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聽完老神醫的話,這才鬆口氣, 但很快就發現,她這口氣好像鬆得早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非常奇幻。


    首先是那請老神醫來的中年男子滿臉愧疚對她跪拜謝罪, 他自稱姓葛, 說忝為統領之職, 是布政使晏大人派與保護公子的暗衛


    ——布政使大人, 珠珠後來了解一下,是人間從二品的大員,目前江南最大的官,能直接快馬加急把奏折送到皇帝書房的那種。


    再然後當天葛統領和一眾人就擁簇來個麵白無須衣貌富貴的中老年大爺,這位大爺急匆匆趕來, 一看見昏睡在床榻的裴公子, 當即眼淚就湧出來,撲通跪在地上膝行到腳踏邊哭天喊地:“公子, 公子!咱家來遲了!老奴無能, 老奴罪該萬死, 竟叫公子受此大難, 公子若是有事,老奴還有何臉麵去見先後娘娘,老奴也不活了——”


    珠珠:“……”


    她才知道,這位哭天抹淚的老大爺叫黃盛安,可是曾經的皇宮總管公公、俗稱凡間大太監頭子。


    再再然後清平樓開始來許多的賓客,都是紋禽繡獸紫袍緋衣的高官勳貴,絡繹不絕把馬車停在門口,一籮筐一籮筐送拜帖和禮物,請求見大公子一麵。


    是的,大公子。


    黃大監欠著身畢恭畢敬給珠珠解釋,珠珠才知道原來裴公子是先帝的嫡長子,曾經的中宮皇後之獨子,裴公子幼年時,宮中貴妃盛寵,皇後母族被歹人誣告謀反,貴妃趁機進讒言,先帝震怒之中下旨誅了皇後九族,那時還年幼的裴公子受牽累也被囚禁行宮中,後來行宮失火、又有刺客刺殺,裴公子被忠臣護著逃得一命,但也機緣巧合流落到這江南,直到十年前才被下江南的一位老親王認出來。


    那時先帝已經老了,一直後悔當年對皇後母族的處置,心疼死這個幼時聰慧無比的大兒子,得知找見了人,狂喜連忙下旨叫他回京,老親王便奉旨請裴公子回宮麵聖、光複身份,但誰知道,裴公子竟婉言拒絕,說自己病骨殘軀、詩禮不通,不願再起風波,隻願餘生繼續隱居江南做個樂師。


    裴公子不願接旨,先帝被拂了顏麵,也勃然盛怒,老親王左右為難苦勸不得,隻得先回去了,裴公子就繼續留在江南,後來先帝突然暴病而亡,諸王躁動,曾經的異姓王秦雍王憑借兵權先一步入主京城,扶持了愚莽癡肥的十六小皇子坐上了皇位,封自己當攝政王,權傾朝野,這些年京城政局波雲詭譎,幾方勢力爭鬥不休,裴公子的事才漸漸被放下,得以在這嵐城過幾年清淨日子。


    珠珠迎頭被灌了這麽大盆狗血,一度瞠目結舌。


    幾天前她還在咬牙切齒準備單刀去找那馬提督和那姓厲的刺客賤人報仇,結果突然告訴她,她以為病弱惹憐的樂師美郎君,居然有這麽大的來頭?


    她以為她們六合神州的局勢已經夠狗血了,人間居然比她們還亂,這一套又一套的,好大一盆權力糾葛愛恨情仇。


    以前裴公子很低調,但這次當街遇刺,就像一石激起千層浪,南方的權貴官員們都被這巨大的風勢吹動,才猝然驚覺嵐城竟然藏著這麽一位大人物。


    在這樣敏感的時刻,誰都想知道這位既嫡又長身份貴重無比的大公子傷情如何、接下來又會如何打算?都爭相來打探消息,請求探望公子一麵。


    曾經清明平靜的清平樓一下成了天底下最忙碌熱鬧的地方,在屋裏都能聽見外麵嘈雜的喧鬧聲。


    珠珠對此很不高興,裴公子還沒有醒,這樣都休息不好了。


    黃大監人精一樣,立刻趁機對珠珠提議說,在城西有一座空置的官邸大宅子,十分清淨,不如先挪到官邸去,那裏門院深,也好讓公子養病。


    這個理由無可挑剔,珠珠想了想,去問鍾姑娘幾人的意見,鍾姑娘她們還想留在清平樓看家,孩子們的課業也不好斷,所以還是留在樓裏好,但很讚同珠珠帶著裴公子搬去養病。


    珠珠想了想,就留下一部分護衛,帶著裴公子搬走了。


    黃大監眉開眼笑,大爺不愧是在皇宮當過大太監頭子的大爺,一到官邸,就不知從哪兒找來許多規矩嚴明辦事幹練的內監侍女,沒兩天就把空蕩蕩的官邸拾搗得變了個樣子。


    珠珠一下子成了大閑人,她連吃飯都有好幾個漂亮小姐姐喂,穿衣服連袖子都不用自己套,日常唯一的事就是去看裴公子。


    黃大監對此最巴不得,最樂意她陪著裴公子,每天笑嗬嗬恭敬敬喊她“姑娘”,宅子裏的人把她的起居物事都和裴公子並到一起,全然把她當主母娘娘一樣侍奉。


    “……”珠珠原本臉皮超厚,是能一見麵就把人家漂亮郎君按床上喂藥的小王八鳥,平時在樓裏和裴公子親親膩膩也從來沒不好意思過,但不知道為啥,突然間變成這樣,珠珠都有點受寵若驚,莫名感覺怪怪的。


    感覺…好像…進度太快了?


    珠珠感覺她之前談的兩段戀愛,總有各種各樣的坎坷阻礙,老天好像變著花樣的得要讓她倒黴。


    但這次下凡認識裴公子,從開始到現在一切都特別順利:裴公子又美又心善讓她一見鍾情,裴公子也很輕鬆就喜歡了她,就連裴公子身邊的人也全都高高興興接受了她,好像一切都在幫她成事


    ——這,這也太順利了。


    順利到珠珠都覺得不太真實了,跟做夢似的。


    她忍不住懷疑,自己倒黴了八百年,難道突然運氣就這麽好了?


    但心裏嘀咕歸嘀咕,這話說出來也不合適,人還能因為自己運氣太好懷疑自己,那是得欠成什麽樣?


    珠珠心裏默默吐槽,呸自己欠嘚嘍嗖,正在花園裏折花編花環,就聽無數急促腳步聲。


    “姑娘!姑娘!”幾個小監提著燈快步小跑過來,遠遠就氣喘籲籲喜喊:“大監讓我等快來稟告姑娘,咱們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


    珠珠一愣,反應過來,拎著編到一半的花環提起裙擺就往回跑。


    珠珠一口氣跑到內院門口,就望見屋裏屋外站著不少人,那位見過的老神醫坐在床邊診脈,黃大監垂著手歡天喜地守在幃帳邊,侍女們端著藥盤水盆布帕。


    郎君清瘦的身影靠坐在床頭枕墊,墨發披散,肩不勝衣,輕輕地咳嗽,一股幾如神佛出世的病弱清態。


    “好哥哥!”珠珠眼眸驟亮,想都沒想大喊一聲,像頭小炮彈一股腦興衝衝跑進去。


    聽見聲音,靠在墊枕的郎君終於側頭看來,一雙平靜溫華的眸子,像一口九天之上悠久無波的靜潭,難以倒映出人間的色彩。


    “——”


    珠珠腳下一頓,突然愣住。


    第三十八章


    忘情。


    離譜了。


    離大譜了家人們。


    珠珠兩耳嗡嗡聽著老神醫說話, 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狗賊老天果然就是搞她!!


    裴公子靠坐在床頭,他的神容溫泰,雙目清明,靜靜看著屋裏的人, 但那目光讓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現在看誰都當陌生人, 隻是因為君子的秉性, 保持著端莊的禮節。


    “……”珠珠額角在跳,她感覺自己不存在的幻肢都開始隱隱跳痛。


    “這…這…約莫是那奇毒傷到神誌了。”老神醫也驚呆了, 隔帕子掐住裴公子的脈象診了又診:“按理不會啊…這…也許是失憶了?”


    “老神醫。”珠珠從背後掏出本命劍, 對著劍鋒吹了一口氣,幽幽說:“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您老可要再仔細診啊…”


    老神醫:“……”


    他看出來了,這的確是要人命關天了。


    豆大的冷汗從老人家額角掛出來, 眼見所有人都逐漸驚恐望著那凶神惡煞的小妖鳥, 裴公子終於開口:“我不曾失憶。”


    所有人都看向他。


    珠珠看向裴公子, 裴玉卿看著扭頭看來的少女, 她身段纖細,半邊臉頰纏著繃帶,有一雙又圓又長的鳳眸,眸光清澈熠熠,又凶且亮


    是個讓人一眼就難以忘記的小姑娘。


    珠珠看著裴公子, 滿眼流露出懷疑, 跟小機關槍一樣噠噠:“你記得我是誰?”


    裴公子溫和說:“我記得,你是珠珠。”


    珠珠呆住, 真還記得?!


    “你沒失憶?”珠珠驚喜, 像一頭小狼狗跳起來就要撲去, 裴公子卻接著說:“我沒有失憶, 但我仿佛…暫時回憶不起之前的感情。”


    “……”


    興奮搖尾巴的小鳥狗在半空僵住,啪嗒落下來。


    “什麽叫回憶不起感情?”小鳥張嘴發出靈魂不解的聲音。


    裴公子從醒來到現在,第一次罕見露出些微的遲疑。


    他望著她,郎君那雙眼目溫潤泰和,有些歉然,卻像倒隔著一層高不可攀的長天之水,難以倒映出之前真實的情緒。


    “我能記得我之前很喜愛你。”裴公子輕聲說:“但實在抱歉,珠珠姑娘,我知道我喜愛你,卻不知如何切實體會到那種喜愛。”


    “……”


    “………”


    珠珠麵無表情看著他,半響,猛地把手裏的花環糊在他臉上。


    “王八蛋!”小臭鳥勃然大怒:“渣男!傻叉!混蛋!你個大臭狗驢糞蛋!!”


    裴公子:“……”


    眾人:“……”


    珠珠暴怒罵完一通,氣得扭頭就跑。


    徒留屋中眾人驚呆在原地,瞠目結舌,彼此小心麵麵相覷。


    黃大監吞了吞唾沫,小心欠身到床邊:“公子…”


    裴公子慢慢把拍在臉的花環拿下來,郎君墨發微亂,臉龐泛出淺淺紅印,仍不減半分從容高華風度。


    裴公子垂眸看著手裏的花環,剛編了一半,該是摘花園裏最豔麗的花精心細細在編,此刻也被砸得花枝歪斜,淩亂失色。


    裴公子望著少女跑走的方向,歎一聲氣。


    黃大監征詢地看過來,裴公子明白黃大監的意思,輕輕搖頭:“都先照原樣,將來再隨她的心意吧。”


    黃大監心裏一下就有數了。


    看來雖然出了些變故,珠珠姑娘的地位還是不一樣的。


    “是,公子放心。”黃大監笑嗬嗬欠身,隨即心疼說:“天色還早,公子再歇會兒…”


    裴公子點點頭,他實在精力不濟,掖著被角闔眼躺下,不多時倦怠又昏昏睡去了。


    珠珠要炸了。


    她簡直要被氣死了,從內院跑出來,跑到門廊再忍不住,用力一拳捶在柱子上。


    “可惡!!”珠珠嘴巴都要噴出火來,跳著腳大罵:“我就知道!我就是這麽倒黴!天上掉的餡餅永遠掉不到我嘴裏,我喜歡的老婆永遠要出差錯,老天就和我有仇,就不給我好日子過!!”


    符玉等著小鳥大罵發泄一會兒,才嫻熟給鳥順毛安慰道:“裴公子也不是故意的,他不是說了,他記得你,也記得喜歡你,就是突然忘情了,這也不是他的錯。”


    珠珠被哄得勉強好一點,但猶未消怒,還恨道:“什麽破毒!能把人給毒忘情了,人間還有這神奇東西,拿去九重天一定銷路超好!”


    “……”符玉無奈:“不要說氣話了,這不一定是毒的原因。”


    珠珠嘴上罵罵咧咧,可其實心裏知道,這不是“不一定是毒的原因”,而是“肯定不是毒的原因”。


    連九重天都沒有忘情藥,人間什麽毒能把人的感情給抹沒。


    珠珠還不信邪,當天傍晚又磨磨蹭蹭跑回去,裴公子剛醒一會兒,還有些倦乏地靠在床頭吃粥,看她狗狗哼哼跑回來,拿勺的手頓了頓,才問她:“晚膳吃過了嗎。”


    珠珠大聲:“沒吃!”


    裴公子停了下,溫聲說:“你想吃什麽,我叫小廚房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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