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屬變了臉色,慌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蔡宣兀自冷靜了許久,心中轉個不停,再抬頭時,已然有了主意,晦暗不定的燈燭照在他臉上,隻見他眼神陰沉得嚇人。


    “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既然皇上不在洛陽宮中……”蔡宣低聲吩咐下屬,“去請趙詹事、孫武衛、虎賁校尉杜湘……讓他們速來蔡府議事!”


    蔡宣一口氣點了一串人,或曾暗中饋以重金,或一路受他提拔,是和他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若是永嘉帝真的跑去陳留掀他老家,那就別怪他也在洛陽釜底抽薪,圍魏救趙了!


    然而蔡府的動靜早已被欽天監的人窺探去。蔡宣今夜請了誰,何時來的,何時走的,被清清楚楚列成一份折子,遞進了顯陽宮中。


    與之同時送來的還有陳留的密信,是裴望初親筆所書,依然十分簡短:“問皇後安:不見佳人,我心切切,憂思如焚。另,蔡宣可除。”


    謝及音笑著將此信與折子擱在一處,與識玉道:“你能猜出蔡宣想做什麽嗎?”


    識玉問道:“難道他還有膽子逼宮?”


    “他大概是猜到陛下眼下在陳留,若本宮是蔡宣,絕不會光明正大說要逼宮,而是說……清君側。”


    “清君側?”


    謝及音緩聲說道:“謝氏皇後,心懷憤懣已久,又未誕下皇子,心中不甘,故挾持聖上,欲把持朝政,殘害忠良,以複前朝。我等受陛下恩深,今日當殺入洛陽宮,清君側,誅妖女,保陛下——”


    她攏了攏身上的披肩,倏爾一笑,“本宮學的像不像?”


    “殿下!”識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無心與她開玩笑,“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和小公主先出宮?宮裏有岑墨守著,他們未必攻得進來,待陛下回朝,或勤王大軍一到……”


    “不必,他要與本宮硬碰硬,那就試試,本宮守在洛陽宮,倒要看看誰能打進來。”


    謝及音鋪紙研墨,旋即寫成一封手書,“將此書送與王瞻,讓岑墨親自去送。”


    王瞻是暗中率兵回來的,蔡宣應當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隻會將關注點放在禁軍身上,欲以虎賁軍與之相抗。


    這情境與多年前的衛氏多麽相似,可惜人並不總能避開覆轍。


    “二十八,二十九,除夕,再有半個月就是上元節,真的能趕回來麽?”謝及音捏著陳留送來的密信數日子,伏在案上喃喃低歎,“這個年又過不好了,這種爾虞我詐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第84章 上元


    除夕夜, 爆竹聲聲。


    洛陽宮各處掛滿了紅燈籠,可惜宮道悄悄,無人欣賞。一無所知的宮人隻覺得奇怪, 新年逢公主降生,顯陽宮中卻不傳歌舞,怎麽過得如此低調。


    而識玉此刻正焦心如焚地站在顯陽宮的丹墀上遠望。


    遙見黃內侍領著一人走來,識玉忙轉身進去稟報:“來了來了!王六郎來了!”


    謝及音忙擱下狼毫,迎了出來。


    王瞻抱拳行禮, 恭聲道:“宮城四門各已布好五百騎兵, 內有岑統領率禁軍呼應,若一門受襲, 其餘各門皆能相救。虎賁校尉杜湘、趙詹事、孫武衛等一應逆賊家眷俱已在掌控中, 洛陽城外也布好了七千伏兵,一來能切斷蔡宣請外援,二來能防止他們兵敗後逃竄,再生禍端。”


    王瞻確有調兵遣將之能, 不過兩日的功夫, 就已悄悄布置好一切。


    謝及音聞言心中稍定,溫聲道:“子昂辛苦, 進來喝杯屠蘇酒吧。”


    建康的除夕沒有飲屠蘇酒的風俗, 時隔數年,他都快要忘記屠蘇酒的風味了。謝及音為他滿斟一杯, 自己以茶代酒,雙手持敬:“人生幾何,去日苦多, 願此夜過後,年年歲歲都是平安祥和。”


    “那我祝皇後娘娘福壽安康, 小公主能如您所願。”王瞻道。


    謝及音抬手飲盡,“請。”


    王瞻相隨,“請。”


    飲過屠蘇酒,子時將近,王瞻起身告辭,再三叮囑她道:“最遲到明天晚上,蔡宣必有動作,請皇後護好小公主,不要出顯陽宮,待諸事平定,我會親自來告知您。”


    謝及音點頭:“有勞了,萬事小心。”


    宮外的兵鬥交給王瞻,謝及音命人撤了酒席,將蔡宣的女兒蔡錦怡帶上來。


    在顯陽宮裏做了兩日人質,蔡錦怡已被磨平了心氣。她是個聰明人,如今看清了顯陽宮裏的局勢,並非如她母親所言,是憑運氣就能將這位謝氏皇後取而代之的。


    謝及音垂視著跪伏在殿中的蔡錦怡,緩聲說道:“你父親正在密謀造反,想必是忘了還有你這個女兒在宮中,不知蔡姑娘作何打算,是想與爾父一同殉了國法,還是想另謀出路?”


    宮燈森森,環立四周的宮人似乎時刻打算處決她,蔡錦怡如今隻想活命,顫聲若泣道:“民女不知家父之罪,願為娘娘出麵勸諫,還請皇後娘娘饒命!”


    “勸諫倒不必了,隻要你肯配合,本宮留你另有用處。”


    謝及音知道蔡宣不會聽她的話,叫識玉給她遞上紙筆:“洛陽城的世族官員,誰經常拜訪蔡家,你母親蔡夫人常與哪家女眷有來往,你想清楚了,都一一寫下來,若是記得來往禮單更好。”


    待蔡宣伏罪,蔡家倒了,她要拿著蔡錦怡寫的這份供述去一一敲打。


    過了子時,熬到寅正時分,宮外傳來了震天響的動靜,謝及音讓識玉推開高閣的窗子,遙遙朝東邊望去,隻見火光衝天,鬧聲喧闐,若不聽仔細些,那些慘叫會叫人誤以為是慶賀新年的歡呼。


    謝及音不忍再看,又將窗戶推上了。


    “今天本該是闔家團圓的好日子,死在今夜的人,若是肅反尚有朝廷撫恤,若是跟隨蔡宣,身後連個祭拜的人也沒有,縱使親故,也要忙著除舊迎新,能有幾分緬懷呢?”


    識玉給她披上披風,勸道:“仔細多思傷神。”


    謝及音點點頭,再不說話了。


    天色平明時分,那動靜漸漸停了,應天門外,裹爆竹的紅色碎紙與滿地血汙混亂一地,岑墨帶人清理叛軍屍體,王瞻押著蔡宣去顯陽宮見謝及音。


    蔡宣被鐵索捆著,押跪在雪地裏。事已至此,求生不能,唯餘滿腔恨意。他高聲痛罵謝及音是禍國妖女,咒罵她的女兒,謝及音忍無可忍,拔出王瞻的佩劍,隻見青光一閃,蔡宣的嘴被切成了兩半,頓時血流如注,再也說不出話。


    佩劍“當啷”一聲棄擲在地。


    這是謝及音第一次持劍傷人,她冷冷睨著蔡宣,目光裏隱有恨意。她對蔡宣說道:“可惜你看不到本宮的公主成為大魏女帝,坐擁天下的那天了。”


    待按著蔡宣的手強行簽了認罪書,王瞻將蔡宣與一眾叛亂官員押入廷尉,以重兵看管。此事飛快在洛陽城裏傳開,也隨著一封封密報傳向陳留郡。


    裴望初比陳留裴氏更早收到蔡宣伏罪的消息,他讓鄭君容帶著調來的兵埋伏在礦山之外,自己則帶人去救被關在蔡家地牢裏的徐之遊。


    徐之遊見了他險些驚掉下巴,人還捆在刑架上沒放下來,當場就開始犯顏勸諫:“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當以身為國器,坐不垂堂,愛惜龍體。您怎能如此隨意地離開洛都,來到陳留這等禍亂之地?若是您被蔡家的人認出,或是出了什麽意外,大魏將托付何人?我等臣子又有何顏麵存活於世?!”


    裴望初被他吵得頭疼,“蔡家人給你上了這麽多刑,怎麽沒把你嘴縫上呢?”


    “陛下!”


    “行了,別嚷嚷,朕混得可比你安全多了。”


    裴望初讓人把他從刑架上放下來,見他還能自己走,略微放心,“朕派人先將你送回洛陽,你將物證交給皇後,一切聽她處置。”


    徐之遊應下,被人攙扶著往外走,裴望初又叫住了他。


    “等等。”


    裴望初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半天,叮囑徐之遊道:“若皇後問起,別說你見過我,就說是鄭君容救你出去的,明白嗎?”


    “啊?”


    “朕問你明不明白?”


    “行吧,微臣領命。”徐之遊歎了口氣,無奈應下了。


    送走了徐之遊,裴望初與鄭君容在幾天之內鏟平了蔡氏,裴望初沒有表露身份,給鄭君容寫了一道詔旨,站在他身後指揮他行事。


    先是將蔡氏滿門下獄,主事者逐一論罪,像蔡宣的兒子、弟弟、堂侄這等私征民役、蠶吞金礦、強掠民女者,直接拉去街頭問斬,餘下罪輕的人關進牢中,待朝廷派新的禦史和郡守接管後再逐一論罪。


    蔡氏營建逾製的宅邸,連帶宅中成箱的金銀珠寶被一齊查封,封條是裴望初禦筆親題,他擱筆後笑道:“我早就說過這宅子風水不好,連月之內必有災殃,可惜他們不信。”


    封完了宅子,還有近千畝未上稅的土地,幾千百姓的賣身契沒有厘清。裴望初不耐煩做這些事,讓鄭君容獨自留在陳留郡善後。


    “我要往膠東去一趟,若是皇後來信詢問,你就說我下落不明。”


    鄭君容對他那點幺蛾子早已見怪不怪,但被甩了一身的鍋後,仍無奈地問了一句:“這回又是為什麽?”


    裴望初道:“除夕夜你我在此地喝風,王瞻卻在顯陽宮裏喝屠蘇酒,想必是皇後娘娘貴人多忘事,竟不記得給我送一壺。我去膠東一趟,給她點時間,盼她哪天能突然想起我這個人來。”


    鄭君容點了點頭,懂了,這是醋壇子翻了,鬧脾氣要離家出走。


    他皮笑肉不笑道:“宮主放心去吧,皇後娘娘問起,我自有對策。”


    他一向聽話,辦事利落,所以這回裴望初也信了他。


    正月初六,謝及音收到了鄭君容派人從陳留送來的折子,折子裏詳敘了對陳留蔡氏的處置,與折子一同奉上的還有查封入國庫的金銀珠寶以及上萬斤未來得及流入民間的假/幣。


    謝及音將鄭君容送來的折子看完後說道:“叫尚書省派人來清點,這些假/幣全都送到官窯裏熔了,鑄成銅鼎,鼎上刻國法朝律,凡五品以上內朝官每人一個,置於家中,時時警醒。”


    她又讓內廷將處置蔡氏的奏折抄錄數份,分送洛陽城中各大世家。


    蔡宣是打著清君側的名義謀反的,直到他事敗伏罪,永嘉帝也未曾出麵,眾人心中對此十分疑慮。但是見識到皇後的雷霆手段後,他們或是怕受牽連,或是敢怒不敢言,一時竟無人敢質疑,隻在背後悄悄謀劃,等著過了上元節,重啟朝會之時,永嘉帝的下落必要有個交代。


    “上元節真能趕回來麽?這折子裏這麽多字,怎麽一點消息也沒有?”


    謝及音有些擔憂,親筆寫了張小箋,用飛鴿傳書送往陳留,催促裴望初趕快回朝。


    此時的裴望初早已身在膠東,兩天以後,這張寫著“佳節上元,盼君速歸”的小箋送到了鄭君容手中。


    “我如今吃的是朝廷俸祿,不能總是對宮主一人言聽計從,”鄭君容心道,“何況宮主時常任性,總在皇後娘娘麵前牽連我,害我像個佞臣,如今我若是按宮主之前交代的去做,來日東窗事發,肯定又要我背鍋。”


    可謂是怒壯慫人膽,鄭君容當即回了一封信箋,上麵寫到:“膠東袁氏有好女,擅釀屠蘇酒,宮主驅馳前往,已有數日。”


    寫好後待墨晾幹,又塞進了鴿子腿上的竹筒裏,放它往洛陽歸去。


    正月十三,距離上元節隻有兩天。


    蔡宣宮變的事鬧得城中世家個個安靜如鵪鶉,但對城中百姓影響不大,他們聽說扳倒一個禍亂鄉裏的大官,反倒為之拍手叫好,早早就開始給上元節熱場子。


    識玉正指揮宮娥在簷下掛宮燈,白貓阿狸跳起來去撲宮燈垂下的流蘇穗子,一歪頭看見謝及音麵有怒容地走出來,以為要抓它,“嗖”地竄到了屋頂上。


    識玉疑惑,“出什麽事了,殿下?”


    “沒什麽,隻是有人偷偷去了膠東,樂不思蜀,好得很。”謝及音冷哼道。


    她將那信箋扔進了火盆裏,攏了攏身上的貂絨披肩,對識玉說道:“本宮不等了,上元節那天你隨本宮出宮賞燈。”


    果然直到上元節也未見人回來,謝及音心裏憋著一口氣,連折子也懶得閱,胡亂堆在案頭,一上午隻靠在榻上拿撥浪鼓逗清麟。


    下午過了未時,終於肯起身打扮,換了身大紅灑金的曲裾,下襯月影流光裙,讓識玉給她綰發。


    識玉感慨道:“太久未給殿下梳頭,也是難得陛下不在,是不是?”


    謝及音負氣道:“他在就要任他擺弄,這又是憑什麽,以後此事都交給你,再不讓他經手。”


    識玉暗笑,“奴婢可不敢跟陛下搶。”


    雖然綰了發,但出門前還是披了一件披風,用寬大的兜帽將頭發都蓋住。


    她們乘一輛朱輪華蓋車,出了洛陽宮東門,直奔向人山人海的雀華街,遠遠望見燈市上明明滅滅,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擠滿了圍觀看熱鬧的百姓。


    岑墨走在前麵為她們開路,在舞榭歌台前遇見了同樣出來玩的王瞻和王蕪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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