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錯了,不是我說服威脅陸拾遺,而是他主動設計要我前來。除此之外,他陸家在大齊的勢力這幾年隻增不少,皇帝又怎會放心?所以隻好我來。”


    季懷真一笑,七分真話混著三分假話說。


    “我知他在敕勒川有股勢力,怎可能任其發展?隻是頭一次裝他,裝的不像,在殿下麵前露出馬腳而已,不過我也好奇的很,議和一事對陸拾遺有利而無害,他怎的一副避之不及的態度將我推出來。”


    他意有所指地歎了口氣。


    瀛禾依然似笑非笑地盯著他,隻是那目光中帶著一股寒意,絲毫不計較季懷真的挑撥離間,他突然對著季懷真一笑,往他麵前丟了個東西。


    低頭一看,原是那紫泥封印的天子詔書。


    “季大人可看過這詔書裏的內容?”


    “我大齊詔書慣以紫泥封之,既紫泥完好無損,自然是無人動過。”


    “也是,想起來了,季大人似乎不認字。”瀛禾又道,“老七,你去念給季大人聽。”


    季懷真眼見被戳中痛腳,雙拳握了握,麵上麵無表情,心中已把瀛禾給翻來覆去罵上一遍。


    燕遲向他走來,撿起那詔書拆開,二人四目相對,燕遲又把頭低了下去,匆匆一瞥後,神色巨變,猛地回頭看向瀛禾。


    不知那詔書上寫著什麽,燕遲反應尤為激烈:“這詔書可還作數?”


    瀛禾道:“自然作數。”


    燕遲問道:“他人都沒來,如何作數?”


    瀛禾意味深長地一笑:“誰說沒有來?不就在你我跟前站著。”


    見對方看過來,季懷真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也不知這兄弟倆打的什麽啞謎。


    隻聽燕遲態度強勢地反駁:“不行,我不同意,我也不肯!”


    “你既不肯,那大哥就隻能殺了他。”瀛禾歎口氣,起身,登時換了副表情,展臂從武器架上取來把長弓,拉成一輪滿月,瞄準季懷真的麵門。


    燕遲往季懷真身前一擋。


    手中長弓蓄勢待發,依然未放下,季懷真緊張起來,下意識往燕遲身上靠。怎就突然劍拔弩張?燕遲又不願意做什麽?仔細想來,問題就出在那張詔書身上。


    隻聽一聲錚響,瀛禾不顧燕遲,當真一箭衝著季懷真偏射出,千鈞一發之際,燕遲渾身緊繃,伸手一抓,正中箭杆,再慢一刻,那箭就要射中季懷真肩膀。


    燕遲將箭往地上狠狠一擲,怒不可遏道:“大哥!”


    見燕遲緊張成這副模樣,瀛禾突然一笑,玩味道:“逗你的,不是說過了,你的人我不會動嗎?”


    燕遲不住喘氣,深知大哥的喜怒無常,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下一刻,瀛禾笑容一收,不笑時便滿臉寒氣,看著燕遲,警告道:“既還在乎,便要想清楚,你若真就意氣用事不顧大局,這人的命我也不會留。”


    他將長弓一放,又坐回塌上。


    季懷真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冷汗出了一身。


    就在這時,帳外有人來報,說是大可汗要在王帳召見燕遲殿下。季懷真立刻看向燕遲,已察覺瀛禾絕非等閑之輩,若燕遲一走,還不知會怎樣。顯然燕遲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神情複雜地看了眼季懷真,又看向瀛禾。


    瀛禾笑道:“去啊,父王要見你。大哥答應你,先不殺他,隻是父王問起時,你可知道要怎麽說?”


    燕遲猶豫點頭,得此保證,才肯離去。


    瀛禾起身,將地上詔書撿起,來到季懷真麵前,似笑非笑道:“大人可知這詔書上寫的是什麽?”


    季懷真也回以一笑:“看樣子,定然不是命陸拾遺來議和。”


    “是,也不是,你我二人,都被陸拾遺,還有你們大齊皇帝給算計了。季大人,你也隻是一枚棄子罷了。”


    季懷真臉色有些變了,卻依然逞強笑道:“說來聽聽,我如何就當了棄子?”


    瀛禾長歎一聲,嘴角勾著,眼中卻並無笑意:“你說你是受命替他而來,可你是否知道,你們大齊皇帝命他‘陸拾遺’來我敕勒川,先議和,再同我夷戎七皇子燕遲,議親。”


    第56章


    瀛禾道:“詔書是你們大齊皇帝同意後頒的,你代陸拾遺來夷戎也是他默許的,他又怎會不知我夷戎派人去你大齊,是要先議和,再議親?季大人,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你現在可明白過來了?”


    季懷真如遭雷殛,渾身如墜冰窖,一口氣猛喘不上來,悶得胸口陣陣發痛。


    隻是議和便罷了,可千算萬算,竟算不到夷戎人還要陸拾遺來議親。


    若他當初不心生顧慮,為拔除陸拾遺在敕勒川的勢力而親自來,那麽此時此刻,身陷囹圄的隻會是陸拾遺而非他季懷真。


    皇帝順水推舟,想借陸拾遺的手除掉自己。而陸拾遺又想借自己擺脫瀛禾。


    不管這二人哪方目的達成,倒黴的都是他季懷真。


    季懷真心中雖已驚濤駭浪,卻依舊故作鎮定,抬眼一看瀛禾,笑道:“自知我不認字,那還不是你們說這詔書上寫的什麽就是什麽?”


    “鐵淩邑內有不少大儒學家,對你們齊人的字頗有研究,季大人若不信,改日去問便是了。”


    “瀛禾殿下不怕我趁機逃跑?”


    瀛禾一笑:“季大人是聰明人,想通了之後自然會乖乖留下。棄子又如何,便是棄子,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你我二人聯手,各求所需,我讓你頂著陸拾遺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回大齊,至於我要的……大人不會猜不到吧。”


    季懷真心中冷笑,就算回到大齊,奪回自己的身份,可那又怎樣?


    皇帝對他已動殺心。


    現在要殺他的,是大齊那個站在權利頂端的人。


    季懷真手臂展開,將自己上下一看,強撐著擺出一副臨危不亂的態度,不敢給瀛禾看出自己此刻已是命懸一線。


    二人打起機鋒來。


    “如今陸拾遺是大齊的朝廷欽犯,還有通敵賣國之嫌,我當了他的替罪羊被困在這敕勒川,不拖後殿下後腿就是萬幸,又怎麽能和你聯手?”


    “誰說陸拾遺通敵賣國?”


    瀛禾玩味地看著他,顛倒黑白的功夫同季懷真不相上下:“他陸拾遺分明是為憑欄村,為汶陽城一事嘔心瀝血,不惜以自己為誘餌深入險境,與韃靼拚死一戰。他保護我草原十九部遊民,已被我夷戎奉為座上賓。有我夷戎為他撐腰,我看誰敢說他通敵賣國?”


    “再說,若議和一事成了,夷戎與大齊結百年之好,又有誰想的起來‘陸拾遺’在汾州曾殺過什麽人?又有誰敢說他是朝廷欽犯?”


    季懷真心想:陰險。


    二人對視一眼,笑得心照不宣,還真找到那麽點看見同類惺惺相惜的感覺。


    “隻是要委屈一下季大人,要同我那不懂事的小弟成個親。”


    “燕遲不會甘願的。”季懷真篤定開口。


    瀛禾淡淡道:“他會的。”似乎是想起什麽,又朝季懷真暗示道:“你最好祈禱他甘願,若他真寧死不從,那季大人於大齊無用,於我也無用,就真的要變成棄子了。”


    他揚聲命令侍從去為季懷真準備吃食氈帳。瀛禾又道:“季大人慢慢想,燕遲那邊自會有我去說。”


    “等等。”


    季懷真叫住他:“議和也好,議親也罷,隻是你們夷戎派特使去大齊前,可有和燕遲知會過?”


    看這小子剛才驚訝的態度,怎麽樣也不像是提前得知自己被許了一樁婚事。


    瀛禾駐足在原地,默不作聲。


    見他這反應,季懷真就知自己想對了,當即冷笑一聲,毫不留情道:“……這樣看來,殿下最想要的也不單單是大齊的陸拾遺而已,你比我心狠,竟是連自己的弟弟都算計在內。”


    瀛禾無奈搖頭,回頭看著季懷真,意味不明道,“季大人想錯我了,我是真想成全燕遲一片癡心,至於旁的,隻要燕遲想要,就一定是他的。大人現在聽不懂,等見了我父王就明白了。”


    季懷真不戳穿他,隻感荒謬。


    來的要真是陸拾遺,單憑瀛禾這城府心機,自有手段將他留下與燕遲成親,難不成以後他還要兄奪弟妻不成。


    瀛禾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聽他腳步聲遠去,再無回來的意思,季懷真才鬆了口氣,握著那詔書的手不住發抖,不住回想他出發前,與皇帝的對話,他不相信自己竟成了一顆棄子!


    片刻後,果然有人進來為季懷真打點一切,將他領入另一處氈帳內。


    待那人一走,季懷真立刻拿起詔書,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起來,當即冷汗出了一身。


    他在瀛禾麵前不肯露怯,因此一直將脊背挺著,此刻終於獨自一人,竟是連腳都微微發軟。季懷真手腕無力,那一紙詔書似有千金重,如同捧著一柄要往自己心口戳的匕首。


    當初他在汾州曾找人破譯詔書,但因下獄一事而被打斷全部計劃,後來也未等來剩餘部分的譯文。


    雖認不得幾個字,可這詔書上陸拾遺三個字卻是不假,化成灰他也知道。


    他季懷真學認字時,先學自己的名字,再學季晚俠的,接著便是陸拾遺。


    越看,季懷真眼睛就越花,那詔書上的字突然扭動起來,化作一張張熟悉人臉衝他露出一陣嘲諷笑意。方才在瀛禾帳中的胸痛之感又卷土重來,喉嚨間一陣腥甜翻湧,季懷真渾然不覺,隻牙關緊咬,狠瞪著眼睛去瞧。


    他眼前一片模糊。


    那詔書從手中滑落,季懷真頹然笑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喃喃自語:“……我可真是自作聰明,給別人當了十幾年的狗,一朝得勢,得意忘形,就以為能當個人了。”


    季懷真笑的比哭還難看:“沒了,什麽都沒了。”


    任他權勢滔天如何,眼線密布又如何,聰明絕頂逆天改命又如何,終是越不過皇權。


    從始至終,從他被季庭業領會季家的那天起,就注定他隻是皇帝養的一條狗,狗既得勢,要咬人,做主人又為何不會舍棄?


    碾死條狗,又有何難。


    他這條以下犯上,注定要被碾死的狗,竟是連皇帝何時起了疑心都不知。


    便是在汶陽大牢裏也比不得此刻命懸一線,那時雖受了皮肉之苦,可他心裏知道陸拾遺不會立刻殺自己,他還要將他壓回上京,一路上多的是逃跑的機會。


    可現在,要殺他的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他逃去哪裏?


    “這麽些年……我為季家,為季庭業……為大齊,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


    思極至此,季懷真氣急攻心,腥甜之氣從喉頭噴湧而出,竟是扶著案幾,噴出口血來。


    他總算體會了一把燕遲該是如何悔恨憤怒到何種境地,才會被氣到吐血。


    多年來吃過的苦,沾過的鮮血,做過的噩夢,隻要那坐在龍椅上的人輕輕點個頭,便可一筆勾銷,做不得數。


    他得到的,擁有過的一切,燕遲的愛意也好,他在上京積累的權勢也罷,在轉瞬間都付之一炬。


    季懷真已是鬥誌全無,心灰意冷至極,隻不住苦笑,同自己對話道:“說不定要是沒有我,姐姐和阿全還會更安全。”


    若無他這興風作雨的權臣,阿全自無希望當太子,不做太子,他和姐姐都可平安;若無他,銷金台自然解散,誰也不必再拚命了;若無他,皇帝也不會再將季家視為眼中釘。


    季懷真大笑著,又將那詔書翻來覆去地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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