”又冷嘲蕭元度:“閣下真要與我論先帝血脈麽, 你燒一炷香, 看是蕭氏的陵上有火,還是裴氏的墳上冒煙?”


    王鉉和蕭元度心頭一涼, 知他來者不善, 難以打發。


    大軍如黑雲壓在洛陽城前,裴望初在城前高喝,要崔縉出城相見。王鉉聞言急得團團轉,別人不知崔縉的去向, 他卻十分清楚, 那崔縉被他打發去建康請嘉寧公主,尚未有歸信, 如何能出麵打發裴七郎!


    聽說崔縉不在, 裴望初眉眼一沉。


    他是腳程太慢,未抵洛陽, 還是聽聞風聲,不敢回來?又或是路上出了什麽事,譬如遇到山匪劫道……


    裴望初心中生慌, 愈發覺得血氣逆流,躁意直衝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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