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珠珠。”符玉輕柔的聲音喚醒她:“醒來了,我們到人間了。”


    珠珠睜開眼,入目是垂下的淺色帷紗,微棕素木色的床棱,沒有雕嵌什麽花紋,但邊角都包得很細致。


    珠珠下意識想抬手,就疼得一嘶。


    她全身巨痛,到處包裹著雪白繃帶,皮膚骨頭火燒火燎,嗓子像在著火,她一張嘴,好像就能冒出煙來。


    外屋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趴在桌邊默寫樂譜,見珠珠醒過來,忙驚喜道:


    “醒啦!醒啦!”


    兩個小姑娘從椅子跳下來一個向珠珠跑來,另一個撲騰短腿跑出門去,遠遠聽見奶聲奶氣喊:“鍾姐姐鍾姐姐!那個昏迷的小姐姐醒啦!”


    珠珠努力睜著大眼睛,對上一張梳著羊角辮的萌萌大臉蛋,她瞅著珠珠,小臉皺巴起來具象化露出“好痛”的表情,小聲問珠珠:“姐姐,你能喝水嗎?”


    珠珠:“…喝。”


    小朋友扭頭跑到桌邊踮腳倒了杯水,剛要把水端起來,一聲驚呼:“可是,水好燙,姐姐你等會兒吧。”


    “…不。”珠珠發出快要被渴死的聲音:“不怕…渴,喝,立刻…”


    “…好吧。”小朋友隻好捧著水杯再跑回珠珠旁邊,有點糾結怎麽喂給她,最後小心翼翼捧到她嘴邊傾斜一點弧度。


    門口噔噔出現幾個少女簇擁著個二三十歲年紀的年輕溫婉女子,看見這幕瞬間瞳孔地震:“小九!那水剛燒開——”


    一片人仰馬翻,半刻鍾後,珠珠還是撅著嘴巴喝到了水,被姓鍾的溫柔漂亮姐姐拿著湯勺喂的。


    珠珠喝著水,邊豎著耳朵聽鍾姑娘說話,從她們的話裏大概拚湊出情況。


    她的確已經進入人間了,這裏是在中原一個大一統的王朝,國號是乾,已經昌隆興盛了兩百餘年,如今雖然國主年幼,權王當道,朝野內外漸生潰癰,但總體還算個太平年月。


    而她現在掉落的地方是位於大乾南方、江南魚米之鄉,是座沿著大河流域衍生出的數一數二富庶大城,叫嵐城,整座城池被蘇河橫貫,憑著南北水運和織繡業而名聞天下,人口稠密,市巷繁華。


    這是真的,珠珠透過半開的窗戶,就能隱約看見淌淌流過的水脈一角,河岸對麵無數錯角疊起的繡樓屋簷,她耳朵好,能遠遠聽見外麵浮動著無數細密的人聲。


    她現在住的地方叫清平樓,就建在蘇河邊上,是一座盛名遠揚的琴樓。


    這清平樓的主人是一位姓裴的年輕公子,幼年因北方災荒流落到嵐城,本是被大戶人家買作戲伶準備從小培養,但誰料裴公子很小年紀就展露出超凡的樂藝天賦,幾次在那大戶的宴席上豔絕眾賓,嵐城當地一位很有名望的老樂師無意中聽過一次他的彈奏,驚為天人,特地去向大戶人家求來他的賣身契,從此收為親傳弟子,傾囊相授,裴公子精通百家融會貫通,十幾歲年紀就成為遠近聞名的樂師大家,甚至曾為下江南的一位老親王奏樂,那老親王愛極他琴音,親口讚賞“梵音天籟”,賜金千兩,更以春秋傳下來的重寶焚尾鳳琴相贈,那年裴公子徹底名滿天下,本欲辭別恩師遊曆四方,但誰料老樂師病重,很快不治而逝,臨終將這座祖傳的清平樓托付給裴公子,裴公子便留下來,久居嵐城照看清平樓,數到如今已有八、九個年頭。


    清平樓原是一座茶樓,後因裴公子名聲大噪,許多樂行子弟來拜師學藝,又有許多大富貴人家願以重金禮聘裴公子為西席,教導家中孩兒禮樂,但裴公子生性素淡仁善,不愛奢物,婉拒了諸多榮華富貴,仍留在清平樓,還收養了許多貧民人家無父母的孤兒,留在樓中養育教導,也時常慈濟老弱、為看不起病的傷者病者請醫施藥。


    珠珠這次就是昏倒在河邊,裴公子正巧從知府府邸家陪宴回程的路上看見她,就把她帶回樓中讓人照看。


    珠珠說自己腦袋磕到了,失憶了,鍾姑娘看她的眼神更加憐惜,更把情況掰開了給她細細解釋。


    好半天,鍾姑娘才說完這些情況,溫柔對她說:“你的傷太重了,大夫說起碼得好好養大半年,你若是沒什麽要緊辦的事,就安心待在這裏養傷。”


    珠珠的嗓子被天雷劈壞了,聲音嘶啞,隻能慢慢說:“我…現在沒有…錢…”


    “沒關係,不要錢。”鍾姑娘笑說:“我們清平樓所有人都是被收留來的,遠不差你一個,多一雙筷子的事,平日我們也要正常吃食起居的,你不必多想。”


    “……”珠珠聽著,心口翻湧起動容。


    她下凡來,很大程度是憑一口莽勁兒,就是不服低中廷一頭、不服憋那口氣,非得爭過來才爽,爽的確是爽了,但挨天雷劈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原本還打算著,下凡來肯定會重傷,掉在哪兒就在哪兒原地養傷,找一找人間據說有城隍廟啊丐幫之類的地方躺著,實在不行她在山裏邊搭個棚子先躺一陣,什麽事等傷養好了再說,但沒想到,她居然一下凡就遇到這麽好的人。


    “…謝、謝。”珠珠每個字慢慢吐出來:“…我…好了…會、報答,你們的。”


    鍾姑娘笑起來,輕柔摸了摸她頭發:“公子是活佛菩提心的菩薩,這些年幫了不知多少人,我們仰賴公子恩德,有吃有喝,有容身之所,把餘力拿去幫到世上需要幫助的人,是做功德,不求償還,你不必多想,好好養傷,等傷好了,我們幫你找一找家人。”


    珠珠心裏默默想,那是必找不到的了,她隻有一個剛甩了的老前夫——那要是找到才嚇人。


    “那個…公子…”珠珠回憶著,隱約回憶出一些光怪陸離的聲音:“我好像…抓髒了他的、袖子。”


    鍾姑娘一愣,笑道:“一定又是裴禹那家夥大呼小叫了,沒事,那時你昏迷呢,無意識間的,公子仁善,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珠珠腦子裏好像有自發意識地想起那抹清冷淺淡的禪香。


    “那位裴公子…”珠珠忍不住問:“叫、什麽名字?”


    “咱們公子姓裴,雙字玉卿,但不好直呼正名,你以後就同我們一起喚公子就是了。”


    裴玉卿


    珠珠慢慢琢磨這個名字,仿佛一股浪漫清雅的風韻要從嘴邊流淌出來。


    好…好好聽哦。


    小臭鳥心中突然升起前所未有的好奇。


    那樣的禪香


    那樣好聽的名字,也不知道真人…會是什麽樣子的?


    第三十二章


    佛陀。


    珠珠的傷勢恢複得很快, 很快就能從床上起身,在房間裏自己走動了。


    珠珠有空清點了身上的東西,符玉當然還掛在胸前,妖骨被劈沒了, 養存在裏麵本命劍都被劈出來, 劍負傷了得慢慢養, 而且妖劍太凶,平時沒必要拿出來, 珠珠就找了塊布把它包著。


    總的來說, 損失比預想的要小,結果反而比預想要好, 既沒缺胳膊少腿又沒變成偏癱,還被好心人撿回去養傷, 這是她八百年沒有過的好運氣, 珠珠已經很滿意。


    結香花手鏈被她扯斷了, 紅線斷了, 她心口的連理枝契也在天雷劈下的那刻,灰飛煙滅。


    珠珠敞開衣物對著鏡子看,她全身被天雷給劈了遍,摳下焦黑的血疤,顯露心口更細嫩的皮膚, 曾經印著的鮮豔的連理枝, 也徹底沒了蹤影,隻剩下一片雪白的皮膚。


    符玉輕聲說:“連理枝契消失了, 證明天道承認你們的婚約正式解除, 從此男婚女嫁, 各不相幹, 前緣盡斷。”


    九重天的舊事,少女與元蒼天尊的愛恨情仇,都像一場過眼的浮夢,在這一刻盡醒,什麽也不剩。


    符玉不免有些唏噓的。


    它覺得少女也不免會也會感到悵然。


    它大錯特錯。


    少女啪啪拍在心口,美滋滋說:“終於甩了那老東西,可以奔向新一春了。”


    符玉:“……”


    是它想太多。


    符玉無語,但不知為什麽,又莫名地高興。


    永遠積極快樂的小鳥,是多麽可愛。


    符玉心裏高興,又提醒說:“雖然這些契約都斷了,但看元蒼天尊的性情,並不像肯隨意罷休的人,你還是要多留些心,做好準備。”


    珠珠擺了擺手:“沒事,那老東西心高氣傲,現在不過是不甘心,冷靜幾年就好了,到時候我把新老婆帶回去,生米都做成熟飯了,他那麽傲慢,不會再糾纏的。”


    少女自信滿滿,符玉其實覺得沒她想得那麽輕易,但看她輕快美滋滋的樣子,就壓下沒說——幹嘛現在掃興,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讓她先高興好了。


    珠珠把九重天的事拋到腦後,把心思投入現在


    凡間的生活不容易,也不好真白吃白喝,珠珠能動彈了,就跑去問鍾姑娘有什麽要幫忙的。


    鍾姑娘一再安慰讓她安心養傷,樓裏沒什麽忙的。


    但珠珠並不安心,她是個欠人情會渾身癢癢的鳥,說自己現在傷好很多了,強調自己很能打,尤其等繃帶拆開,她更超能打。


    珠珠全是說真心話,她雖然現在沒了妖骨妖脈,不能用法術,但一身妖體還是正兒八經的鳳凰妖體,等她的傷恢複了,一拳下去不敢說山崩地裂,起碼也能砸破幾棟樓,人間的凡人都沒法修煉,珠珠尋思她這不完全可以橫著走了。


    珠珠說得很自信,但她的樣子實在沒信服力,鍾姑娘就沒信,哄小孩子似的笑著哄她說好好好,小王八鳥頭頂毛炸了炸,也沒辦法對漂亮溫柔的小姐姐生氣,最後被擼亂了一頭呆毛,憋著嘴巴跑回來,像個被酒色所誤的壯士,恨恨捶牆:“可惡,早晚有一日要叫她們看看鳥的厲害!”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嵐城是很富庶繁華的地界,發達的南北航運和織造業伴隨著同樣興盛的煙花行當,蘇河的花船是代代會出美名傳天下的名妓,而市坊的茶館、琴坊、酒樓這些消遣娛樂地方,雖說不是青樓楚館,但日子久了,也總會有喝多了酒不開眼的東西來犯賤。


    珠珠一大早就聽見外麵的吵鬧聲,有女孩子的驚叫和哭聲,有男人粗蠻的大呼小叫聲,有鍾姑娘強忍著怒意竭力回旋安撫客人的聲音。


    “客人,客人說笑了,咱們公子病了,連王老爺家的宴席都推了,怎麽能出來表演呢,咱們樓裏琴曲也都是新排的,您聽——”


    “狗屁!少拿那不值錢東西糊弄大爺!”一個粗暴渾濁的男聲響起,像喝多了酒發酒瘋,渾吼道:“病病病,姓裴的是紙糊的今天病明天病,一個倡伶,差點賣屁股的男孌,還真當自己是什麽角色,大爺有錢!大爺有的是錢!快叫他滾出來給大爺唱曲!”


    前樓傳來哈哈大笑,有人笑喊道:“小娘子,我們哥幾個可是聽聞嵐城裴公子的美名特地趕過來,不見到人可是不罷休,還是請裴公子出來給我們彈上一曲,咱們有話也好說。”


    “就是!”又有個尖銳的男聲興奮高喊:“大哥!聽說那姓裴的長得比女子還美,是個坐輪椅的病秧子,咱們行走江湖這多年還沒玩過瘸子,這次可得好好爽一把!”


    “哈哈哈!到時候咱們兄弟一起——”


    “哈哈好——”


    “混蛋!你們怎麽能對公子不敬,老子和你們拚了!”


    “哎呦,幾隻毛沒長齊的小兔崽子還敢動手,兄弟們,來給這幾個小賤皮子開開眼……”


    “!”


    珠珠噌地從床上跳起來,扯過旁邊的衣服披上,撞開門就往外跑。


    珠珠像一枚炮彈頭衝進前院的大堂裏,正看見大堂亂作一團,四五個渾身橫肉神色森然的粗漢獰笑打砸桌椅,珠珠看見幾個眼熟的在清平樓學藝的少年憤怒衝上去,被為首那粗漢一拳打得口鼻冒血。


    “他們應該是江湖人,二三流貨色,會些粗淺武藝。”符玉給珠珠解釋:“人間的官府管轄力不夠,民間就自發形成一些幫派勢力,他們錘打筋骨、修習武藝,雖然不能修煉,但武學有成後也能做到輕身如燕,一拳可撕虎狼,這幾個就是江湖人,不知怎麽跑來這裏——”


    “江湖人?天王老子也別想在這裏撒野!”珠珠隻森森說了這麽一聲,已經像頭少年體健的凶悍猛獸衝過去。


    壯漢把一個清平樓的少年踹翻在地,滿臉獰笑就要再一拳打下去,耳邊就聽到爆破的勁風,下一刻,他腦袋巨震,整個人被生生被砸進桌板裏。


    周圍瞬間死寂,清平樓悲憤的一眾人驚呆,粗漢幾個兄弟驚駭看著生死不知的大哥,不敢置信抬起頭,就看見大堂正中的台子上站著一個少女,隨意披著淩亂外衫,半邊臉纏著繃帶。


    她身條高而修瘦,背後背著一根被粗布包裹的狹長條狀物什,少女半邊臉被繃帶纏滿,露出另半邊臉雪白,鑲嵌著一隻森寒鳳眸,眼瞳有如鬼火戾戾而燒。


    這是種怪異的裝扮,但不知為何讓少女看上去更靡豔恐怖,像密林深夜出沒的妖鬼,仿佛下一刻就衝過來掰斷你的脖子讓血液噴濺成紅花。


    樓裏樓外一些隱秘窺視的目光倏然凝固。


    所有人都看見那妖鬼一樣的少女一腳踩在高台上,把高台厚重的石板踩得嘎吱嘎吱作響。


    “誰敢來清平樓撒野,下一次,砸過去的就不是桌子。”少女目光緩緩掃過那幾個駭得腿肚打哆嗦的凶徒粗漢,又像是對樓裏外不知哪個角落的人說,一個字一個字森森:“人不能死在樓子裏,可腦袋掉在外麵什麽犄角旮旯裏,就沒人能知道了。”


    “……”


    珠珠最後到底把那幾個傻叉狠狠砸了一頓,揍得皮開肉綻屎尿失禁,清平樓的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不斷叫好,亮著眼睛爭相把他們拖出去扔掉。


    幾刻鍾後,官府衙門的衙役姍姍來遲,在旁邊攥著帕子又驚又喜又憂的鍾姑娘見狀連忙擦幹眼角淚水,讓小九阿繡幾個女孩子把珠珠帶去後台去不要露麵,然後換一張如花笑麵向著衙役們迎上去打點。


    珠珠坐在後台的板凳上,她的傷口有點開裂,微微滲紅繃帶,阿繡幾個姑娘連忙幫她換繃帶,她們的動作小心翼翼,像服侍著剛打了勝仗的大將軍,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


    樓裏大大小小的孩子躲在柱子後門簾後麵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偷看她,小聲竊竊私語,空氣中浮動著歡快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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