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縉端著藥碗的手一頓,打量她的臉色,“你胃口好些了?還想吃什麽?我一並買回來,你放心,眼下正是年節,都能買到。”


    謝及音輕輕搖頭,“不必破費,隻要衣梅。”


    於是崔縉去街上給她買衣梅,他自己受傷舍不得用藥,卻有閑錢買了兩根人參,托隔壁廚娘拿半隻雞一起燉了湯,帶回家給謝及音喝。


    謝及音雖沒胃口,仍勉強喝了一碗,又抓了幾顆衣梅在掌心,一顆一顆慢慢品嚐。


    “你今日心情不錯,”崔縉觀察著她,試探問道,“是聽說了什麽事?”


    謝及音苦笑,“我病得出不了房門,能聽到的事,不都是你說的嗎?”


    崔縉緩緩垂下眼,同她說道:“你可知裴七郎要在洛陽登基了,有傳言說他其實才是魏靈帝的嫡出皇太子,自幼與蕭元度換了身份,養在裴家……若是如此,你們之間就更不可能了。”


    謝及音不言,默默觀察掌心裏的梅子。這些衣梅是由楊梅製成的,外麵裹了蜜霜和薄荷,入口清甜,內裏卻是酸的,嚼來令人口舌生津,五感通暢。


    崔縉婉言勸她道:“你父親篡魏靈帝,誅殺裴氏,你的公主之位是踩著裴七郎的血海深仇得到的,從前他為求生與你虛與委蛇,如今他一朝得勢,怎能容得下謝家,容得下你?縱你曾有心待他好,可那些錯事,畢竟實實在在做下了,你抽過他鞭子,在人前折辱過他……阿音,你莫要對他心存幻想,他不會善待你的。”


    謝及音輕輕嗯了一聲,附和他道:“你的話不無道理,他若要報恩,隻需知我平安,何必四處懸賞,急如星火,想必是為了泄恨。”


    見她聽得進勸,崔縉心裏輕鬆了幾分,“你能想清楚,自然是好。”


    接下來幾日,崔縉時時伴在她身邊,謝及音白日昏睡,夜晚輾轉,無論何時醒來,都能聽見崔縉在隔壁熬藥的動靜。


    藥氣將他的眉眼熏蒸出幾分溫潤,他將藥端給謝及音,柔聲道:“你已經許多天沒有沐發了,若是覺得難受,我可以幫你。”


    謝及音端著藥碗的手一頓,平靜的眼神裏暗藏幾分微諷,“不必了,免得弄髒你的手。”


    崔縉默然一瞬,輕聲道:“從前是我愚昧著相,人雲亦雲,是我錯了。其實你生得很美,如今也沒有人再說你是惡兆,外麵都傳你是神女降世,撫救黎民。”


    人心易變,隻在短短數載間。謝及音一笑道:“真的不必,隻需請你幫我尋些黃柏水,與白芷、川芎各一錢共煎,若有鹿角膠最好,尋不到也無妨,我用桃木梳蘸著梳發即可。”


    這是從前裴望初給她調的養發方子,能去油洗塵,叫她來癸水時暫代沐發,如今又派上了用場。


    崔縉牢記在心,“那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去給你買。”


    於是謝及音喝了藥後又歇下了。這幾日她悉心調理,自我開解,病情已經好轉了許多,她十分愛惜這種跡象,勉勵自己多吃多睡,要早日將身體養好。


    崔縉在街上買了謝及音要的東西,往告示榜看了一眼,發現懸賞謝及音的文書已經貼到了並州,文書上說萬兩黃金尋一天生白發的年輕女子,能提供線索者也有賞金十兩。


    附近有便衣探子,崔縉不敢多看,低下頭匆匆離開了。


    回來之後,他左思右想,決定與謝及音坦誠地徹談。


    “……你我現在都不能回洛陽,世事多變,過往種種已如雲煙,如今我已放下權勢,隻想與你做對平凡夫妻,不知你心裏怎麽想?”


    謝及音自然是不願意的,她寧可孤身流離,也不願再多看崔縉一眼。隻是她若拒絕,崔縉也不會放她走,反而會變本加厲地看緊她,於是謝及音苦笑道:“事已至此,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這麽說,你願意同我在一起?”


    謝及音垂目不言,緩緩攪著碗裏的藥湯。


    她雖未明言,但這態度已讓崔縉看到了希望,崔縉試探著握住她的手,鄭重說道:“你放心,阿音,我會照顧好你的。”


    接下來幾日,崔縉又出門打聽消息,賺了些買命錢回來。隨著謝及音的身體逐漸康複,並州城內風聲漸緊,城門各處皆有官府的人盤查,連出城的棺材都要打開查驗。


    並州城是待不下去了,崔縉想了個法子,先將黑豆在醋裏泡兩天,然後撈出煮爛,過濾掉雜質,得到烏黑色的膏體,顏色與常人發色無異。


    他對謝及音道:“這是我向隔壁老嫗打聽到的染發方子,雖不是長久之計,但足以糊弄出城,隻是委屈你將這黑豆膏在頭發上抹勻。”


    謝及音蘸了一點膏體聞了聞,嫌棄地蹙眉道:“好衝的豆腥味,你讓我抹在頭發上?”


    崔縉勸她道:“隻是權宜之計,待換個地方安頓下來,味道可以洗掉。”


    “罷了,我抹便是。”謝及音咽下這口氣,在妝鏡前坐定,用木勺將黑豆膏挖出,小心抹在頭發上。


    月華般的發色被黑豆膏覆蓋住,謝及音將多餘的膏體擦掉,拾起桃木梳將長發梳理開,確保黑豆膏均勻地覆滿發間。


    變為黑發的謝及音瞧著比往常婉約柔和許多,讓人的視線隻集中在她臉上,但見眉若小山,目似秋水,瓊鼻朱唇,款款如一副絕妙的美人畫。


    崔縉輕聲感歎道:“從前是世人眼盲,亦是我心盲。”


    謝及音忍氣吞聲,垂目道:“若不是這黑豆膏太難聞,你若喜歡,以後我可以常將頭發染成鴉色。”


    崔縉頗有些受寵若驚,“你願意為了我這樣做嗎?”


    謝及音道:“你我眼下是一體,不為了你,還能為誰?”


    “聽說烏桕葉和首烏也有此效,隻是我一時尋不齊,待咱們到南晉安定下來,我一定給你調個更好用的方子。”崔縉柔聲道。


    謝及音皮笑肉不笑,“好啊,一切都聽你的。”


    謝及音的態度讓崔縉覺得她是真的想通了,要與他做一對平凡夫妻,因此也漸漸對她放鬆警惕,允許她到院子裏走走。


    他們打點行裝,準備離開並州到南晉定居。上元節金吾不禁,正是渾水摸魚,趁機離開的好時候。他們扮作一對尋常夫妻,對守衛說要去城外拜菩薩廟,那守衛瞥了幾眼謝及音的頭發,正欲放行,忽聽謝及音“哎呦”一聲,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


    崔縉後背一涼,緊緊攥著她問道:“你怎麽了,阿音?”


    “我早上吃壞了東西……”謝及音扶著崔縉,“我實在走不動了。”


    “你!”崔縉心中焦急,對正疑惑地望著他倆的守衛解釋道:“拙荊確實有腹痛的頑疾,請勿見怪。”


    謝及音忍痛問他:“你不是雇了馬車麽,快叫他來接我一下,我在這兒等你……快去。”


    “不行,我不能把你自己丟在這兒!”崔縉斷然拒絕。


    謝及音道:“此處這麽多守衛大哥,我沒事兒,你別耽擱了,不然天黑也趕不到菩薩廟。”


    崔縉仍說不放心,堅持要帶謝及音一起走,那守衛見狀酸溜溜地道:“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就不該帶出門拋頭露麵,我等都是吃朝廷飯的人,又不是地痞流氓,還能為難一個良家婦人不成?”


    崔縉訕訕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另有守衛過來插話道:“她真是你夫人嗎?怎麽瞧著你鬼鬼祟祟,倒像是拐子?”


    崔縉聞言神色微冷,“你胡說什麽?她當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好了好了,郎君,”謝及音出言勸和道,“你總是這個脾氣,官爺也是職責所在,你同他們叫嚷什麽呢?我就在這兒等著你,你快去把馬車請過來。”


    守衛說道:“還是這位夫人明理。”


    話已至此,崔縉別無他法,再三向謝及音確認:“阿音,你真的會在這裏等我嗎?”


    謝及音神情自若,“自然等你,否則我還能去哪兒?”


    “這一回,你別騙我,算我求你,”崔縉壓低聲音,近乎懇求地看著她,“別騙我。”


    謝及音婉然一笑,“去吧,這次不騙你。”


    她語氣真誠,崔縉心中微定,跑著去叫停在城外的馬車來接她。


    待崔縉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外,謝及音對守衛說道:“我想去外麵解個手,若是我郎君先回來,勞煩幾位大哥叫他在此等一等我。”


    守衛見她生得美又知禮,對她態度和善,“夫人盡管去便是。”


    謝及音捂著肚子往外走,待繞過城門,抬腿便朝崔縉的反方向跑去,跑了很遠,躲在路旁一棵數人環抱粗的柳樹後,靜靜觀察著路上的情形。


    過了約一炷香的時間,謝及音看見一個老翁趕著牛車,牛車上坐著一位帶著孩子的中年婦人,謝及音匆忙跑出去將其攔下,自稱與家人走散,懇求他們能載她一程。


    那中年婦人聞言對謝及音心生憐憫,請她上車同行,又掰了一塊幹糧給她充饑。


    婦人對她道:“趕車的是我老爹,這是我一雙小兒女,我們要到建康去探親,不知姑娘打算往何處去?”


    “建康?”謝及音聞言心中暗喜,“巧了,我本也是建康人氏,我家就在建康!”


    她被崔縉拘了太久,對外麵的形勢知之甚少,不敢貿然往洛陽去,建康反而是最好的選擇,說不定岑墨和識玉仍在建康四處尋她。


    婦人聞言亦喜,“可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姑娘可與我們同路,不必再輾轉冒險了。”


    那婦人問謝及音的身世,謝及音說自家世居建康,祖上以販布為生,婦人問她:“姑娘住在建康,可聽說過嘉寧公主?”


    謝及音臉上的笑微微一頓,心裏有些警惕,“聽過她的名號,怎麽了?”


    婦人道:“我有個妹妹,本來嫁在洛陽,後來胡人入關,便失去了音信。我隻當她是死了,傷心了好久,不料上個月突然收到她的家書,原來她前年跟隨嘉寧公主避到建康去了,當時她懷著身孕,多虧公主心善給她騰了架木車。我們此番就是去探望妹妹,唉,自她出嫁後,就再未見過了。”


    謝及音聞言,頓感五味雜陳,心中笑也不是,歎也不是,隻安慰那婦人道:“無妨,最亂的時候已經過去,以後日子會好起來的。”


    兩個小孩兒似懂非懂地聽著大人講話,小姑娘插嘴問婦人:“娘,公主是什麽?”


    婦人逗她,“公主就是天上的仙女,住在織女星上,長得好看,心地善良。”


    小姑娘指著謝及音問她娘,“比這個姐姐還好看嗎?”


    婦人笑而不答,謝及音默默垂目將臉轉向一邊,自覺已修成不動聲色的她,竟被一個小姑娘誇紅了臉。


    第66章 求珠


    夜已深, 公主府裏點著一盞幽燈,裴望初披衣坐在燈下,正在看各州守軍調動的折子。


    他如今大權在握, 尚書省正緊鑼密鼓地籌備登基儀式,在此之前,他仍住在公主府中,一應官員來往也都在此處,不過一月的光景, 這座空寂了兩年的公主府又熱鬧了起來。


    廊下宮燈煌煌, 斥候行色匆匆,同時送上來兩封急信, 一封來自南晉邊境, 一封來自並州。


    裴望初先拾起並州的信,終是近鄉情怯,欲拆又止,半晌後又按下, 先拆了南晉邊境的軍訊。


    南晉新皇司馬泓三番五次派小股軍隊在兩國邊境滋事, 欲戰不戰,欲和不和, 似是在試探大魏的態度和實力。裴望初看完信後提筆批複, 隻有斬釘截鐵一句話:遣國書修好在前,調八州精騎在後, 或禮或兵,由其自取。


    大魏經多年兵戈之亂,民生坎坷, 國庫不豐,幾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裴望初不想此時與南晉開戰, 但又深知不能露怯。


    他有些疲憊地按了按腦袋,心想道,若是能休養生息十年,或能一舉蕩平南晉也未可知,可是……他還有十年嗎?


    冷指如玉,輕輕摩挲著來自並州的書信。


    他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屍走肉,隻剩一副唬人的皮囊,其實內裏已經鏽盡了,空蕩蕩的,關於殿下的任何一點消息都會在他心中訇然作響。


    他恐怕撐不到十年……


    裴望初緩緩拆開信封,看完信中內容後,闔目半晌,突然頭一偏,吐出一口鮮血。


    丹毒逆脈,躁氣衝肺,最忌動肝火,他一時沒壓住……


    一旁侍奉的小道童嚇白了臉色,要去請大夫,裴望初抬手製止了他,有氣無力道:“你去海棠園東邊第三棵海棠樹下挖半尺深,若還有一雲紋陶壇,就用裏麵的水泡一盞冷茶來。”


    陶壇裏是他與殿下兩年前蠲的梅枝初雪,雪水性寒,宜震邪火。


    他兀自緩了半天,將那頁來自並州的信又看了一遍。


    “……上元節,西城門處恰逢崔縉與守城衛起衝突,捕之訊問,崔縉固言嘉寧公主已於年前病故……又問西城門守衛,言與崔縉同行婦人鬢發如墨,確非嘉寧殿下……”


    崔縉這個混賬,他怎麽敢說殿下已經病故了?


    又是一陣心悸,裴望初撐著桌案緩了許久,將那頁信紙在燈芯上引燃,揮手棄在香爐裏。


    他不信……他不能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鬢邊待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秋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秋池並收藏鬢邊待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