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已經八十歲了,很瘦,有些駝背,須發皆白,不過雙目依然炯炯有神,能看出以前榜眼郎的風采。


    魏崔城和寒江獨釣行了禮,自報家門,但是陸善柔遲遲沒有行禮。


    為什麽?


    因為她進入涼亭的那一刻,透過垂下的綠影紗,看到了池塘裏全部都是紅色的睡蓮花!


    這一幕,和她夢境裏何其相似!


    五指山,紅蓮花。


    “善柔?”魏崔城輕輕叫她。


    “哦。”陸善柔回過神來,按捺住內心的激動,給徐瓊行禮,“誥封宜人,魏門陸氏,見過徐太保。”


    徐瓊退休後,弘治帝封了他為太子太保,不能再叫徐尚書了,畢竟現在的禮部尚書是李東陽李閣老。


    “三位請坐。”徐瓊吩咐管家:“看茶。”


    徐瓊對陸善柔說道:“看來陸宜人很喜歡紅蓮花。”


    陸善柔說道:“這一池睡蓮花開的真漂亮,賞心悅目,難得的是,入目處皆是紅蓮似火,沒有一支雜色睡蓮花,好像一團團火焰在無窮碧葉裏燃燒。這是怎麽種出來的?”


    徐瓊笑道:“其實很簡單,先種下一池睡蓮花,等到開花的時候,隻要發現不是紅色的花苞,就立刻連根剪掉,就這樣等到花朵開放時,就隻看見一池紅蓮,別無雜色。”


    陸善柔說道:“我明白了,就像射箭一樣,先射箭,然後以箭為中心,在箭周圍描紅,如此一來,看上去就是箭箭都射中紅心!不知道的人覺得箭術出神入化,其實是哄人的。”


    徐瓊點點頭,“嗯,就是這個道理,陸宜人真是冰雪聰明,不愧為是陸青天的女兒啊。”


    陸善柔說道:“原來徐太保知道我啊。”


    徐瓊說道:“我去年秋天和夫人一道回京,就住在這裏,雖說我早就遠離朝政了,但是什麽鄭旺妖言案、西四牌樓多出的人頭案、棋盤街趙家樓血案,林林總總,都聽了幾耳朵,因此知道陸宜人破案的本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不敢當。徐太保真是折殺我也。”陸善柔話題一轉,“敢問太保,為何獨愛紅蓮花?”


    徐瓊說道:“《愛蓮說》上講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我尤其欣賞紅蓮,是因荷葉都是綠的,蓮花都是紅的,紅配綠是絕色,眼睛就像被清水洗過一樣,很是舒爽,尤其是我年紀大了之後,老眼昏花的,看什麽都模糊,唯有這這種大紅大綠的顏色,看得最舒服。”


    “不過,你們拿著牟斌的名帖找我,不會隻是問我為何喜歡紅蓮花吧?”


    陸善柔依然扯虎皮拉大旗,說道:“感謝徐太保對錦衣衛衙門的配合,我們遇到了一個案子,有幾個問題需要徐太保為我們答疑解惑。”


    其實隻是陸善柔自己查舊案,跟錦衣衛沒關係,但她若是說實話,徐瓊根本不會見她。


    徐瓊白發白胡子,穿著玄色廣袖道袍,看起來像個像個仙氣飄飄的老神仙,說話和氣,“陸宜人請問,老夫知無不言。”


    陸善柔說道:“張夫人在家嗎?此事跟張夫人也有些關係,最好是兩位一起回答。”


    徐瓊說道:“夫人一早就進宮了,夫人的嬸娘金太夫人身體不好,纏綿病榻,夫人經常進宮,陪金太夫人說話解悶,端茶喂藥。”


    “哦,張夫人真是一片孝心。”陸善柔說回了正題,“徐太保家裏是不是有個叫做如意的丫鬟?她是天順八年進府當丫鬟的,那時候隻有十歲,是個灶下婢。”


    徐瓊想了想,“哦,是有個叫如意的丫鬟。她後來跟著我們去了南京,長大後,我的亡妻給她配了家裏的小廝成婚,她成了管事娘子,後來小廝死了,她成了寡婦,沒有再嫁,一直在家裏當管事娘子,直到……直到……”


    “唉,如意平時是個老實本分的,亡妻很器重她,灶上的事情都是她管著,一應賬目什麽的,也都交給她。後來,亡妻去世,家裏操辦喪事,正是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消失了。”


    “後來,查到賬目不對,她那些年不知道貪墨了好多銀錢,估摸就是攜款潛逃了吧。”


    陸善柔問:“如意是逃奴,還貪了銀子,徐太保沒有報官捉拿逃奴歸案嗎?”


    “沒有。”徐瓊搖頭說道:“如意在我們家幹了二十六年,一直勤勤懇懇的。二來,亡妻生前很喜歡她,這麽多年,算是半個家人了。三來,我覺得錢財乃身外之物,破財免災嘛,與其讓一個居心叵測的人在身邊伺候,不如讓她走吧。所以,我並沒有報官,丟點錢財無所謂的。”


    對於這個回答,陸善柔並沒有很意外,她麵色如常,繼續問道:“原來如此,敢問徐夫人是在何年去世的?”


    徐瓊說道:“弘治三年。”


    看來如意是在弘治三年徐夫人去世之後失蹤的。


    徐夫人喜歡如意,那麽如意當時屬於正妻這個陣營。


    陸善柔繼續問道:“如意有個親弟弟,叫做李大壯,弘治四年,他聽說徐太保一家已經回京城了,就去了府上,想贖回姐姐,按照徐太保的說法,他姐姐如意已經捐款逃走了,為何他最後還是見到了姐姐?”


    “啊?我想想……”徐瓊頓了頓,說道:“哦,那件事我還記得,管家說如意的弟弟過來找姐姐。如意去年攜款畏罪潛逃了,我從那裏變個姐姐給他?”


    “但是,如果直說他姐姐卷款跑了,估摸他不相信,又要大鬧一場。京城本地有很多這樣的破皮無賴,他們身無長物,就一條賤命,得到機會,就豁出去訛詐錢財。經常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昏話。”


    “我擔心李大壯也是這樣的人,想著他和如意分開時隻有三歲,三歲的孩子,說話都不利索,能記得什麽?就要一個和如意年紀差不多的管事娘子扮作如意,把弟弟打發走了。”?


    第143章 悼亡詞生死兩茫茫,怕髒鞋不敢踩臭蟲


    原來是這個原因啊,想要小事化了,就用管事娘子頂替了如意, 把找姐姐的李大壯打發走。


    陸善柔想起了李淵李種兄弟, 李淵上房揭瓦墜亡,李父明知兒子死於意外,打著可以借此暴富的機會,以屍訛詐, 當時的徐瓊也是選擇賠了錢,息事寧人。


    徐瓊一生都是愛麵子的人,用錢來平事, 不想鬧到衙門, 打官司太麻煩。


    陸善柔問道:“徐太保要管事娘子頂替如意,李大壯發現姐姐被掉包了嗎?”


    徐瓊說道:“應該沒有, 因為管事娘子跟李大壯說她現在過的很好,不想贖身, 且當初簽的就是死契,她就是徐家的奴婢, 早就已經與李家無關, 要李大壯從此不要來找她。李大壯走後, 就再也沒有來糾纏。”


    陸善柔問:“徐太保知道李大壯走後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徐瓊搖頭。


    陸善柔盯著徐瓊的眼睛, “他識破了冒牌貨, 去了順天府衙門告狀了,希望看在骨肉親情的份上, 網開一麵, 容許他和真正的姐姐見一麵, 隻需一麵, 以完成他三歲開始的心願,從此再無糾纏。”


    徐瓊花白的胡子顫抖起來,“為了這一件小事告我?還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刁民,三歲的幼童能記得什麽親情?不過是想借著認親的機會,向她姐姐要錢罷了,不給錢,還是要繼續糾纏的。”


    “李大壯並沒有機會糾纏。”陸善柔說道:“因為狀紙遞到提刑所之後,他去打獵,被狼群所害,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哦。”徐瓊的右手放在了古琴琴弦上,說道:“原來如此,難怪後來此人一直沒有出現。”


    陸善柔冷不防來了一句,“如果李大壯還活著,估摸就像李種的父親一樣,利用李種的死,以屍訛詐,從徐太保這裏敲詐一筆錢?”


    “啊?”徐瓊放在琴弦的手微動,震蕩出悠揚的共鳴之聲,“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一個姓李的瓦匠把熊孩子帶到工地,出事了,李瓦匠以屍訛詐,非要我賠熊孩子的喪葬費,不賠就賴在我家裏不走。”


    “我看那熊孩子死的可憐,畢竟是一條人命在我家沒了,打官司鬧起來不好看,賠就賠吧,給了一些銀子將李瓦匠打發走了——這麽久遠的事情,陸宜人都知道啊?”


    陸善柔淡淡道:“錦衣衛查案嘛,自是要把所有事情翻來覆去的查個明白——如此說來,這兩樁陳年舊事,都是徐太保吃了悶虧,被刁民糾纏,我替太保打抱不平啊,這李家還住在馬廠胡同,沒有挪窩,要不錦衣衛替您出這口惡氣?”


    徐瓊抬起右手,忙道:“不不不,不用了。我早就將此事放下,當年我回京,重新當了京官,官居禮部尚書時,也不曾有過報複之心,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這種刁民,就像臭蟲似的,睬它一腳,髒了鞋,還到處都臭烘烘的,不值得。我是走官途的人,從來不與刁民計較,得不償失。”


    陸善柔讚道:“徐太保真是寬宏大量,宰相肚子裏能撐船,佩服佩服。”


    乘其不備,話題猛地一轉,“鬥膽問一下,徐夫人是得了什麽病過世的?”


    徐瓊身形一晃,雙手抓緊了太師椅兩邊的扶手,穩住了身體,歎道: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亡妻是得了心疾而死的,晚上的時候,說心口疼,還喝了一碗養心的歸脾湯,早早躺下睡了。”


    “她是在夜裏悄悄的走的,我躺在她身邊,卻渾然不知。第二天早上,她身體已經涼了……”


    說到這時,兩行老淚從眼角滾落,滴在胡須上。


    陸善柔忙道:“徐太保節哀。”


    “對不起,是我失態了。”徐瓊擦幹了眼淚,“亡妻過世已經十五年,每每想起,還是肝腸寸斷。”


    陸善柔乘機說道:“徐太保和徐夫人伉儷情深,念起蘇軾的這首《江城子》飽含深情。久聞徐太保書法精妙絕倫,可否賜晚輩一副墨寶?就寫這個《江城子》。”


    哭都哭了,話也說到這個份上了,情緒也到了,不寫都說不過去。


    徐瓊揮毫潑墨,“……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陸善柔雙手接過徐瓊的字,“回去得裱起來,掛在書房裏頭,好好的欣賞。”


    徐瓊身形微微搖晃,他扶著書桌的桌角支撐著年邁的身體,說道:


    “我回京的事情罕有人知,還請各位莫要對外麵透露,過去的門生故舊一旦知道,門檻怕是要被踏破了。我已經八十歲了,大半個身體進了棺材,實在沒有精力應酬。”


    “陸宜人若沒有其他問題,就到這裏吧,我要休息了。”


    陸善柔說道:“叨擾徐太保多時,見諒見諒,還有,倘若張夫人回府,還請派人去澄清坊乾魚胡同裏知會一聲,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張夫人。”


    徐瓊點點頭,“一定——陸宜人,到底是什麽案子如此複雜,需要問這些陳穀子爛芝麻之類的往事?”


    陸善柔麵上穩如泰山,“晚輩也是得空替錦衣衛效力,事關機密,暫時不便告知徐太保,等水落石出時,一定給徐太保和夫人一個交代。晚輩告辭。”


    魏崔城和寒江獨釣也一起道別。


    出了張府,在裏頭一聲不吭的寒江獨釣問道:“你要徐瓊的筆跡作甚?當年的舊案沒有什麽筆跡證據留下來。”


    畢竟都是破案的,一下子就看穿的陸善柔的心思。


    求墨寶是假,對比筆跡是真。


    陸善柔腦子裏滿是紅蓮花寫給周二相公“閱後即焚”的密件,說道:“有備無患嘛——崔城,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魏崔城說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說吧。”


    陸善柔壓低了聲音,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魏崔城聽了,”這……為什麽要這麽做?會不會太興師動眾了?”


    陸善柔說道:“你就跟幹爹說,是為了保護徐瓊這個三朝元老的安全。他都八十歲了,說去就去的年紀,萬一有什麽閃失——我們剛剛以幹爹的名義拜訪過徐瓊,把責任推到我們頭上怎麽辦?我們小夫妻本來就和張家人的關係不好,若是再添上一個徐瓊,就更糟糕了。”


    魏崔城說道:“好,等我把你護送回家,我就立刻去錦衣衛找幹爹求助。”


    陸善柔說道:“如果幹爹不答應,你就說我去北頂找師姐,再和王老漢談談合作的事情。”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她和錦衣衛是互相利用的關係,沒得總是她付出,對吧,得互相幫忙。


    陸善柔回到家裏,魏崔城風塵仆仆打馬就走了。


    寒江獨釣跟著陸善柔到了書房,陸善柔著急比對紅蓮花和這首《江城子》的筆跡,就開始趕客,說道:


    “你別總是在我的書房待著,我畢竟已經三嫁成婚了,書房裏的卷宗,你想看的話就拿到你的房間去,我要開始寫書了。”


    “你在說謊。”寒江獨釣說道:“你騙得了魏崔城,騙不了我。魏崔城深愛著你,一葉蔽目,不見泰山,無論你做什麽,他都深信不疑,但是我不一樣。”


    “我跟各種狡猾的歹徒打交道十幾年了,我雖然不如你努力、有天分,但這些年不是白混的。”


    “你在徐瓊麵前演的很好,毫無破綻,但是在我們麵前,你大體是放鬆的,說謊的時候眼神發飄,那副《江城子》絕對有問題,你到底要做什麽?”


    徐瓊是三朝元老,朝廷那麽多門生故舊,還是外戚,寒江獨釣正在走仕途,陸善柔不想把他卷進來。


    陸善柔說道:“都跟你說過了,翻舊案一來是為了繼承父親遺誌,二來是為了寫第五卷 《陸公案》,找一些合適的案件,寫起來才真實。”


    寒江獨釣說道:“但是你調查的案子為何都是陸家滅門之前的案件?前一個押送官員出京被害案,將整個通政司都清洗了一遍。現在這個被替換的案件,又涉及到了三朝元老徐瓊。”


    “你懷疑徐瓊原配的死有蹊蹺吧,如意是真的卷款潛逃還是因知情而被滅口了?”


    “此案關係到徐瓊的官途,一旦他被爆出寵妾滅妻的事情,他的仕途就被徹底斷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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