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崢失笑:“我沒這麽殘忍。帶回去養?喜歡嗎?”


    喜歡的東西多了去了。


    “喜歡就能帶走嗎?”


    沈弗崢道:“你先往大了說,我去跟人商量。”


    那位老板掌心轉著核桃,在一旁笑眯眯捧場:“要是真喜歡,改明兒我叫人把這整個玻璃缸都送過去。”


    可能受成長環境影響,她對恭維抬舉有種天生的警覺,或者講難聽一點,是一種自知匱乏的被動。


    那不是她該得到的東西。


    是泡影。


    是魚缸裏下潛的香餌。


    她覺得那尾魚張嘴求食的姿態不好看。


    這骨氣來得無端又矯情,叫人心情煩悶。


    恰好此時,側廊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有來客,老板招來經理叮囑,跟沈弗崢先說了告辭,最後一眼落在鍾彌身上。


    世故笑容裏似乎有些高看一眼的意思。


    周身繞來一層冷意,可能是在綠蔭處待得過久,鍾彌撫上手臂,擠出一個淡淡的表情跟沈弗崢說:“我不要這個魚,我剛剛隻是開玩笑。”


    “這玩笑不好。”


    鍾彌心一緊。


    他繼續說,“你看著不大高興的樣子。”


    鍾彌沒做聲。


    “畫已經寄去州市,應該很快會回到你手上,旁巍助理說你留的地址是你大學的,大概在這邊待到什麽時候?”


    鍾彌答:“大概……拿到畫。”


    服務生過來提醒是否現在上餐,兩人轉進了室內,古色古香的中式風格,鍾彌看到牆上仕女圖的掛曆,忽然思緒一跳,想他下個月生日可能是哪一天,在猜他是不是天蠍座。


    入座後,餐點很快一道道送進來。


    好好的中式菜硬憑量少搏出一份法餐的精致,鍾彌看一旁的餐單,名字起得冗長詩意,往桌麵上一一對照,嘴角漸漸帶起一抹笑。


    管他水生陸長,雞鴨牛羊,醬拌煎炒,都得去風花雪月裏蹚一遭。


    是謂“死”得其所。


    沈弗崢替她夾菜:“跟你商量個事兒。”


    鍾彌抬頭望去。


    “這頓飯能讓我請麽?剛剛老板的話你也聽到了,本來我平時就不夠照顧人家生意,回頭再讓人知道我好不容易來一回,還讓一小姑娘請客,傳出去不好聽。”


    鍾彌慢慢咽下食物,端一旁的杯子先喝了口水才說:“那這次你請,我之後是不是還得請你兩回,才算還完?”


    “也不是,你要是覺得跟我吃飯沒意思,那就算了。”


    鍾彌嘀咕:“那我多不禮貌……”


    沈弗崢說:“我不是說過,你可以不禮貌。”


    可以不禮貌……在州市那場宴會上。


    明明時隔不久,忽然想起,卻有種心境不複的滋味。


    她硬生出一種挑刺心態:“你隨便就給別人這種可以不禮貌的權利嗎?”


    他是縱容的,盛一碗濃湯放在她手邊:“彌彌,別誤會我。”


    “是嗎,我以為你故意在讓我誤會,讓我覺得我們已經很熟了,但實際上,我連你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他回應的方式直截了當,拿過一旁的餐單,翻到背麵空白,唰唰寫下兩行字,遞給鍾彌。


    “我的地址,還想知道什麽?”


    鍾彌一愣,頓頓地接過來。


    她忽然想,情感博弈裏,自己可能也是一顆小齒輪,一旦冒進,對方動一步,她需要拚命轉才跟得上。


    沈弗崢有點不忍見她這副表情,心想自己也沒做什麽,怎麽就叫小姑娘皺眉頭了,看著他,像積怨已久似的。


    他伸手過去,搭她手背上,放軟聲音像哄人:“慢慢來,好嗎?”


    她第一次體會被動與心動交織,如冷暖潮碰撞,是這樣怦然又怯怯。


    “怎麽慢慢來啊?”


    “你先笑一笑?”


    鍾彌嗔著瞪著他。


    他捏一捏她的手說:“你這個樣子,萬一被人瞧見了,會以為我在欺負你。”


    不敢與他多觸碰,明明那隻手她曾大方交握過。


    此刻大方一點不剩。


    鍾彌換了表情,卻也沒笑,桌麵躺著那張長長的餐單小票,她手指一夾,遞近看,上頭居然是兩個地址,一個具體到酒店房號,另一個聽名字像是固定住所。


    鍾彌揮一揮:“地址是真的麽?”


    他嚴肅道:“我會反省這場信任危機的由來。”


    他接著又說,“怎麽會不真?彌彌,我期待你來找我。”


    人真累。有時候,不僅與他人博弈,對待自己也下意識對抗,哪怕內心動搖了,明麵也要裝一裝。


    鍾彌撇撇嘴,低聲說:“我才不信呢。”


    州市那次,他走得那麽灑脫,一句鍾小姐同我有緣,好像完全不擔心會再難重逢。


    也是。


    這人有大海撈針的本事。


    鍾彌去捧碗喝湯,慢慢反應過來,想著,其實她早該察覺了,在戲館說那隻雀時,在州市酒店他替她解圍摟她肩膀時,甚至說更早。


    他太遊刃有餘,偏偏她一步步清醒淪陷。


    第16章 清醒時 同我有緣


    這家私房菜在京郊, 停車區種高大梧桐,落葉掃過,門口樹下, 還是那輛掛京牌的黑色a6。


    許是之前在州市撒過謊,說他這車牌是自己生日, 鍾彌再見到這串跟自己生日完全沒關聯的數字,莫名心虛。


    用餐出來, 她站那兒正走神, 沈弗崢在身後喊了她一聲。


    心髒像貼在打氣筒口的癟氣球,猛然間,鼓了一下,撐至數倍大。


    “是送你回學校還是去哪裏?”


    她鎮定轉過頭說:“回學校。”


    從這兒到京舞的路程挺久,在車上, 他們不可避免地聊起天。


    地緣永遠是最好的話題切入點。


    就像在州市, 他們聊佛山遊湖,換了地點,話題也隻是換湯不換藥地改了改。


    從鍾彌大學這三年在京市的生活體驗, 說到更早, 沈弗崢在京讀書時, 京市哪處還不是現在這樣。


    你來我往的閑聊,一句接一句, 無意交換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伴著吹入車廂的午後秋風,有種說不出的舒適宜人。


    她怕把風把頭發吹得亂糟糟, 所以在車裏戴上了帽子。


    於是金燦燦的光順車窗印進來, 帽簷下的臉依舊如膠卷照一樣, 蒙一層清清涼涼的濾鏡。


    車子從京郊一路往市裏開, 不急不緩,路過許許多多街巷,最後停在京舞稍顯安靜的西側門。


    鍾彌推開車門,縫隙裏,照進細窄一條暖光,微微晃人眼睛。


    她沒再繼續往前用力,反而就以這個姿勢扭過身子。


    “我能問你兩個問題嗎?”


    沒被壓住的頭發還是被吹得有些亂,扭頭回望的角度,更是暴露問題。


    沈弗崢稍傾身過去,沒碰到她分毫,隻是手指插進她頰邊的頭發裏,替她輕輕往後梳理一下。


    鍾彌因他忽然的靠近僵住上身,像隻落入蜜碗的小飛蟲,被甜漿纏住手腳,動彈不得。


    科普上說,頭發和指甲一樣,長出身體的部分沒有神經分布,所以缺乏感知。


    可這一刻,她卻像親眼目睹自己交叉的發絲,如何在他修長的手指間被迎力分開。


    他收回手,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跟她說話:“不止兩個也可以。”


    “就兩個。”鍾彌道。


    他頷首,擺出聆聽姿態:“你說。”


    “你應該是在旁先生那裏看到畫就知道會跟我見麵了,那時候,你心裏在想什麽?”


    他回答:“看你的畫,自然是在想你。”


    鍾彌的手攥起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不出更多的解釋,隻是直直盯著他,好像那是個隻能意會的問題。


    沈弗崢說:“其實我沒看到畫之前,就知道要跟你見麵了,旁巍在電話裏就告訴我你要來取畫。”


    鍾彌沒說話,學他曾經那樣,等著後文


    “我當時在想,你果然同我有緣。”


    好像無論是提問方還是回答的那個,鍾彌都是被動的,她想,這人說話總是點到為止,卻供人浮想聯翩。


    鍾彌剛移開目光,他又用聲音把她的思緒牽回來,問:“第二個問題呢?”


    好像等她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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