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子被她哇哇假哭撒潑半天,沒有半點清淨,終於睜開眼,道:“你想去看就去看,攀扯我做什麽。”


    珠珠立刻說:“你總算跟我說話了!”


    裴玉卿淡淡瞥她一眼:“我乏得很,沒氣力和你鬧騰。”


    珠珠莫名覺得他的語氣有點不冷不熱,但他又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子,珠珠沒細想,小舔鳥立刻討好地摸摸公子瘦了許多的漂亮手背,心疼地親親:“老婆辛苦了,我給你啾啾,啾啾就不累了。”


    黃大監都看得暗暗咂舌,這樣的小祖宗好歹以前沒生在宮裏,否則不早把聖人敲骨吸髓榨個幹淨?


    裴玉卿被她歪纏親親半天,看了看她,神色到底和緩一些,撫摸了兩下她柔美的頭發,才把手抽回來,道:“去吧。”


    珠珠被他摸了腦殼,勉強滿意,又磨嘰一會兒,在他臉頰啾親了一口,才爬下榻跑出去了。


    黃大監忙叫宮人跟上,又叫身邊的小黃門去請幾位大人進來,才走到榻邊拿出封樣式貴重的請帖,自然而然笑說:“公子,行宮那邊攝政王來下了請貼,後日在春香花日樓想請您作宴。”


    這次去楚郡,桓王多番懇請公子正位大統、甚至言及願意親身卑躬為公子牽繩飲馬,公子都一應不受,黃大監就知道了,公子真的無心皇位。


    黃大監自然失望,但他曾受先皇後救命之恩,又是看著公子長大的老臣,對公子忠心耿耿,到底以公子的意願為重。


    黃大監端著請柬,心中暗想,公子向來有些欣賞攝政王,此次接下請帖,若是那攝政王知情識趣,公子想必將來會為攝政王寫一封檄文曉諭八方、震定諸王,等攝政王平定大半江山,公子約莫就會將手中虎符贈予攝政王,平安交渡南邊兵權,那時天下便可大統,這之後的事,他是必要侍奉公子身邊的,但若如此的話,公子是準備下嶺南如那雲南土司府做個羈糜州王,還是就此留在江南隱居——


    “退回去。”


    黃大監愣住,一時沒反應過來:“公子您說…”


    裴玉卿:“我乏了,這幾日先不見客。”


    黃大監忍不住:“那攝政王的請帖也……”


    “退回去。”裴公子闔著眼,神容不興波瀾,淡淡道:“攝政王的神通廣大,我已見著,不必在春香花日樓裏再見一次。”


    黃大監瞬間頭皮涼麻。


    黃大監已隱約感到什麽暗潮湧動,不敢多言,應聲退下。


    直到退出屋去,黃大監才深吸一口氣,又覺惶恐又覺興奮,忙叫來個平日最會來事的幹兒子,將請帖給他,囑咐道:“交還到行宮中,就說咱們公子乏了,得休養幾日,這宴席就不去了,旁的不準亂說。”


    小內監聽得直冒雞皮疙瘩。


    不應宴就不應宴,從來哪有把帖子退回去的道理?


    ——分明是大公子對攝政王不虞,甚至怒到退還請帖以做震懾的意思。


    小內監腿肚子打軟,顫聲問:“幹爹!這是出了什麽事啊,公子不是一直給攝政王顏麵,怎麽突然就——”


    “噓,主子們的心思,怎是咱們敢置喙。”黃大監先嚴厲道,說完半響,卻終是指了指天,壓低聲音:“慎言慎行,小子,阿爹看這天,怕是要變了。”


    行宮送往官邸的請帖被退還回去。


    所有原本聽聞消息已經在準備赴宴的賓客驚在當場。


    這消息如一石驚起千重浪,無數人奔走兩邊想打探發生了什麽。


    上位者的態度往往是很清晰的,攝政王將兵馬停在嵐城外隻帶千騎親兵入城,大公子也默許臣僚部將不動兵放攝政王進江南地界,這是很明顯議和的訊號,當時攝政王一脈的支持者狂喜,而大公子的支持者則扼腕痛惜不已,誰想一朝,這天竟要變了?!


    沒幾日,攝政王府長史親自往官邸遞拜帖,請求見大公子一麵。


    大公子允見,段晁進府見到大公子,一見便深拜:“聽聞公子身子不適,王爺關切,府中正有幾盒老參靈芝,王爺命臣前來親手送上,願公子早日安康。”


    大公子什麽也沒多說,隻是靜靜看著段晁,看到段晁後背竄涼,才道:“某不才,僥幸得寶物璧與珠,久聞攝政王才德,我願以和氏璧托付,然則不料…”他緩緩道:“君既願得和氏璧,何以再覬覦隨珠?”


    段晁一凜,和氏璧素有“完璧歸趙”的典故,因秦皇帝曾以之為玉璽,因而被隱譽為山河天下,而隨珠……珠。


    隨侯珠,那相傳是春秋紀元隨侯救大蛇,大蛇銜來報恩的寶物


    ——那是隨侯私藏的禁臠,不可分享,不可覬覦!


    段晁腦後滲出冷汗,他原以為大公子性子清冷、又始終未給朱姑娘名分,對朱姑娘情分未必有多深,但現在看來,這是大錯特錯。


    段晁:“這…這……”


    “長史請回吧。”大公子神色淡漠:“請將我的話轉達給攝政王,天下之君當為王道之人、當行王道之事,若有輩無德行,那等不義卑劣之徒,我惶恐以天下百姓性命相托付。”


    段晁渾身汗水淋漓,像被一盆滾水與極寒冰霜交頭潑在身上。


    ——如匪君子,如此清淡,又如此平靜決斷。


    段晁第一次清晰意識到,君子有棱角,這位大公子的可敬可怕之處,絕非任何常人所臆想。


    段晁深深鞠躬拜首,誠心誠意說:“晁已明白公子之意,回去必定如實轉達主公。”


    段晁離開,三四日後,攝政王親自上門拜訪。


    裴玉卿這次見了他。


    秦雍王身邊幾個心腹部將臣僚皆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公子,一見都幾乎驚得呆立當場


    ——如同凡人仰望皎月,敬香的俗客隔著幾重階望見端坐在佛龕上的玉身菩薩。


    秦雍王最是鎮定,他看了裴玉卿半響,喟然歎說:“大公子的氣度,本王弗如遠甚。”


    裴玉卿澹泊看著他,靜如不動潭,隻過了會才開口輕淡說:“王爺此來,可是正了心,願重求玉璧?”


    秦雍王聞言哂笑,卻沉聲道:“大公子,本王自知有不義之心,作派卑劣,但事已至此,恐怕亦難以罷手。”


    裴玉卿望著這人間強硬盛年的武王,靜深的眸色緩緩沉下來。


    秦雍王已經隱隱察覺到什麽無形而浩大的力量,但他並不願意罷退,他拍了拍手,從身後隨侍的宮人中,竟走出個妙齡華服的少女。


    少女著宗室郡主服製,容貌嬌柔,楚楚美貌,她先向秦雍王行禮,再盈盈向裴玉卿下拜。


    裴玉卿慢慢撚一下腕部垂著的佛珠。


    “這是福安郡主,這孩子頗有慧根,能通幾分前世事。”


    “大公子。”秦雍王一雙鷹目望向他,神色有些胸有成竹的泰然,徐徐道:“您可相信,姻緣有前世今生?”


    裴玉卿撚著佛珠的指尖忽而一頓。


    第五十一章


    請他成全。


    秦雍王來的時候, 珠珠正好不在府裏,南樓侯叫她出去。


    南樓侯等在小巷子的茶館裏,看著少女像在外偷吃的饞嘴貓鬼鬼祟祟跑出來。


    別人是攢滿肚子苦水,珠珠是憋了滿肚子的髒話, 對別人都不能說, 看見知根知底的南樓侯終於能倒出來。


    “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怎麽過的。”珠珠罵罵咧咧:“衡道子投魂的這是什麽破人, 還一個王爺呢,就跟聽不懂話似的, 怎麽都說不明白,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鱉孫王八羔——”


    南樓侯像個人型垃圾桶, 被小鳥圍著跳腳嘰喳亂罵,南樓侯被嗡嗡塞了兩隻耳朵髒話, 不明白長這麽白淨可愛的小鳥怎麽一張嘴能渾成這樣。


    眼看小鳥深吸一口氣, 又要開始新一輪罵罵咧咧, 南樓侯眼疾手快拿起一塊點心塞進鳥張開的小嘴巴裏, 無奈笑說:“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都是那攝政王不好,惹我們小祖宗不高興,您堂堂北荒大王, 大人有大量, 就別與他計較了。”


    珠珠一向非常吃軟不吃硬,被好聲好氣順毛擼, 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勉強停下髒話大放送先處理嘴巴裏的東西。


    一塊長方形的糕點, 南樓侯隻塞給她一角, 本意是叫她咬一口剩下吐掉,鳥才不這麽幹,鳥張大嘴,努力一點一點把好大塊糕點都含進嘴裏,糕點撐得少女兩邊腮幫子鼓鼓,像屯過冬糧的倉鼠,她邊大口大口嚼,還不忘口齒不清罵罵咧咧:“要不是秦雍王死掉衡道子也要完蛋,我早一劍把他嘎掉,讓他敢死纏爛打煩人。”


    南樓侯哂笑,卻覺得就算不是天尊投身,她也大概不會殺秦雍王。


    南樓侯和她相處這些時日也熟悉了,看出來她是個行事自有一套講究的孩子,秦雍王頗算個英雄,對這天下百姓功勞遠遠大於過錯,也與她沒有仇怨,所以哪怕她再嫌人家煩人,也不會仗著實力隨便去欺負人殺人。


    別說秦雍王,九重中廷家那兩個和她素有舊怨的小公主下凡來,肉骨凡胎在那行宮裏,也沒見她趁機直接跑去把人抹脖子殺了,可見實在是個大氣敞亮的孩子。


    小鳥停下罵人,南樓侯才有空子說話,大概給她說了說此去楚郡的事和天下局勢,說:“諸王對裴公子十分信服,他比秦雍王仁和,因而眾人更願意尊他為共主。”


    珠珠擺擺手:“拉倒吧,他可不願意當皇帝。”她頓了頓,哼道:“他不僅不願意當皇帝,連老婆都不想要呢,都恨不得踢給別人自己省事呢。”


    說話都止不住冒一股酸味,好大的怨氣。


    南樓侯笑道:“渡劫忘情,是天命必定的劫數,聖主也情非得已。”


    “我知道,是我強求。”


    珠珠哼:“那我也不管,我就是要強求,他之前和我多好,他可喜歡我了,憑什麽天意叫他不和我好他就不能和我好,我還就非要他重新喜歡上我和我在一起。”


    南樓侯聞言微微怔仲。


    他原以為珠珠對聖主纏著不放是不服氣,如今看來,不服氣是多,真心也不少,否則如今局勢不好,若她一心隻為涅槃,見勢不好趁早換個對象走捷徑不更方便,她卻至今都沒這樣想過


    ——這孩子喜歡一個人,是全然盡心盡意。


    南樓侯沉默片刻,忽而道:“這次去楚郡,我曾在桓王身邊見著個氣質深沉強盛的青年,並非神州仙人妖鬼,卻也不是俗世凡人。”


    珠珠一愣,勃然大怒道:“燕煜!一定是那個傻叉!他也下凡來了,之前你們不在,他還在嵐城鬧事過。”


    “我說怎麽滿城搜捕都沒抓到他,原來他逃去楚郡了!”


    “可惡!”珠珠咬牙切齒:“早知道我就和你們一起去,趕緊弄死他!”


    南樓侯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殺意畢露,要知道連那時對瓊犀公主都沒見她這麽厭棄過。


    南樓侯實在好奇,不免問出來,卻沒想珠珠翻了個白眼,理直氣壯道:“那當然不一樣,瓊犀是九重中廷的公主,本來就和我不是一夥兒,她和她家不管是和我爭衡道子還是爭神州權柄,都是各憑本事,頂多是她耍陰招太惡心、而且過於蠢蛋,但這些說到底也是公仇,我輸了就扳回來、贏了就要繼續贏,之前的仇既然已經報過,我現在完全可以把她當個屁放掉。”


    “但燕煜不一樣,他當年敢騙我感情、還盜走我家的寶物,甚至後來還跑來我麵前耀武揚威,可惡——簡直是集天底下傻叉之大成!”珠珠越說越生氣,狠狠拍一下桌子,才哼說:“反正簡而言之,我記的小黑本裏第一頁都是他,我遲早會親手報那筆仇。”


    南樓侯看出她很不高興提以前的事,便轉移話題道:“看那魔君下凡來的舉動,恐怕是有意奪取帝位,借人皇之氣運再突破修為。”


    九重天的一切說是遵循自然、其實也大都有冥冥限製,神州每一代一旦有了至尊,萬靈有了共主,其他人的修為就基本不可能僭越至尊;如今元蒼天尊為神王轉世,更被尊為太上,正值盛年,按舊例除了珠珠這種曆來邪門的北荒妖王、未來數十萬年神州大地都當會以太上為尊,各具其職、各安其所,以衍長安太平。


    魔界在神州邊外,魔君這些年獨霸魔界,說一不二,權高勢重,之前就與九重中廷屢有摩擦,如今下凡來攪動風雲,日益昭顯出勃勃野心。


    “這是他幹出來的事。”珠珠嗤笑,不客氣道:“不過他純屬做夢,有我老婆在,或者再不濟也有衡道子在,那把人間的龍椅怎麽也不可能輪到他去坐。”


    珠珠和南樓侯交換了一下近期情報,珠珠就準備回去了,這時南樓侯卻道:“小少君,您與聖主的事還當盡快才是。”


    正要起身的珠珠一頓,扭頭看向他,南樓侯並不避閃,雙目溫和正視她,別有深意說:“太上現在未曾恢複記憶,卻不會永遠如此,您要抓緊時機,否則…”他微微笑道:“天意難測,恐生變故啊。”


    “……”


    漂亮的小鳥瞬間咬牙,瞪著他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你放屁”


    見少女惱怒,南樓侯立時雙手舉起,作無奈投降態,笑道:“好好,都是我說話不好,小少君莫與我計較。”


    “……”可惡!


    小鳥心口起伏,遷怒狠狠瞪他一眼,轉身跑走了。


    南樓侯看著少女逆著人潮跑走。


    這凡間俊美風流的布政使狹長的桃花眸微微眯起,眼底深莫的水澤倒映出日陽的光輝,霎時間,世人的萬千紅線在他眼中如彼岸光怪陸離的倒影,漸次清晰畢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把虐戀掰成修羅場蘇文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黎並收藏把虐戀掰成修羅場蘇文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