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遲……”


    季晚俠溫柔地嗯了聲,沉默許久,突然一笑,滿臉眷戀道:“是不是有時候恨他恨得牙癢,卻又拿他沒辦法?”


    燕遲感同身受地點頭。


    “他就是這樣,我知我弟弟在許多人眼中是大奸大惡之人,我也不為他辯駁。隻是再壞的人,心也是軟的,隻要他認準誰,那一定是掏心掏肺地對誰好。他有時脾氣不好,嘴巴又硬,你多擔待些,他若欺負你,你找我就是,我給你做主。可你應當感受的到,他待你,究竟是壞還是好。”


    燕遲沉默不語。


    那邊季懷真還不知已被姐姐給賣了,隻滿臉不快地往榻上一坐。


    他這些日子在燕遲麵前裝的雲淡風輕,不敢叫他看出自己已火燒眉毛,一路都是急行軍,用最短的時間趕回上京。與白雪多日不見,甚至來不及敘舊,便打探道:“之前吩咐給你們的事情做的怎麽樣了?”


    “那些主業在京中,又有名有姓的大商賈已全被我們的人控製起來,他們知道我們是誰,但隻以為這又是大人您提高稅收的手段,絲毫沒有往遷都一事上想。陛下也不敢讓風聲傳出,怕韃靼人還沒打來,上京倒先亂了。因私扣商賈一事,朝中怨聲載道,這下倒是牽製了陸拾遺,這些日子,他都沒能再用大人您的身份上朝,隻告病躲在家宅中,誰也不見,隻偶爾避開耳目,進宮與陛下商議遷都一事。”


    季懷真冷笑一聲,意味不明道:“他以為這樣就算完了?”


    回到上京遠遠隻是第一步。


    還來不及與白雪細說他的計劃,就見白雪把身子一直,衝季懷真比了個手勢。二人一起默契收聲,果不其然,不多時,屋外便響起腳步。


    燕遲端著一疊餅進來,神情不自在道:“我沒想著偷聽,你姐叫我送來的。”


    季懷真一看,就知那手藝出自季晚俠。以前有段時間季庭業不許人給他飯吃,季晚俠便偷偷背著父親,親自下廚,也就是那時,季晚俠學會了做飯。


    白雪一看燕遲別扭神色,再一看季懷真,就知兩人又在鬧別扭,幹脆了當道:“大人你先吃,我去外麵等著。”


    季懷真臉色也不大自然,低聲道:“不必,你就在屋中坐著。”


    他一看燕遲,燕遲也一看他,二人心照不宣地扭開頭。


    見次情形,白雪求饒道:“那要不你倆出去說吧。”


    季懷真惱怒地瞪她一眼,拉著燕遲往外走,見四下無人,才不情不願開口道:“我這幾天忙,顧不上你,你就在這處呆著,等過幾日我騰出手,再……”


    燕遲打斷他:“你那齊人皇帝要殺你,你怎麽騰出手?”


    季懷真不吭聲了。


    要是燕遲知道他要做什麽,怕是等不到大齊皇帝來殺他,先拔刀與他老死不相往來了。


    燕遲看著他,要將他一眼看穿似的:“你要我同你一起回上京,難道不是想要我做些什麽?”


    季懷真早有準備,抬頭一笑,七分真三分假:“當然是為了要你把陸拾遺帶回敕勒川去交給你大哥,他一離京,朝中無人可用,皇帝不會在這等關頭動我,少說也要裝模作樣地留我一段時日。”


    燕遲看著季懷真,也不知這一番話,他能信幾分。


    可季懷真無所謂他信不信,謊言也好,虛情假意也罷,他隻要燕遲跟他回上京。


    “當真就沒有別的了?”


    他的目光別有深意,叫季懷真心中一沉,隻是再沉,這點分量也比不過姐姐與阿全。


    肩頭沾染了季晚俠的脂粉氣,是方才她抱著季懷真痛哭時沾染上去的,被風吹著送到季懷真鼻尖,他聞著這味道,就想起這娘倆命懸一線的處境來。


    他想起到季家的第一天,季晚俠拉著他的手說:“原來你就是我弟弟?我終於有弟弟了,要是妹妹就更好,不過嘛……弟弟湊合著也行。從前總是想要娘親再生一個弟弟妹妹,可惜她去的太早,你怎麽這樣瘦啊,衣服也髒髒的,哎?你為什麽這麽凶地看著我?討打!哎,你看著怎麽有些眼熟?”


    彼時他活得水深火熱,對誰都提防戒備,他每瞧見一個人,心中就會升起些許念頭。


    他能從這人身上偷到點什麽?這人能不能追上他?追上他以後會不會打他,他還要偷多少東西,他和白雪才能吃飽?


    “不許凶啦。”


    季晚俠不客氣地在他頭頂輕輕拍了一下,像打小狗似的,一把牽起季懷真的手,提著裙子帶他往裏走。


    “以後我就是你姐姐,有姐姐在,沒人能欺負你。爹不讓我過分和你親近,不過我才不理他,你別怕爹爹,爹爹最怕我,也最聽我的話了。”


    季懷真看著燕遲一笑,平靜反問道:“自然無其他事了,你還想有什麽,難道這還不夠?總不至於讓你幫我去打自己族人吧。”


    第70章


    屋內,白雪坐在房中等著季懷真,忽的聽見吱呀一聲,抬頭一看,驚訝道:“怎得這次哄得這樣快?”


    季懷真沒吭聲,魂不守舍地往門板上一靠,突然道:“他知道我是誰了。”


    白雪神色一變。


    季懷真罵了句難聽的。


    “誰能想到陸拾遺在敕勒川還有個死姘頭,兩個人肯定他娘的不知道在床上滾過多少回了。”季懷真臉色陰沉道,“我才剛露麵,就被那人識破,險些將我就地正法。”


    他隻撿著要緊的,將在敕勒川發生了何事說與白雪聽,說罷,又心煩意亂地歎口氣,問道:“恭州前線軍情如何了?”


    “不容樂觀,韃靼十萬大軍,再加夷戎三萬,據探子來報,還有另外三萬在路上,不知是夷戎哪一位皇子親自掛帥。不過雙方都按兵不動,不知在等些什麽,梁崇光帶兵鎮守金水,幾次請旨要皇帝下令大軍開拔去恭州支援,陛下都沒有答應。”


    季懷真嗯了聲,不知在想些什麽。


    白雪又問道:“可按理來說……夷戎才與我大齊締結盟約,韃靼人此時打來,他們若坐視不理,背信棄義,不就正好給了其他國家師出有名的借口?”


    季懷真搖頭道:“未必,怕是他們會拿我和陸拾遺的事情大做文章,說我大齊背信棄義在先,又或者坐視不理,等韃靼人與我齊軍打的兩敗俱傷之時再坐收漁翁之利,總之我也猜不透他們。”


    白雪一怔,有些猜到季懷真的計劃,忽的看向那疊燕遲端進來的攤餅。


    她不知是否該以下屬身份聽從命令,還是該以至交好友身份規勸。


    猶豫之中,季懷真卻將白雪一看,似乎猜到她要說什麽似的,直接了當道:“旁的我也不想,你也不用勸我,我隻想將眼前這關挺過去,保住我姐姐與阿全。”


    見他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白雪也隻好不再插言。


    季懷真失神一瞬,又道:“你找人守在這間宅子外,不要給燕遲發現,也不讓他和那個叫烏蘭的有機會踏出此地。”


    “你怕他見到陸拾遺?”


    季懷真神情微妙,話語一頓,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道:“他必定會見到陸拾遺,但不是現在。”


    他一陣魂不守舍,給案上猛然爆開的燭火嚇了一跳才回神,抬頭見白雪正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又若無其事道:“命恭州五萬親兵分成兩路,兩萬人留守恭州,讓他們假意放棄抵抗,如此一來,韃靼與夷戎必定要為爭奪恭州而大打出手,剩下的三萬人,全部調去金水,防止梁崇光回防。”


    白雪登時麵色大變。


    以恭州做誘餌誘敵方兩虎相爭也就罷了,可明明憑借恭州五萬兵力可拖延至梁崇光帶兵從金水支援,兩方齊軍加在一處,又有梁崇光親自掛帥,何愁不可與夷戎韃靼拚死一戰,怎得現在還要分出兵力去提防自己人?


    從前就算季懷真的手段再狠厲冷酷,也從未拿一座城池,數十萬百姓的性命做砝碼,更不說恭州還是他的封地!


    “大人,你可要想好,此計一施,就是直接把大齊的後門開給外族了!若被人拿來大做文章,大人你又如何脫身?”


    季懷真久久不語。


    案上燭火又是一爆,在寂靜淒然的夜晚聽來格外觸目驚心。


    季懷真心中天人交戰。


    是背水一戰,還是知難而退?


    可在與燕遲於夷戎成親的那一刻,他心中早就有了定奪。既怎樣都是死,他甘願放手一搏,為姐姐與阿全爭個生機出來。


    “就聽我的,記得告訴領軍將領,若是夷戎人先來,便大開城門放棄抵抗,若是韃靼人,就拚死一搏,拖也要拖到夷戎人過來。被夷戎人占去,他們不會傷害城中百姓,我也就是擔個罵名而已,若是被韃靼人占去……”季懷真麵色冷下,不由自主想到在汶陽看到的那幾座被韃靼人血洗的村莊。


    “大齊是撐不了多久了,但我季家是就此一敗塗地,還是再苟延殘喘幾年……”季懷真喃喃道,“就看他們夷戎人的。”


    白雪一怔,臨走前,又猶豫著問季懷真:“大人,可要屬下去聯係……”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季懷真打斷,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冷聲道:“我若能成事,他自會來找我,若不能,我也注定隻是一枚棄子罷了。”


    白雪領命而去。


    季懷真長歎一氣,坐在榻上,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就差人將季晚俠送回宮去。


    臨走前,季晚俠問他:“你既是悄悄回來?姐姐可能幫你做些什麽,爹爹那邊,可要先去看看?”她雙眉顰蹙,眼中憂愁一覽無餘。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她那看似仁慈,早已不問世事的父親,才是最想將季懷真置於死地的那個。


    季懷真隻安撫似的將她一摟,低聲道:“你不用管,回去照顧好阿全,旁的交給我。”


    接下來數十天,季懷真都在忐忑不安,夜不能寐中度過。


    此計乃背水一戰之策,讓夷戎和韃靼狗咬狗還是第一步,他後頭還有第二步,第三步,若老天有眼,也讓他沾一沾某人算無遺策的好本領,他日後不但可以奪回恭州,說不定還可借此除去陸拾遺這個心腹大患。


    可若是任一環節出了差池……


    季懷真不敢再想。


    就連燕遲也發現了季懷真的不對勁,見他用膳時不住掉筷子,皺眉問道:“你怎麽了?”


    季懷真心不在焉地搖頭,才把筷子拾起,正要說話,就聽見門外匆匆腳步聲,猶如催命鼓點,叫季懷真心跳霎時間一空,又猛地催快,他忙站起身一看,卻是路小佳。


    “怎麽是你?”季懷真皺眉。


    “是我怎麽了!你問我,我還要問你,你又將白雪派到何處了,我已有足足十天未見過她了!”路小佳把劍往地上一摔,開始罵街,然而季懷真才沒心情搭理他,當即喚來火燒,把人給咬了出去。


    這天晚上,季懷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裏大齊皇宮一片大火,斷壁殘垣,滿地焦黑屍體與血淋淋的斷肢。他的姐姐衣衫不整,被人拿長矛釘在城門口,一截粉色腸子盤繞在她冒著青斑的脖子上,而腸子那頭,係著的是了無生氣的阿全。


    被風一吹,阿全瘦小幹癟的屍體就晃晃悠悠翻了個麵。


    季懷真這才發現,他外甥的眼睛早已被人挖去,隻留兩個黑黢黢的窟窿往下淌血,而他下方,就站著一身鎧甲挽著長弓的燕遲。


    他的手中,拿著葉紅玉的闊刀,正冷冷看著自己。


    季懷真在夢中一聲大叫,整個人如一腳踩空般驚醒。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寢衣濕滑黏膩地緊緊扒著他的後背。季懷真大口喘氣,旁邊燕遲也跟著被驚醒,一摸季懷真冰涼的胳膊,隻覺得他整個人似掉進水中。


    “你怎麽了?”燕遲拿被子將他裹住。


    這人出了一身冷汗,此時再受風,最容易生病。


    季懷真口幹舌燥地搖頭,還被那夢魘住,一時間無法回神,他回頭怔怔地看著燕遲,滿腦子都是在夢中燕遲那帶有恨意的目光。


    這滿眼的提防警惕叫燕遲心中不悅,正要刨根問底,床腳邊睡著的火燒卻猛地站起,低低吠起來。


    二人同時抬頭往門外看去。


    季懷真正要下床,卻被燕遲一攔。


    燕遲拿發帶將長發一挽,隨手拎起季懷真放在床邊的長槍。


    他赤腳踩在地上,悄無聲息地踱到門邊。說時遲那時快!門外站著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燕遲一槍拿下,掃在地上。


    季懷真掌燈一看,竟是自己人,與這人有過一麵之緣,他曾去過恭州督戰,這人給他看守過帥帳。


    來人風塵仆仆,披頭散發,半邊鎧甲都給血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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