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許是許久無人打掃,所以窗台上已經積攢了一層灰塵,牆角攢著青褐相接的毛絨青苔,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兒。


    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說不害怕是假的,黎青黛不由留意曲梧遊那邊的動靜。


    見曲梧遊向她過來了,以為他是想做些什麽,黎青黛警惕地看著他,往後退了退。


    不料,曲梧遊卻是向她行禮致歉,“黎娘子,你莫要驚慌,我等不是壞人。事出有因,委屈你了,在下向你賠不是。”


    曲梧遊談吐不凡,應當是世家裏出來的,黎青黛仍對他抱有戒心。


    見她還在地上坐著,曲梧遊想去搭把手扶她從地上起來,黎青黛拒絕了他的好意,自己慢慢地爬了起來。


    曲梧遊表明目的,瞥向那邊的小榻,“我家郎君已經昏迷了許久,聽聞你醫術卓著,有勞你出手相救。”


    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像是臨時收拾出來的小榻上,勉強算幹淨,一名闔目仰臥的青年吸引她的注意。


    青年身著玉白色流雲紋廣袖大衫,胸口因鮮血滲透,暈染成紅梅。五官絕美,烏發以白蓮玉簪挽住,幾縷散亂的發絲落在他瓷白的麵龐上,徒增幾抹易碎的美感。


    四周彌漫著淺淡的血腥氣。


    黎青黛下意識放慢了呼吸,生怕自己驚擾了這位如玉郎君。


    是何緣故,以至於請大夫治病都要偷偷摸摸?黎青黛雖然好奇,但是也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問的。


    榻上的青年呼吸微弱,黎青黛也顧不得其他,先給他把脈。片刻後,黎青黛又查看下他的傷口,見已經包紮處理過,才終於放心。


    黎青黛憶起醫經所記載,此時他因重傷失血過多,有些氣虛凝滯。


    “光線有些暗,勞煩將燈燭拿近一些,以便我行針。”


    曲梧遊聞言照著她的話做。


    她打開隨身攜帶的針灸包,挽起莊檀靜的袖子,選用毫針在他小臂上內關穴處刺針,而後改用粗針在他中指的太衝穴和小指的少衝穴點刺出血,開竅蘇厥,疏經止痛。


    少頃,看到青年長密的眼睫如蝶翅般顫了顫,她才收針。


    “他怎地還不醒?”曲梧遊焦急地問。


    “別急,容我再看看。”黎青黛穩住他。


    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黎青黛心中納罕,哪知她方一湊近,正想掐他的人中,青年猛然張開雙眸,眼神如幽潭,猝不及防地被他掐住了脖子。


    第3章 逃


    事發突然,連曲梧遊都愣了愣。眼看黎青黛因呼吸不暢而小臉漲紅發紫,慌忙上前阻撓,“郎君,使不得使不得,她是大夫!”


    莊檀靜眼神漸漸清明,理智回籠,霎時鬆開手,黎青黛隨之跌落在地,捂著脖子咳嗽,而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曲梧遊替莊檀靜道歉,“娘子受驚了,郎君乃無心之失。”


    黎青黛捂著紅腫的脖子,覷了眼那個罪魁禍首,隨後低垂眼睫,敢怒不敢言,畢竟她的命還捏在主仆二人手中。


    莊檀靜從腰上解下枚玉墜,拋給她,雖沒看清他拋過來什麽東西,黎青黛下意識地接住,卻聽見他漫不經心道:“賞你的。”


    這是她救了他性命的感謝,還是因為適才險些失手殺了她做出的補償?不管是出於哪一個原因,他那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態度著實叫人不舒服。


    “玉太過貴重,我承受不起。”這是實話,這塊玉對一個普通人家而言就是天降巨財。黎青黛欲將玉還給他,拿著玉墜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莊檀靜冷眼瞧著,並不接。


    他送出去的東西,從來都沒有拿回來的道理。


    黎青黛見他許久沒有接過玉墜的意思,不禁抬眼去看他,可巧撞入他深邃的眉眼中。


    “若不想要,扔了也罷,不必同我說。”他滿不在意道。


    黎青黛立即又垂下眼眸,沒有答話,而是將玉墜放回到他的身邊,無聲地拒絕。


    師父教導她,乞兒尚且不吃嗟來之食,他們雖然是平民百姓,身無長物,但是骨氣還是有的。


    室內一片沉悶。


    曲梧遊笑了笑,試圖破解尷尬的氣氛,“黎娘子莫要推辭,這是我們郎君的一點心意。”


    他臉上分明帶著笑,但語氣裏還是希望她接受。


    莊檀靜輕咳兩聲,扭頭捂嘴吐出幾口血來,曲梧遊也顧不上她了,對莊檀靜很是擔憂,“郎君,您要不要緊?黎娘子,你過來瞧瞧。”


    習武多年的莊檀靜耳力超群,能聽到屋頂和室外細微的腳步聲。他一道氣勁打去,蠟燭登時熄滅。


    朝他走過去的黎青黛眼前一抹黑,愣在原地不敢亂動。


    月華淒慘,透過禪房凋零的窗戶紙,落了莊檀靜身上,一地霜白,顯得他既似謫仙又似鬼魅。


    說時遲,那時快,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劍破窗而入,僅差分毫便能削去莊檀靜的烏發,卻莊檀靜身體迅速往後傾與之錯開,而後順手帶著黎青黛滾地一圈。


    一聲巨響,塵土伴著木屑飛揚,彌漫在視線之中,紙糊的窗戶霎時破開一個大洞,刺客紛紛破門破窗而入。數人持劍向著莊檀靜門麵徑直刺來,另一人在他背後偷襲。


    莊檀靜讓黎青黛躲遠一些,調動內力以食指和中指夾住來劍,抬腳一踢前頭那人的膝蓋,反手一帶,伴隨著一聲悶哼,便見背後偷襲之人的劍沒入了前頭那名刺客的身體。


    就在後者因殺錯對象而微微發愣時,莊檀靜已經奪得一把冷劍,反手把他抹了脖子。


    黎青黛風平浪靜地活了十餘載,隻見過村民間的小打小鬧,頭回見到這般的血腥場麵,被嚇得腿軟在地,失了神,俯身欲嘔,害怕地躲藏在角落裏不敢出來。


    因重傷未愈,卻用了內力,莊檀靜胸口一疼,險些又要吐血,生生忍了下去。


    那頭曲梧遊應付其餘刺客顯得吃力,莊檀靜施以援手,三兩下就將剩下的刺客消滅殆盡。


    此時莊檀靜情況不太好,連站穩的力氣都沒有了,幸而曲梧遊及時扶住他,若仔細看,便能瞧見朱紅的血沿著莊檀靜的手滴到地上。


    他的傷口裂開了。


    “郎君,您振作一些。”曲梧遊焦急萬分,外頭又傳來沙沙聲,應當是又有追兵靠近了。


    “黎娘子,你帶郎君先走,我去引開追兵。”曲梧遊把人交給黎青黛。


    黎青黛稀裏糊塗地被委以重任,回頭看了眼嚴陣以待的曲梧遊,道了句保重,一咬牙便帶著人離開了。


    *


    前赴後繼的刺客來勢凶猛,一波又一波,莊檀靜勉力支撐禦敵,好幾次化險為夷。


    黎青黛險些喪命於此,即便再怎麽遲鈍,也知道追殺他的人來頭不小。


    夜色正濃,烏雲蔽月,前方的樹林逐漸升騰起夜霧,空氣中滿是水霧的氣息。行者腳步匆匆,衣擺刮過繁茂的草木發出簌簌的聲響,萬籟俱寂,唯餘蟲鳴陣陣的的林子裏,頓時充滿殺機。


    為了逃命,黎青黛兩條腿都要斷了,實在跑不動了,她氣喘不已地回頭看,才發現重傷的莊檀靜在她身後落下幾步,正麵色蒼白地倚靠著大樹。


    他連咳好幾聲,愈發顯得脆弱,相貌俊美的人,就連逃命那麽狼狽,都是賞心悅目的。


    黎青黛跑回去,站在他的麵前,著急道,“後麵的人就快追上來了,你再堅持一下。”


    莊檀靜黝黑的眸子凝視著她,似是在探究,“不覺得我是累贅麽,為何不逃走?”


    他的目光令人心底發涼,涉世未深的黎青黛尚不大懂得人心險惡,此刻隻覺得他莫名其妙,“我們還是快走吧。”


    真是愚蠢的良善,他微微一哂。


    為了躲避追擊,不知不覺中已經跑到了陡峭的石崖上,借著月華,依稀可以看到底下岩石凸起,危機四伏,令人望而卻步。


    “這可怎麽辦。”黎青黛發愁。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莊檀靜環顧一圈,發現身後有從山石縫隙裏急急奔湧而出的流水,順著高大料峭石壁蜿蜒而下,匯聚成一條蔚為壯觀的瀑布。風吹開雲翳,月華如練,照得瀑布恍若從九重天的銀河。


    莊檀靜望著磅礴的瀑布,被激濺升騰的水霧打濕了衣擺,心下有了主意,拉著她朝瀑布而去,“黎娘子可會水?”


    黎青黛不明所以看著他,“略懂水性。”


    難不成他想……


    “嗖”的一聲鳴鏑劃破長空,卻見無數冷箭齊發,如萬千鋒芒,從兩側徑直射來,若躲避不及,定要變成刺蝟。


    “跳!”他說。


    黎青黛隨著他一起跳入水中。


    殺手的一襲黑衣湮沒在夜色中,好似半夜遊蕩的遊魂,身姿矯健。他們發現石坡上的血跡,又看了眼底下波濤洶湧的瀑布,而後麵麵相覷。


    *


    冰冷刺骨的泉水將黎青黛他們的身軀團團包圍,水從四麵八方而來,瞬息淹沒口鼻,還好莊檀靜早屏住呼吸,否則還不得嗆水。


    二人被冰冷的水濤裹挾,一路衝到下遊,在河流麵前,他們的力量幾乎是蚍蜉撼樹。


    黎青黛生長於鄉野,自幼就會泅水,但莊檀靜本就水性不佳,再加上身上有傷,水又冰涼,險些支撐不住沉入水底。黎青黛拚命地拉扯著他,阻止他下墜。


    好在被水浪衝擊一段時間後,黎青黛努力遊到了那邊,吃力地拖著幾近昏厥的莊檀靜上了岸。


    黎青黛因為之前竭盡全力遊上岸,花掉全身力氣,莊檀靜因傷勢加重,直接跌倒壓在她身上。


    “好重。”黎青黛被他砸得差點斷氣,一把將他搬開,仰麵癱倒在地上一動不想動。


    等緩過氣後,黎青黛察覺莊檀靜很不對勁,手一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原來他已經高燒不止昏迷過去。


    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把他身上浸濕的衣物褪去,烘幹,否則容易叫他傷口發炎,加重病情,更甚者會傷及性命。


    她拖著莊檀靜找到一個相對隱蔽的樹洞,觀察四周,確定並沒有人追過來後,就出去撿拾柴火。


    黎青黛經常上山采草藥,而且在山中一呆就是好幾天,為了方便取暖和驅趕山中猛獸,黎青黛習慣在自己身上備兩塊打火石用以取火。隻要打火石不長期泡在水裏,即便遇水了還是能用的。


    黎青黛從周圍拾來一些幹枝枯葉,用打火石點燃,動作很熟練,是以很快火焰就燃起了,她還留心周遭情況。


    外衣不脫下來,就不容易烘幹。黎青黛糾結好一會兒,做了好一番準備,掩耳盜鈴般半睜著眼半閉著眼,伸著有點顫抖的手,笨手笨腳地脫去莊檀靜的衣衫,露出了他光潔的胸膛。


    肌肉線條流暢,卻並不誇張。他穿衣的時候分明很是清瘦頎長,不曾想衣袍之下卻另有乾坤。再細看,他鎖骨之下還有一點胭脂痣。他心口處有塊淺淡的疤痕,像是利器所傷,落在他身上,就如美玉微瑕,若不仔細是看不出來的。


    她簡單地給他的傷口處理一下,而後又手忙腳亂地幫他把衣衫穿了回去,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他的肌理。


    從前她隻是在書上瞧過男子的軀體圖形,偶爾會見到村裏的流氓偶爾會光著膀子。她正值年少,麵對這般出塵俊逸的人物,難免會羞澀,更何況是觸碰。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黎青黛深深呼吸幾口,她的臉又紅又熱,不知是不是被火堆給映紅的,還是給羞的。


    平複心緒後,她又將他移到火邊烘。


    莊檀靜渾身發燙,此處又沒有藥物,黎青黛隻能在拿出隨身攜帶的針灸包,在莊檀靜的曲池穴、合穀穴等穴位施針,瀉火涼血,而後又取涼水給他反複擦拭露出的皮膚,以此降溫。


    莊檀靜一手猛地抓緊她的手,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給捏碎。


    黎青黛疼得秀眉蹙起,掰開他的手指。因為離得比較近,所以她能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梁上也有一點小痣,給他清冷的麵容增添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冶麗。


    他的身體發燙,許是覺得太熱了,無意識地靠近溫度比較冷的她。


    黎青黛想離他遠些,無奈手被人又禁錮住,動彈不得。莊檀靜緊抓著她的手,眉心緊蹙,無意識地喃喃囈語,已經燒糊塗了。他說了什麽,她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把耳朵靠近些去聽。


    片刻後,黎青黛瞳孔驟縮,霍然色變,好像是聽到什麽催命魔咒般,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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