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將弓箭丟到一邊,叫停自己這邊的人手,“去請太醫,讓陸院首過來,讓我的太醫署今晚當差的所有人都過來!”


    顧淮安很快被送去偏殿,連帶著薑若也被送了過去。


    太子傳令,太醫們來的都很快,見到顧淮安中箭的位置都倒抽了一口冷氣。但凡中箭的位置再偏一點,就直接傷及心髒,那便是大羅神仙也無力回天。可就算中間的位置不是心髒,現在的情況也很是棘手,誰都不敢保證在拔箭的時會不會傷及血脈,然後引起血崩。


    陸院首最後拿了主意,先施針護住心脈。


    開始治療時,眾人又發現一個問題,昏迷當中安王世子拉著一個姑娘家的手不鬆開啊。試了很多種辦法,都不能將兩個人分開,眾人又找太子拿主意。


    太子看向薑若。


    見到薑若的第一眼都能覺察出這是一位美人,那怕她現在渾身沾著血,臉上也糊滿了眼淚,可絲毫不能遮掩她精致的五官。是那種能夠讓人一眼驚豔的美人,尤其是現在,哭著的時候眼神裏還透著一股倔強,像是在暴風雨中沾滿泥水卻不肯彎腰的嬌花。


    太子眼中沒什麽情愛,而是看向了薑若的肚子。要是顧淮安真出事,那麽這肚子裏的孩子便是顧淮安唯一的血脈,金貴著呢。


    他緩了緩聲音,“太醫要給淮安拔箭,能做到不出聲嗎?”


    薑若的頭發被冷汗浸濕,黏在臉上。她沒有說話,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就直接將他的衣服割開,當這個姑娘不存在就是。她若是對治療有影響,將她直接打昏了。”太子立即道,臉色沉了下去,“無論如何,我要聽到安王世子平安無事的消息。”


    太子交代完之後,就離開去了側廳。


    很快得知消息的皇上也趕了過來,同來的還有安王。安王今日也進宮參加宴會,太子的人去傳消息時他就站在皇上身邊,便一起過來了。


    他進門之後,匆匆對著太子行禮之後,就直接往裏間走去。見到兒子躺在病床上,他的臉瞬間拉下來,臉色陰陰沉沉。


    這位是在戰場上拚殺出來的主,渾身的煞氣都讓人膽寒,陸院首的手晃了晃,鋒利的刀刃往旁邊偏移了幾分差點鬧出大事來。


    最後安王還是被人勸出去等著。


    時間慢慢過去,對於薑若來說每一秒都變得十分漫長。她第一次親眼看見大夫處理外傷,看著男人光潔的胸膛被劃開,看著胸膛處那道長好的傷疤被重新劃開,血和肉混在一起需要借助湊近的燭光才分得清楚。


    她的臉色在越發濃鬱的血腥味中變得蒼白,卻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的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因為太過用力而導致嘴唇都被咬破出血。


    直到下半夜,陸院首才將身體裏的箭取出,縫合了傷口。


    等箭被取出的消息傳遞到偏廳,原本一直闔上雙眸將自己當成一尊臥佛的景豐帝突然睜開眼,直接起身朝著裏間走去。


    顧淮安這次被傷及了要害,後麵還需要喝藥,倘若這一兩日起燒又很快降下去,大抵就沒有什麽生命危險,後麵養養就成。


    “後半夜還需要人盯著,要是一直高燒不退……”


    景豐帝掃了一眼過去,那一眼便蘊含著雷霆之勢,“要是高燒不退,會如何?”


    陸院首手一直在哆嗦,心裏想著這太醫真是不好做。安王世子這次要是熬過去,他說什麽也要上折子退休。


    他捏了一把汗,最後還是將那句“情況不妙”咽了下去,“微臣會一直在這裏守著,直到世子脫離危險。”


    “嗯。”景豐帝應了一聲,垂眸在薑若的身上掃了一眼,“替她也看看。”


    薑若就像是提線木偶一般,伸出另一隻胳膊,任由太醫查探自己的脈搏。


    在得知她胎兒穩健後,景豐帝開口讓所有人都出去。


    太子下頜緊繃,後槽牙咬緊,目光在躺倒在病床上麵色蒼白的顧淮安身上掠過之後,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走出去。


    安王原本想要留下來,卻還是在景豐帝的示意下往外麵走。


    景豐帝今日穿了朝服,冠帽整齊,光是站在那裏身上的威壓就壓得人喘不過氣,帶著久居高位的絕對強勢和壓迫力。


    顧淮安身上的氣質和景豐帝很相似,但是比起年紀還算輕的顧淮安來,景豐帝要更為內斂,看起來並不鋒利,像一頭臥睡著的遲暮獅王,看起來再沒有什麽危害也讓人心驚膽顫。


    薑若掙紮著朝著景豐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她專門學過一陣禮儀,教授她禮儀的嬤嬤原本就是宮裏放出去的教管嬤嬤,規矩很是的森嚴。她在這上麵吃了不小的苦頭,又被經常出入宮廷的顧淮安指點過,此刻行禮時挑不出任何差錯,甚至要比大多數官家的女子要好。


    可就算如此,又怎麽樣呢,再華麗的包裝也掩飾不了血統的低賤。


    最好笑的是,他一手培養成當真被這低賤的奴迷了眼。這一步步的隱忍和算計,藐視法度,冒著被就地斬殺的風險也帶人闖進宮。


    景豐帝半闔眼簾,不停的轉動手中的玉扳指,最後直接了當道:“你同淮安不合適,朕許你一生榮華富貴,那怕是你肚子裏的孩子出聲,都能夠享有一生富足。前提是,朕,不想在淮安身邊聽到你的任何消息。”


    薑若知道會有這麽一天,若是換成了另一個時間,她說不定還會仔細想想。身份上帶來的巨大鴻溝,有時候並不是兩情相悅就能夠彌補的。


    她會為自己的身份自卑,會在這段感情當中產生許多不自信,也可能的會沒那麽勇敢去麵對足以讓她溺亡的風暴。


    可是現在,她偏頭看向男人蒼白又鋒利的側臉,想到他臨昏死之前依舊護著她說“別怕”,她就怎麽也沒辦法做到退縮。


    她眼中迅速積攢起霧氣,感受著牽著她的手,擲地有聲道:“我不想。”


    皇上很意外她這個回答,這才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向薑若。


    陸院首將顧淮安身上的傷口處理幹淨之後,宮人就將屋內的燭火撤走了大半。剩下的幾盞燈台在空曠冰冷的室內搖曳著光,並不明亮,將景豐帝原本就顯得蒼老的麵容襯得更有幾分陰森。


    他背著手,麵部表情地戳破一個事實,問道:“你有什麽資格不願意?”


    “他是安王世子,日後要繼承爵位,接過他父親手裏的權利,生來便是讓人仰望的存在。而你……又算是什麽東西?”


    “我算不得什麽,但是隻要他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一直陪著他。”


    “嗬,笑話!”景豐帝仿佛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他緩步走上前來,一瞬間的威壓如山般壓下。目光裏,早就不複往日的平和,銳利如炬,收斂笑容展現出自己作為君王暴戾的一麵。


    “還是你覺得,朕當真不敢殺你。你以為你們所謂的感情算得了什麽,能和這世道抗衡還是和偏見抗衡?你知道他現在處在什麽樣的危險當中嗎,若不是有強有力支持的外家,他往後走的每一步都無比艱辛。不止是朕,就是那些泥古不化的世家,又或者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清流,哪一個不能聯合起來要了他的命?這就是你所說的感情?”


    景豐帝俯身盯著麵前的女子,壓抑的聲線當中仍舊能聽出滔天的怒意。“你可知道,朕在他身上付出多少心血,他日後又要接過怎樣的擔子?就因為你所謂一廂情願的感情,就要毀了他這麽多年來積攢的榮譽?”


    “您說的擔子是指九死一生謀求出路嗎?” 薑若仰麵。


    在絕對的壓迫當中,她仍舊抬起自己的頭,挺直肩膀讓自己看起來體麵幾分。她哽咽著,破碎的眼淚不斷溢出,卻清晰地問。


    “他是安王府的世子,享受了榮耀確實要承擔責任。可他承受的還不多嗎?在儋州他差點沒了命,您當真不知道真相?他腿部有疾,全京城都在等著看他笑話,您也沒聽到一點風聲?在江南,他是不是會遭遇刺殺,拿著證據回京時候遭遇幾次伏擊,您在讓他去江南前就沒想過?


    您明明在那麽多次都將他丟出去平衡局勢,那麽多次都做好了他沒的準備,為什麽又要在現在執著說你為他付出很多心血?他到底要瀕死多少回,才能對得起您的心血?”


    景豐帝眼神變了變。


    薑若說出來之後反而沒了最初的恐懼,聲音都哽咽起來,替顧淮安感到難受。


    “徐嬤嬤一直同我說淮安的過去,說他不喜讀書攛掇人去騎馬圍獵卻從未落下功課,說他同人打架轉頭又和打架的人去喝酒,說他是四九城裏最矜貴又風流的公子哥。


    可是我從來都沒有瞧過他意氣風發的時候,我見到他時,他坐在輪椅上陰鬱得讓人喘不過氣,連自己的後事都安排妥當,數著天過日子。就是去江南,也想過不活著回來。


    就連我這麽不聰明的人都看出來他不斷在抉擇中被放棄,他就不知道嗎?他就不明白自己被孺慕的長輩、父親、兄長,這些他原本以為最親近的人不斷放棄?既然如此,他為什麽就不能選擇同我在一起。”


    “你放肆!”景豐帝暴喝一聲,凸出的眼中多了幾絲猩紅。


    “他是安王世子。”薑若不是傻子,很明白今日太子那麽一出衝著誰去的,可沒有一個人提及,都用顧淮安的忍讓去粉飾太平。


    她忽然想到那一夜,他坐在她的對麵,平靜地同他說起這些往事。燭火在他優越的眉眼間落下光影,他的神情有瞬間的茫然黯淡,最終又歸於平靜,回到那個冷靜自持仿佛強大到無所不能的安王世子。


    他微微挑眉,不大在意地輕笑著說:“都過去了。”


    真的都過去了嗎?


    沒有的。


    她側過臉去,透過不斷湧出的淚水,麵前男人的身影逐漸清晰。她小聲喃喃自語道:“可他也是人啊,也會受傷,會難過的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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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089


    ◎這就是結局了嗎?◎


    景豐帝隻感覺到胸腔中的血液在衝撞, 眼前陣陣發昏,原本站立的偉岸身姿都有幾分搖搖欲墜之感。


    他咬緊下頜,從牙齒的縫隙裏擠出一句話來, “是他告訴你的?”


    薑若能明白這些事,顯然是有人告知過, 說的就是顧淮安心中一直想但是沒有說出來的話。


    他對於顧淮安的態度很是複雜。


    在諸位皇子當中,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是他以後的繼承, 他對太子也傾盡所有去培養。可以說太子就是他心尖尖上的肉, 是排在所有人的前麵。可若是拋開這些因素,他私心是最喜歡顧淮安。


    這個孩子的秉性同他極為相似, 他時常能從這個孩子身上找到屬於自己的影子。所以他在顧淮安身上付出的精力也不少,儋州、江南雖然危險,可若是憑著他的本事闖出來, 那便是實打實的功績, 是日後傍身的資本。


    為了不影響太子的地位,幾位皇子他都曾出手打壓過,唯獨是淮安是例外。他替他鋪了一條人人可見的輝煌之路,隻要照著走就能看見日後顯赫的人生。所有人都可以埋怨他,但是淮安不能。


    人在有些時候都是自私的,對於自己曾經的付出,哪怕是一分一厘都記得清楚。可是對於自己給別人帶來的傷害,總是會在時間的濾鏡中不斷美化, 直到遺忘。


    就比如現在的景豐帝, 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對顧淮安施過的恩, 全然忘了在自己心尖尖的太子對顧淮安出手時, 選擇了包庇。


    他眼光晦澀,周身彌漫著一股嗜血的氣息,又問了一遍,“他也怨恨朕?”


    “他如何去怨恨您呢。您忘了嗎,我之前說我遇上世子爺的時候,他已經存了死誌,安排好身邊人的出路。”


    薑若又哭又笑,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湧出,不解地問道:“他究竟有哪一點不好呢,究竟什麽程度您才能稍稍對他有些憐憫?”


    這些質問就像是一把小錘,錘在景豐帝的天靈蓋上,整個人的靈魂都一顫。


    他才出席了宴會,又在偏廳中守了大半夜,原本保養適宜的臉在微弱的燭火之下,顯現出蒼老和疲倦。渾濁的眼半闔著,將視線從麵前的女子身上轉移到病榻上,長久沒回過神。


    很久很久之後,薑若都快要懷疑麵前的景豐帝站成了一尊石像後,就看見人終於挪動了步子,沉默地朝著外麵走去。


    他頭頂上那頂象征著尊貴身份的朝冠在昏暗當中依舊閃爍刺目,卻重得像是將他壓垮,連帶著他走出去時背影都呈現出幾分佝僂的狀態。


    薑若側過身,將自己的臉貼在男人冰涼的手背上。眼淚不斷地往外麵湧出,然後順著皮膚的微小縫隙,不斷浸透到兩個人緊握的雙手當中。


    不幸中的萬幸是,顧淮安一直沒有其他症狀,天明之後薑若吊著的那一口氣也鬆了,就窩在床邊睡了過去。


    可等到第二日天黑,他身上的溫度開始逐漸往上升,整個人就像是一隻火爐,那怕就在旁邊站著都能夠感覺到他身上的溫度。


    陸院首稍微休息了一番,又被馮公公請了過來施針用藥。可用盡了所有的方法,男人身上的溫度都沒有降下去。陸院首最後一次施針護住心脈時,自己的手都忍不住發抖,還是請了太醫署另一位年輕些的太醫來施針。


    最後能不能活下去,那都是要看老天爺的意思。


    “太醫,就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嗎?”原本一直沒有出聲的薑若開口問。


    “我再去開一味藥,太子今日送來了一根三百年的人參,但願能吊著一口氣。”陸院首不敢去看薑若,轉身就走出去。


    寫完了藥方子之後,他整個人都癱坐在椅子上,開始做起了最壞的打算。倘若安王世子這次沒能挺過去,他該要怎樣才能應對皇上的怒火?遷怒這種事,皇家做的最為順手了。


    他歎了一口氣,比任何人都還要想安王世子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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