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說完的話停在喉間,楚堯的發頂被人輕輕揉了揉,他聽到扶嵐和往常一樣的、好聽中帶著點微微的冷意,像是玉石碰撞的聲音:


    “別說這種傻話。”


    “陛下……”他看到扶嵐笑了,笑意很淺,唇色蒼白,像是隨時都會羽化飛升的仙人,“隻要我活著,就不會有人敢傷害您。”


    楚堯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影,他突然想起幾年前,扶嵐也曾經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那既是親人之間的守護,也是臣子對帝王的許諾,即使過了很久,也不曾改變。


    楚堯的心忽然就安定下來了,他知道無論如何,總有人站在他背後,替他遮風擋雨的。


    他想,等穗歲進宮了,他要時常拉著她過來找扶嵐哥哥,觀星台太冷清了,要熱鬧一點才好。


    剛剛怒火升騰起來對心髒造成的一點不適感已經慢慢淡了下去,楚堯暗暗下定決心,他一定要好好控製自己的情緒,不然再出事之後,辛苦的還是扶嵐哥哥。


    “夜深了,你該回去了。”扶嵐道,“明天不是還要上朝嗎?”


    楚堯有些猶豫。


    “最多月餘我就好了。”扶嵐偏過頭看著他,像是看穿了楚堯內心的想法似的,“你要是怕我私底下窺探天機,我卜算用的東西,你可以暫時收走,等我病好再交還於我。”


    楚堯語氣裏有點驚喜:“真……真的嗎?!”


    “真的。”扶嵐點了點頭,“就給你一柱香的時間,一柱香後,我就反悔了。”


    “怎麽還帶反悔的!”


    楚堯忙不迭地站起來,一遛煙兒地跑到了他屋裏,他知道扶嵐用的卜算工具都在哪兒,風卷殘雲般地給他全收走了,連散落的蓍草都紮成了成了一小捆拿上。


    他生怕扶嵐改了主意,收拾得極快,將所有的東西規整好後用桌布一包抱在懷裏直接跑了,噔噔下樓梯時嘴裏還喊著:


    “吳大伴攔住他!”


    扶嵐無奈的笑了笑,他好久都沒看到過楚堯這麽有活力了。


    吳大伴從拐角處走到扶嵐麵前:“你想做什麽?”


    這個飽經風霜的內侍並不像楚堯一樣好忽悠,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我要足不出戶,專心養病一個月。”扶嵐微微揚起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即使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翳,也依然能看出從容來,“陛下那裏,就勞吳大伴多多費心了。”


    吳大伴擰眉,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像幹枯的橘子皮,他心裏已經猜出了養病不過是借口:“我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我會盡快回來的。”扶嵐道,“這些年我有時生病,不也是一躺月餘嗎?”


    “朝堂之間沒什麽大風浪,我留下的人手維持一月朝堂運轉還綽綽有餘,隻要陛下不起疑心,不會有任何問題。”


    吳大伴歎了一口氣,他也是看著扶嵐長大的,知道他有多固執:


    “你要去哪?”


    “去燕國。”扶嵐的目光越過立柱帷幔,落在了簷角下一左一右兩盞琉璃燈的位置,在他的視線裏,是兩團不斷閃爍著桔色光點。


    一次算羌國公主的位置,一次算破妄的生死,接連兩次卜算,他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反噬養了一月還沒好全,至少三月內,他不能再妄探天機。


    “我不知道你當年到底算到了什麽。”吳大伴說,“扶嵐,你把自己逼迫得太緊了。”


    他雖然老了,但眼神卻依然清明:“命運這種東西呢,玄妙得很,你有時候太過於相信命運,反而處處受掣肘。”


    “我必須改變天命。”扶嵐把目光轉向他,“我無法忍受我卜算出來的命運有絲毫應驗的可能。”


    他的聲音很輕,像一縷隨時會散在風中的煙,月光落在他身上,卻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不能再失去了。”


    第79章 往事


    ◎“我隻是……不會哭了。”◎


    不能再失去了。


    吳大伴看著扶嵐,隻覺得痛心。


    先帝先後還在世的時候,扶嵐溫柔、知禮,身上有少年的鮮活氣,不像現在一樣,冷漠決然,在心裏豎起了厚厚的冰殼。


    他很老了,從先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在先帝身邊伺候著了。先帝先後撿到扶嵐時,扶嵐還是繈褓裏的嬰兒,先帝先後又未有子嗣,扶嵐名義上是先帝先後的養子,實際上與親子也差不了幾分。


    他記得先帝還是太子時,每次回府,都要去逗一逗扶嵐,聽扶嵐奶聲奶氣地喊“阿爹”,然後又戳扶嵐的臉,直到扶嵐扭過頭背對著不理他了才作罷。


    等扶嵐大一點了,會告狀了,太子前麵剛欺負完,後麵太子妃那兒就收到了告狀,太子府裏因著這些瑣碎的小事,天天熱熱鬧鬧的。


    隨著扶嵐漸漸長大,有流言在王城裏傳開,說太子妃是個傻的,替太子給別的女人養孩子。


    流言傳到太子府,太子妃比太子還氣定神閑:


    “怎麽?還擔心我知道後天天以淚洗麵?阿嵐是不是雲澹的孩子,我心裏沒點數?”


    太子妃整頓了府裏嘴碎的下人,在太子散朝回來後,開玩笑似的地和他說了這件事,調侃道:


    “放心吧,像阿嵐這樣好看的孩子,你還生不出來。”


    氣得太子當場不顧儀態地翻了個白眼,上半夜和太子妃分房睡———因為下半夜太子自己抱著鋪蓋又溜回去了。


    在流言最熱鬧的時候,太子妃幹脆聯合太子,在府上辦了個宴會,邀請了王城裏大半的官員及其家眷,又把玉雪可愛的扶嵐拉出來亮了個相。


    太子與太子妃恩愛無比,堪稱神仙眷侶,而扶嵐又力壓同齡人,比他大不少的孩子贏了他是理所應當,輸給他是無顏見人———


    宴會之後,九成孩子都無顏見人了。


    但太子無子始終是隱患,再加上楚帝老邁時日無多,即使太子做得挑不出錯,但其他皇子麾下,依舊有人前仆後繼地以這為理由攻擊太子。


    扶嵐的卜算天份,就是在這段時間被人發現。


    吳大伴還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扶嵐突然跑過來告訴太子,最多一年,他就要有弟弟了。


    當天晚上,扶嵐就發起了高燒,高熱不退。


    太子和太子妃都快急瘋了,府上的禦醫成天成天守著他,五日後才堪堪穩定了情況。


    醒來後,扶嵐還惦記著先前的事,太子覺得有些不對,側敲旁擊之下,才知道扶嵐做了一個夢,夢到太子妃在秋日誕下一個孩子。


    楚國一貫是信奉鬼神的,境內有不少能人異士,太子尋了好幾月,終於找到了一個高人,那高人隻見了扶嵐一麵,便道:“這孩子日主身弱,是玄武受戮之命。”


    日主身弱,意味著八字太弱,玄武受戮,即壬辰時生人,多遭小人詆毀,不得安寧。


    太子萬萬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命格,他拋棄皇室的架子,對那高人行禮,求一破解之法。


    那高人問他:“殿下是何時撿到這孩子的?”


    楚雲澹答道:“應是丁未時。”


    那高人一怔,又問了幾個問題,問完後沉默半晌,才道:


    “即使改命,也是朱雀折足之相。”


    朱雀折足,大不利六親,亡散死傷。


    那高人歎道:“這是天生孤星入命!”


    越是富貴的人家越是忌諱這些,他的言語幾乎是已經判定了這個小小的孩子的生死。


    “阿嵐是我養子,非我親子,不利六親應驗不到我身上。如今我為楚國太子,往後是楚國帝王,帝王紫微之命,怎會壓不住一顆孤星?”楚雲澹道,“我護著他,又何懼小人中傷?”


    那高人一時失語。


    他去過許多高門大戶,在他給出不詳的批命之後,即使是親生骨肉,先前寵愛有加,之後也會漸漸淡了疼寵,心生隔閡,更何況是養子?


    楚雲澹又對高人行了一禮,道:“我欲與高人詳談!”


    之後密談的內容,吳大伴就不知道了,隻是談話之後,太子將此事告知了太子妃,又對他下了封口令。


    而扶嵐醒來後,就多了一個師父,教他占星扶乩,讓他掌握自己的能力,不會因為不小心窺探到命運而損傷自己。


    而後不久,楚帝駕崩,太子繼位,太子妃成了皇後,在一年後的秋日,誕下麟兒。


    可這次生產傷到了皇後的元氣,素日溫婉中帶點潑辣的皇後,成天病怏怏的,在纏綿病榻三年後,終究還是去了。回光返照之時,她抓著楚雲澹的手,一字一句交代:


    “阿嵐天資聰穎,又心細如發,我走之後,你要好好待他!”


    強撐著交代完,她又吩咐人去偏殿將楚堯帶來。


    然而,她並沒有見到楚堯的最後一麵,就在楚堯推開殿門哭著跑進來時,與世長辭。


    皇後走了。


    又過了一年多,陛下也走了。


    在陛下駕崩的那一夜,勤政殿的燭火徹夜不熄,陛下召見過所有的托孤大臣後,將生命中最後一段光陰留給了扶嵐。


    沒人知道他們倆談了什麽,隻是扶嵐出來之後,一夜白頭。


    皇後與陛下相繼去世,昔日那個臉上毫無陰霾的孩子,好像也隨著先帝先後的逝世而死去了。


    先帝下葬的那一日,文武百官哭的不能自已,隻有扶嵐跪在前方,一滴眼淚都沒流。


    在先帝的事宜處理完畢後,扶嵐猝不及防地發難,抓了朝堂上近半的大臣,詔獄裏關滿了人,刑場上每日都有問斬的人,儈子手的刀砍卷了數把,鮮血滲進斬首台裏,留下了洗刷不去的印記。


    誰都沒有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行事手段竟如此酷烈狠辣。


    然後他持著先帝的遺詔,成了楚國的國師,麵對各方的明槍暗箭,在朝堂之上,一守就是十多年。


    “吳大伴。”扶嵐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我走之後,你用這個令牌去調動‘照夜’,留一隊守著觀星台,剩下的全都去保護陛下的安全。”


    吳大伴伸手接過那枚令牌:“喏。”


    在扶嵐清瘦的身影快消失在拐角處時,吳大伴道:


    “早去早回。”


    扶嵐的背影頓了一瞬:“……好。”


    當年他總是喜歡溜到宮外去,也有人這樣叮囑過他早去早回,他那時總是神采飛揚地回一句“好,我走啦!”


    聽他這樣說,太子妃總是會捏捏他的臉,或者輕輕戳一下他的額頭,無奈地嗔道:“說什麽我走了,一點都不吉利。”


    “好,那我不說了!”那時的扶嵐半彎著腰,方便太子妃戳他的額頭,他臉上總是帶著笑,琥珀色的眼睛裏像有星星,“阿娘,我以後就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們在外人麵前會規規矩矩地稱呼父王母妃,但私底下,就像最平常的人家一樣。


    太子妃總嫌“走了”不好,所以他們總是說“一會兒就回來”。


    後來……阿娘走了,當時才三歲多的楚堯縮在他懷裏,問他:“哥哥,阿娘一會兒就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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