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折竹抱著安兒軟軟的身體,唇一張一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出聲:“真的……能逃出去嗎?”


    “轟———”


    巨大的橫木撞上城門,去歲才遭過戰亂的位置,又驚人般地昨日重現。


    交錯的刀斧聲、戰馬的嘶鳴聲、號角的呼號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又再次在衛國的都城響起。


    ———被逼到絕境的世家終於露出了最後的獠牙,他們已在那場宮變後一退再退,卻耐不住衛帝要將他們斬草除根。


    獅子搏兔尚用全力,更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這些嘈雜的聲音極具穿透力,穿過重重朱紅的宮牆,一直傳到衛曄耳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衛帝衛曄這時既沒有驚慌失措,大罵世家亂臣賊子;也沒有焦慮難安,生怕自己就此喪命;更沒有計劃著借助這時間差就此棄了這皇位,天地浩渺,隨處一藏……


    他在做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練字。


    墨字一行行出現在他的筆端,在雪白的紙上留下一道道印記。


    漸漸逼近的死亡,對於他來說,像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忽然有雙手推開了緊閉的窗欞,窗外探出一張熟悉的臉———這張臉與衛曄像了八成,麵無表情的時候,有種令人心尖發怵的冷。


    他翻進這座空曠的大殿,靈巧地向前,衛曄聽到響動後抬起頭,便撞上了一張與他極其相似的詭異臉龐。


    明明容貌已經改換,但看那雙熟悉的眼睛,衛曄卻一下子明白了來的人是誰,他皺起了眉:“逐東流,你怎麽回來了?”


    他給逐東流派了一個長期任務,現在絕不是他該返回的時候。


    逐東流沒有回答他,隻是在被發現後加快了速度,幾步便站到了衛曄身側,他單手製住毫無武功的衛曄,將手裏捏著的朱紅色藥丸不由分說都塞入了他嘴中。


    藥丸順著喉嚨滑入到胃裏,不消片刻,衛曄額頭上便冒出了星星點點的汗珠,劇痛從四肢百骸升騰而起,若不是逐東流點了他周身所有的穴位,衛曄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痛苦的聲音。


    疼得意識恍惚間,他感覺自己臉上的皮膚在發燙,骨頭好像能聽到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但疼痛已經讓他無暇注意這種改變意味著什麽。


    逐東流在衛曄扛過第一波疼痛後,將他抱起來,打開了這座大殿裏的密道,將衛曄塞了進去。


    易容成和他有八分像的逐東流說:“等會兒、阿寧的人、會來、帶你走。”


    即使被點住了穴位,逐東流也知道衛曄肯定有很多話想說,他沒敢給他解開,估計解開之後也是挨罵。


    做出生平從未做過的大膽事情的逐東流不敢和他對上視線:“衛琇、騙我、我、騙你,扯……平。”


    密室的門緩緩合攏,他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那裏有朵花兒吸引著他的視線。


    “哢噠———”


    隱藏得極好的密室門合上,逐東流將密室外打掩護用的東西一一複原,在掛上最後一幅畫前,他忽然愣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他眨了眨眼,然後很小聲地“汪”。


    他又騙人了。


    他是小狗。


    逐東流慢慢地轉身,極力模仿著衛曄平時的樣子,推開了這間大殿的殿門。他走得很穩很慢,沒有回頭,很有一種天潢貴胄的唬人氣勢,半點看不出平時呆呆傻傻的模樣,或許他畢生的演技,都用在了這一刻。


    風從大開著的殿門入內。卷動著案上的紙張嘩啦作響,那紙上,是沒寫完的一首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滴滴滴!!!】


    祝淩的玩家麵板上,忽然爆發出刺耳的聲音。


    剛剛拿下蕭國國都鈞天,還沒來得及規整這座城池、又一連熬了幾天幾夜的祝淩差點因為這過於尖銳的警報聲從馬上栽下來。


    她在馬上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引得身邊的人大駭:“陛下———”


    祝淩很快就穩住了自己,她露出點笑:“無礙。”


    自從她激活了新主線[千秋一帝]後,玩家麵板幾乎成了她用得極順手的輔助工具,很少這樣作妖。


    除非……祝淩的心重重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彌漫開。


    她最近忙於關注蕭國這邊的戰局,見燕國和衛國那邊都有條不紊地推進,便少投入了幾分注意。


    她在意識空間裏拉開玩家麵板,兩行血紅的字便爭先恐後地跳出———


    【羌國陣營[闕臨安]已陣亡。】


    【羌國陣營[剜瑕]已陣亡。】


    祝淩的腦海空白了一瞬。


    兩行字的字數很短,卻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闕臨安去年這時還和她一起吃著鍋子,兩人告別,約定日後再見,剜瑕上月才給她寄來一封信,信裏興高采烈地寫著她的計劃,又絮絮叨叨地囑咐她天寒加衣。


    其實玩家麵板上,消息欄中無時無刻都刷新著【羌國陣營xxx已陣亡。】,隻要她點開去看,便能看到長長的、仿佛拉不到盡頭的消息通知———那都是一個個獨一無二數據的消逝。


    可這些消息不會發出警報聲。


    唯有和她結下過羈絆的重要劇情人物陣亡,才會有這樣獨特的提示。


    在陣營分布圖上,闕臨安與剜瑕的名字,永久性地灰了下去,代表著人物死亡的狀態。


    從此以後,《逐鹿》的遊戲裏,不會再有闕臨安,也不會再有剜瑕。


    即使遊戲重新生成一模一樣的人物代碼,也不再是他們了。


    ……


    嘉平中旬,羌帝破蕭都,至鈞天始,西至極海,北至巍城關,盡為羌土。兩日後,帝排眾議,領兵南下,欲以戰養戰,勒石王渠關。


    嘉平中旬,蕭帝破燕都,西至南源,北至雲衢,燕土臣服。帝索城三日,於密室中尋得燕國司徒,一郡外捕得燕國太後,然燕國君主,不知其蹤。


    翌日,帝率軍南返,至善荼郡,直逼木樨。


    第339章 天下落雪


    ◎天有雪,厚三尺,茫茫而不見前路。◎


    混亂在廣樂幾乎持續了一整日,晚間的火把從宮牆外綿延到宮牆中。


    一切都是混亂的,無序的,火光映照著一張張癲狂的臉,野心似乎在熊熊燃燒。


    “他在這裏———”


    “我看見陛下了!”


    “陛下往東邊走了———”


    要護著他的,要大逆不道的,想富貴險中求的,想大展身手的……所有人挨挨擠擠,仿佛形成了一張網,網中的獵物無處可逃。


    被逼到絕境的世家集體造反,以重利相誘,以把柄相挾,以清名相逼———組就了如今這場荒唐的宮變。


    他們這樣氣勢洶洶的,是想要衛曄死嗎?


    並不是。


    他們隻想“清君側”。


    君主是不會出錯的,如果君主出錯,那一定是他身邊有“小人”作祟,隻要除掉了這些“小人”,君主自然會恢複清明。


    他們要綁住君主的手腳,蒙住他的眼睛,塞住他的耳朵,堵住他的嘴,讓他不能動,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說。


    然後這些困住君主的東西會化成絲線,君主便會成為他們手中的傀儡———活著的、合心意的、乖順且不會反抗的傀儡。


    讓一個傀儡坐在王位上,才是他們最終的訴求。


    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人群形成的網越收越窄,最終,網中出現了一國之主的身影———


    他身上的衣裳有些灰痕,發冠歪散,是幾乎沒人見過的狼狽,但比這身狼狽更引人注目的,是橫亙在他脖頸上的一道血痕。


    這道血痕從上至下,從左至右,在脖子上翻出淋漓的血肉,就算外行看也知這道傷已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就算能治好,聲帶怕是也不能恢複如初。


    沒人知道為什麽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下,衛國的帝王還會受這麽重的、幾乎稱得上致命的傷。


    “陛下———”混亂的人群中有人高聲喊,“臣奉太後禦詔進宮,以守陛下安全!”


    喊話的人臉上帶著對帝王受傷的憂心與焦灼,可那雙藏在眼睫後的眼睛裏,卻是翻湧著快要藏不住的情緒。


    “臣赤膽忠心,日月可鑒,還請陛下信臣!”


    那麽多人在今夜的宮變中出了力,總有人大口吃肉,有人卻隻能喝湯。


    富貴榮華如逆風執炬,雖有燒手之患,仍不可輕易棄之。


    人心貪婪,可見一斑。


    這場宮變由許多人聯合促就,但誰都希望自己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於是,滑稽的一幕便出現———


    明明都在做著大逆不道的事,可表忠心的話卻一個比一個說得花團錦簇,仿佛他們不是勾連著軍隊一起攻入衛國最核心的皇宮,將一國帝王的尊嚴與權威都踩在腳下,而是化身鐵骨錚錚、憂國憂民的賢良,正在以迫不得已的方式勸諫君主遠離身邊的“小人”,親近他們這樣的賢臣。


    被勸諫著的君主沒什麽表情,哪怕是在重傷的狀態下,他的臉上也沒什麽太大的波動,隻有那雙眼睛又黑又沉。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話,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脖頸上的傷口被帶動,流出了更多的血。


    他往前走了幾步,重傷欲頹,身前擋著的人卻不由自主地讓開———在情況未明的時候,無論是誰讓重傷的君王傷勢加重,都會失去這場利益分配裏的最佳資格。


    他們像在看一隻困獸,欣賞著它的垂死掙紮。


    掌控一國的君主,在朝堂上翻雲覆雨,諭令之下,莫敢不從,這樣的威勢,誰不想要?這樣的權利,誰不心動?


    故而出於某種微妙的心理,沒人阻止,人群形成龐大臃腫的網,裹著網裏那隻前行的獵物。


    獵物慢慢地走,停在了一個所有人意料之外,預料之中的位置———靈望殿。


    衛國每去世一位帝王,靈望殿中都會多加一方祭祀的靈位。若是有重要的事不方便遠去宗廟祭祖的,便會在這殿前宣布,等同於將自己的決定告知了衛國曆代先祖。


    所有人都以為衛帝妥協了,他將要在這皇宮之中,大殿之前,在衛國曆代先皇的注視下,來擇出他選定好的最終人選。


    或許這個人選是他思考權衡後最合適的,或許帝王在蟄伏後還會想要反撲……但無論如何,現在贏的人不是帝王,這就夠了。


    這樣的情況下,圍著獵物的網鬆開了些,所有人都退避到九尺之外,等著宣判出最終的贏家。


    渾身狼狽的衛帝回過頭,望了他們一眼———很難形容那一霎的眼神。


    沒有喜,沒有悲,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怒,就好像……一個局外人。


    他抬步慢慢地走上了靈望殿前的台階,或許是那一眼太過令人難以形容,以至於他身後跟著的人慢了幾拍,與他拉開了距離。


    衛帝的指尖觸到了靈望殿朱色的大門,他推開門,卻沒有邁過台階。他在階前轉身,那些慢了幾息的人已經緊跟在他身後,眼看著就要爬到台階的盡頭,能看到他們額頭的汗水,臉上的野望。


    衛帝忽然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打開的大門裏,是層疊的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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