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旬暉猜透了新帝的用意,是要故意唱紅臉與人為難,然後暗示眾人請這位嘉寧公主出麵,好叫她收攏人心,大概是要為立後作鋪墊。


    但這種話心照不宣,是不能說出口的。王旬暉隻一味哭訴王家處境艱難,求她看在侄子王瞻的麵子上,在新帝麵前為王家求個情。


    若說別的,謝及音尚能推拒,可是事涉王瞻,她總不能袖手旁觀。


    謝及音對王旬暉道:“我做不了王家的保,王家日後如何行事,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但逼王家人一齊辭官,此事確實對你們不公,我隻能在新帝麵前婉言幾句,他若不聽,我也沒轍。”


    王旬暉心中大鬆一口氣,“小臣先謝過嘉寧殿下的恩德!”


    王旬暉走後不久,謝端靜又來公主府中拜訪。


    她是魏靈帝的妃子,太成帝的妹妹,眾人都對她避之不及,若非走投無路,她實在不想來為難謝及音。


    謝端靜對謝及音道:“姑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過,縱使你從前庇佑過新帝,他對你念著幾分情意,可他畢竟姓裴,裴謝兩家有邁不過去的血海深仇,他未必能給你體麵,我實在不該來麻煩你……”


    謝及音笑了笑,“姑姑有話直說便是,我若能幫你,必不會推拒。”


    謝端靜說道:“我是為前太子蕭元度而來。當初新帝入主洛陽,他率黃眉軍駐守豐縣,一時不肯投誠,想必是讓新帝心生不滿。如今他大勢已去,身邊隻剩親信數十人,但新帝不肯放過他,正派人到處搜捕他,我實在是……我……”


    “姑姑擔心他?”


    謝端靜麵色微紅,“你也知道我與他的關係,我實在不忍心見他赴死。”


    謝及音略一思忖,問道:“蕭太子到底是不是魏靈帝的血脈?怎麽我聽到有傳言說,當年靈帝為籠絡裴家,與裴家易子撫養,真正的太子其實應該是裴七郎?”


    今日若非謝端靜提起蕭元度,謝及音險些把這件事給忘了。


    雖說靈帝親生太子的身份能讓裴望初登基名正言順,但她更希望這隻是他籠絡人心的手段,否則他先為魏靈帝所棄,又為裴氏所棄,心裏該有多難受?


    謝端靜道:“此事真偽隻有新帝和蕭元度知曉,隻是無論真假,恐怕新帝都難以容他。”


    謝及音聞言歎息,“憑蕭太子的身份,他若有心,仍有機會東山再起,四處為亂,新帝要捉拿他是情理之中,此事我勸不得。但新政伊始,當以寬和為主,謹刑慎殺,以安撫民心,蕭太子未犯必死之罪,我會試著勸一勸新帝,盼能留他性命。”


    “這已是乞漿得酒,更複何求,”謝端靜心中一鬆,繼而又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對謝及音道,“時移世易,如今的謝家飄零四散,聽說阿姒在建康不敢回來,阿音,不知你日後有何打算,新帝他……會給你一個名分麽?”


    謝及音道:“即使是後宮名分,也要受百姓供奉,咱們謝氏實在沒有這個顏麵接受。我打算離開洛陽幾年,之後的事之後再決定。”


    謝端靜聞言感慨道:“沒想到你竟比我還看得開。”


    當夜,用過晚飯後,謝及音懷中抱著阿狸,坐在院中秋千上消食。


    紅霞隱退,月亮徐徐從東邊升起,秋千旁的兩棵桃樹花開得正好,識玉在上麵各掛了一盞宮燈,照得桃花簌簌,人影朦朧。


    裴望初走進院中時看到這一場景,並未上前驚擾,隻遠遠地看著。謝及音許久才發現他,朝他招了招手,“過來呀,巽之。”


    裴望初這才走過去,望著她道:“今日我回來晚了,殿下是在等我嗎?”


    謝及音仰麵問道:“你高興嗎?”


    “殿下等我,我很高興,但是讓殿下等,我心中愧疚。”


    秋千架得不高,裴望初單膝蹲下時,正能夠伏在謝及音腿上。


    他瞧著有些疲憊,謝及音不忍此時問他與魏靈帝的關係,恐惹他傷心。她抬手輕輕撫摸他的鬢角,恰逢春夜的風拂過,桃花落了兩人一身。


    裴望初握起她的手,端詳她新染的蔻丹,溫聲道:“聽說今日府中很熱鬧,有不少人來拜訪過。”


    “王旬暉,還有我姑姑,都是來托我有求於你的。”


    裴望初聞言輕笑,“皇後娘娘有事吩咐,何談求字?”


    謝及音臉色微紅,悄悄擰了他一下,“都說了別亂喊,讓人聽見成何體統。”


    “你自己答應我的,三年五年,我也等得,”裴望初目色幽深,似笑非笑道,“但你不能不認,否則我明日就昭告天下,屆時恐要違逆殿下的意思。”


    謝及音黛眉微揚,“你威脅我呀?”


    裴望初歎氣,“不敢,我求你。”


    謝及音將他從地上拽起,與她同坐在秋千上,和他說正事。


    “聽王旬暉說,你想讓王家人全都辭官歸隱,這是何故?”


    裴望初隨口胡扯:“隻是看他們不順眼罷了,若是一點教訓都不給王家,我怕後來人效仿王鉉。”


    謝及音勸諫道:“太成帝失道,先逼死了崔元振,又去為難王家,王鉉欲起而自立,也是人之常情。他罪在手握重兵卻不保洛陽,已為此伏罪自盡,王氏後人皆以他為戒,外有王瞻,內有王旬暉,以後都是你的肱骨,你又何必計較從前?”


    裴望鳳目半闔,故作猶疑道:“難道我做錯了?可朝中人人附和,禦史台也沒有勸我。”


    謝及音有些驚訝,“無人敢勸?他們這麽怕你麽?”


    裴望初笑了笑,“幸好還有殿下勸我,否則我真拿王家開刀,豈不是釀成大禍。”


    “你的意思是,願意就此放過王家?”謝及音微愣,他答應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我說過,殿下的話,我無一不應,”裴望初攬著她道,“何況殿下卓有遠見,聞卿良言,我受益匪淺,王家確實不應該動。”


    見他如此聽勸,謝及音心中少了許多顧慮,思忖片刻,又與他提起蕭元度的事。


    “……這是我的私人之請,我心裏明白,你與謝家和蕭家都積怨頗深,若你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一定要殺蕭太子泄憤……姑姑那邊,我會去同她說開。”


    裴望初伸手撫上她的臉,輕聲問道:“殿下覺得我恨謝家人嗎?”


    謝及音長睫微微一顫,反問道:“不該恨嗎?”


    裴望初柔聲道:“世上哪有那麽多應該,不過是愚夫以世俗自束罷了。謝黼登基,殺我裴氏滿門,今我得勢應以眼還眼,來日又是誰應對我以牙還牙?……以後你我夫妻一體,縱然為你計,為子孫計,我也不該濫造殺孽,是不是?”


    謝及音聽罷,心中五味雜陳,她早知七郎光風霽月,從不為世俗所拘,可今日聽了這番話,仍叫她心中震動,又不禁心疼他,這樣好的人,為何偏偏落個滿門傾覆、孤家寡人的下場。


    隻聽他又說道:“何況謝黼之罪,本就與謝家其他人無關。我向來不喜歡以出身論人,天下人的血都是一個顏色,何以出身世家便高貴,出身寒族便低賤,出身謝家便要替謝黼受過?殿下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不要再因此罪己。”


    謝及音靠在他懷裏,低聲笑了笑,“我本想寬慰你,怎麽反倒被你開解了?”


    “既然我已開解殿下,就不要再因此推拒做我的皇後,好不好?”


    謝及音默然不語。她羨慕裴望初的豁朗,也對他的話深以為然,但她能輕易地寬宥別人,卻很難以此來說服自己。


    自她出生後被視為惡兆開始,這二十年,她已習慣於背負著天生的罪責而生活。


    這也是可以放下的嗎?


    她與裴望初定下三五載之約,不止是給他時間來理清內外,也是給自己時間來想通這件事,她要學著慢慢放下。


    謝及音不接他的話,將話題又轉了回去,“姑姑待我一向不錯,你若願意饒蕭太子一命,我代姑姑承你的恩情,記你的好。”


    裴望初本也沒打算殺他,此事與王旬暉的事一樣,是他故意放風聲給謝端靜,好教她求到殿下麵前。


    裴望初笑著看她,“怎麽,蕭元度也殺不得麽?”


    “你方才還說不濫造殺孽,若能不殺,還是不殺為好,也能彰顯刑殺寬和,”謝及音婉言勸道,“當然,蕭太子的身份流落在外也不妥當,他若願意,不妨在朝中挑個閑職給他,也算是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看著。”


    裴望初點點頭,“嗯,殿下所言有理。”


    “那……你明日下詔?”


    裴望初道:“大魏玉璽在殿下身上,你自行下詔即可。”


    “這怎麽行?”謝及音眉心微蹙道,“不能這樣亂來,這不合規矩。”


    “皇後懿旨也不合規矩麽?”


    “巽之!”


    “好好好,我來下詔,”裴望初怕真惹急了她,見好就收,“那殿下陪我回屋擬詔吧。”


    他伸手將阿狸丟到一旁,把她從秋千上抱起來,往屋裏走去。睡得正香的阿狸被人鬧醒,橫在秋千上伸了個懶腰,滾了一身的桃花,又跳下秋千,急急往屋內尋人去了。


    第70章 悄悄


    新朝將至, 洛陽城的簪纓世族去而複返,都想在朝堂上重爭一席之地。


    嘉寧公主為王家求情,使得新帝對王家回心轉意一事不脛而走, 有些聰明人已經窺見了帝心,千方百計想要拜謁公主府,討好謝及音。有些人仍心存疑慮,覺得依她的身份,不應得到新帝的青睞。


    新帝暫居公主府, 那是為了以牙還牙, 將從前在公主府中受過的屈辱盡數討回。他是才傾魏闕、貌冠洛陽的世家公子,怎麽可能對曾在人前侮辱過他、視他為待詔奴才的女人有真感情?


    各種流言蜚語, 在洛陽城的茶餘飯後間流竄, 識玉出門一趟,聽見了什麽話,回來後一一學給謝及音聽。


    陽光正好,謝及音抱著阿狸在院中曬太陽, 聽罷識玉的學舌, 她懶洋洋地笑了,“比起我從前的名聲, 這些話根本算不上難聽, 這些世家待我倒還算客氣。”


    “畢竟裴七郎……我是說新帝,待您十分敬重, 別人說話前總要掂量一二,”識玉低聲問她,“殿下, 您到底是怎麽打算的呢?”


    謝及音抬眼,“你指什麽?”


    “新帝是打算給您一個名分嗎, 為何至今都沒透露口風?若是不給,他為何又天天宿在您這兒……”


    識玉背地裏替她操了許多心,整日看著裴七郎與她情深意篤,連穿衣洗漱都不願假手於人,分明是上心的,可若真是有情,該給的東西怎麽能不提呢?


    識玉小聲道:“奴婢覺得,您做皇後也是使得的。”


    謝及音揉著阿狸的腦袋,對識玉道:“我若做了皇後,就提拔你做一品掌印女官,可惜眼下不是好時候,我總覺得太急了,該緩兩年……至於七郎宿在我這邊,是因為我心悅他,無關別的什麽。”


    識玉又想不明白了,“之前您從不顧及旁人的非議,既然喜歡,如今又何必瞻前顧後?”


    謝及音先是微愣,繼而笑了笑,“連你也覺得我該留下麽?”


    “奴婢是為您以後著想,可沒有收新帝的好處,”識玉轉而言道,“不過殿下的決定總沒有錯,無論您想留在洛陽還是去建康,我跟著您,都是好去處。”


    雖然裴望初隔三差五就來磨她,識玉和岑墨也偶爾幫勸,但謝及音暫時沒有改變主意的打算。新帝登基的日子就在眼前,她已命人收拾好行囊,準備典禮一過,就去建康小住。


    她想靜靜享受留在洛陽的最後時光,讓識玉將攜禮拜訪的世家都擋回去,隻抽空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楊皇後,一個是她名義上婆母,崔縉的母親崔夫人。


    楊家隨太成帝得勢,又因太成帝失勢,如今皆被削了官,退居弘農待罪。楊皇後想請謝及音為楊家求情,謝及音說道:“我非朝堂官員,也非新帝諫臣,這些事輪不到我來插手,皇後娘娘找錯人了。”


    “可王家之事……”


    “王家,乃是因為有功於社稷,新帝縱不喜,也不會為難,楊家呢?”謝及音語氣柔和謙遜,態度卻分寸不讓,“太成帝在位時為修建七層觀星閣而大興土木,楊司徒非但不勸諫,反倒趨炎取媚,欲效衛氏。後聽聞胡人鐵騎將到洛陽,楊家派人在城中各處尋車馬,強買強賣,惹得民怨沸騰,此不為罪麽?”


    楊皇後啞口無言,仍不甘心道:“可楊謝兩家同氣連枝,阿音,望你能看在過往的情分上,為楊家美言幾句。”


    提起過往的情分,謝及音道:“不知皇後娘娘是否記得,當年住在汝陽謝家時,我身邊有個投井自盡的婢女,叫斷珠。”


    楊皇後聞言目光微閃,不敢再看她。


    “斷珠即將出府嫁人,卻被人下藥,掉光了頭發,後來她投井自盡,我惡毒刻薄的名聲也傳遍了洛陽。這件事是不是我做的,您應該比誰都清楚,我與楊家並沒有什麽情分。”


    謝及音頓了頓,又說道:“我帶阿姒去建康避難,她卻與外人聯合起來算計我,如今我與她沒有情分,隻有恩怨,我不為難你們已是克製性情,怎麽能指望我為你們美言?”


    句句質問,最終令楊皇後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她不得不接受楊氏即將退隱敗沒的結果,竟當場以袖掩麵,痛哭落淚。


    謝及音見不得她這副可憐相,寬慰了她幾句:“楊氏能保得滿門平安已是幸事,若族中子弟爭氣,將來仍有出頭之日,您想想膠東袁氏,不正是這個道理麽?”


    楊皇後聞言,擦幹眼淚起身拜謝,悵然道:“從前是我氣量褊狹,阿姒也不懂事,讓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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