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被撞開,腥風伴隨著膨大的霞光刺進堂內,映出一道纖細的身影。


    她半邊身上都是血,右手垂握一把劍,劍尖朝下,鮮血沿著劍身滴滴答答淌墜,隨著她的步子,在地上淌出猩濃的一道。


    她沒有抬頭,烏黑的碎發垂在她鬢角,血珠濺在她羊脂一樣雪白柔軟的肌膚,像美得不該容於世上的怪物。


    大堂裏眾人的呼吸刹時止住,眼中不可自抑爬出恐懼和驚豔貪婪的欲望。


    燕煜看見珠珠的那一刻,就知道大勢已去。


    他臉色陰沉,把酒盅擲到少女足前,森然冷喝:“殺!”


    酒盅破碎聲驚起所有人的神誌,眾人眼中浮現出驚疑和恐懼,拿著武器猶豫不前。


    少女垂著劍,衣裙邁進門檻。


    燕煜猛地拔出手邊的彎刀,一刀將身旁的千戶攔腰橫斬,半邊屍身飛起,血水迸濺。


    所有人頓時寒毛倒豎,再不敢猶豫,齊齊舉刀瘋了般地向少女砍去。


    “殺——”


    “殺!!”


    鮮血在麵前迸濺,血肉與殘肢斜著飛起,濺在了桌椅樓梯能想象的任何一個角落。


    慘叫聲從淒厲到哀求,再到徹底湮滅一切聲音。


    燕煜坐在桌邊,看著提劍向自己走來的少女,突然嗤笑一聲,竟說不出意味:“我從前隻覺得你骨子裏太安分講規矩,做事免不了心慈手軟,枉費你們北荒妖王世代滔天的凶名,現在看來,你總算有了些出息。”


    “你要早有這狠心,就該早殺了衡道子,再或那日我射箭,你就不該插手,該讓我殺了他!”燕煜聲音嚴厲下來:“衡道子死,仙族道統崩塌,讓那日月乾坤顛倒,此後神州由我們妖魔稱王!”


    珠珠提著劍,冷眼看著燕煜目射異火野心勃勃的模樣,心裏已十分不耐,直接打斷他:“燕煜,我們妖是妖,你們魔是魔,你不用跟我在這裏混淆視聽。”


    燕煜臉色一僵。


    “我們可不是一路人。”少女以一種冷淡的嘲弄語氣:“衡道子死了,你就認為你能打敗九重中廷、能占領中朝三千府州?”


    “當然!”燕煜盯著她,他的眼底終於刨露出徹底強勢澎湃的野望,森然道:“五百年前盛央境坍塌,已然標誌著九重中廷失去帝柄,人間有一句俗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如今正是該改天換日、顛倒乾坤的時候。”


    珠珠看著他,懶洋洋說:“好啊,你既然這麽有本事,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燕煜緊緊皺眉,像是強自忍耐一下,才說:“蘇珍珠,梵玉卿是三生天的聖主,他是避世的無情佛,他才與你永遠不是一路人,我一早就知道,你和他絕對不會有結果。”


    “蘇珍珠,待我為人皇,以人間氣運加持,魔功大成,回九重天上,我會親手殺了衡道子,直接與仙族中廷宣戰。”


    他像是忍了又忍,才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你不就是想涅槃,別病急亂投醫尋摸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待我在神州稱帝,我可以幫你,你少犯渾發瘋,我會立你為——”


    “噗嗤。”


    利劍貫穿血肉的聲音猝然打斷所有的聲音。


    “!”


    青年魔君深棕的眼瞳猛地收縮,劇痛讓他眼中瞬間猙滿無數血絲。


    “燕煜。”他聽見少女平靜而冷漠地說:“這一劍,是還你這副身體,第一次刺殺裴玉卿,讓他昏迷忘情。”


    她抽出劍,再一次狠狠捅進他肚子裏:“這一劍,是還你留王閣那日刺殺攝政王、把衡道子喚醒,才會讓裴玉卿被我氣得吐血,大傷壽元。”


    “這一劍,是還你當年騙我感情、盜我爹的琉璃珠,讓我第一次失戀,從那之後,情路再沒有順——”


    “你為什麽,連提兩次,裴玉卿?!”


    燕煜猛地狠狠攥住她的劍,不顧斷掉的手指,他雙目滲血,死死盯著她一字一句:“你真的,愛上了,梵玉卿?”


    “——你愛上他了?!”他的聲音越大,幾乎像倏然變作猙獰的惡鬼嘶厲質問:“蘇珍珠!!回答我!你真的愛上他了?!你回答我!”


    珠珠看著他,冷冷地回答:“他不是梵玉卿,他叫裴玉卿。”


    她毫不猶豫把最後一劍,攪動著貫進他心口。


    男人捂著心口踉蹌跪倒在地上,大口濃血從他嘴邊嘔出,但他仍死死扯住她的衣角:“蘇珍珠,你是不是…愛他…”


    “是啊,我現在就是非常非常喜歡他。”珠珠被他煩得夠嗆,終於說:“燕煜,你說的沒錯,我這個人就是這麽沒出息,就在乎那點情情愛愛,喜歡一個人就非得全心全意耗盡心血,我曾經也這麽喜歡過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深沉冷酷的魔君的表情凝滯,罕見呆呆鬆怔看著她。


    “雖然我是個絕世倒黴鬼、活該被騙的傻缺,但這沒什麽,我做了就沒什麽不敢當的,而且,我還算迷途知返,很快所有的一切就要過去了。”她的語氣變得越來越輕快,低頭看了看他,甚至居然朝他露出個惡劣的笑來:“我甚至都覺得我應該懷起感恩之心來,感謝你們每個人給我的考驗和磨礪。”


    “……”魔君眼瞳劇烈地顫動,難以置信望著她,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你又在…發什麽瘋…”


    “也許吧,誰知道呢。”


    少女抬起腳,踩在他的脖子:“那跟你也沒關係了。”


    魔君死死盯著她:“你——”


    珠珠不知道他最後還想說什麽,因為她已經踩下去了。


    嘎嘣一聲響,青年骨節修長的脖頸折斷。


    他側頭倒在那裏,直到死去,眼睛仍然死死凝望著她。


    珠珠看著青年失去生息的屍身,蹲下來把他的腦袋割下來,然後就著這個姿勢望了他一會兒,


    符玉輕聲問:“你在感到不舍嗎?”


    “沒有不舍。”珠珠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真的已經很煩他了,下手割他的腦袋我都沒有一點猶豫,但其實殺了他,我也不覺得多痛快、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為什麽呢,符玉。”珠珠:“我好像突然不懂自己了,符玉,我感覺自己好像漸漸變得奇怪。”


    符玉知道為什麽。


    情劫是勒在蘇家鳳凰脖頸的繩子,是天道束縛他們命脈的鎖鏈,愛像血與骨、萬萬年融進鳳凰的魂魄裏。


    她在試圖剝離愛、就像慢慢生生剜掉自己的喉骨和心髒,那遠遠比讓天雷劈開她的肉身更痛苦、更森烈、也更癲狂。


    “這是正常的,你是在感到留戀,不是留戀他,是留戀曾在他身上一同渡過的天真爛漫青春時光。”符玉溫柔說:“沒關係,珠珠,沒關係。”


    “如果你感到難過,你可以哭出來發泄一些。”


    珠珠蹲在那裏看著燕煜失去腦袋的屍身,歪了歪頭,突然露出無比惡寒的表情,幹嘔道:“不,對著他哭我好惡心,我哭不出來。”


    符玉失笑,哄道:“好吧,好吧,那我們走吧。”


    珠珠點點頭,跳起來拎起燕煜的腦袋,男人棕黑色的頭發散亂、還睜著眼睛,珠珠覺得太醜,把他眼皮給遮下來。


    珠珠晃了晃手,那腦袋也晃了晃,血水滴答淌,慘得一匹


    ——果然這樣就順眼多了,傻叉就應該這樣存在著才對。


    珠珠這才忽然感覺有點高興,把斷手拿布包起來,再提起劍,轉身洋洋灑灑往外走。


    她來的時候是一路輕功飛過來,這樣很累,把人殺掉後,珠珠一下就覺得懶懶了,也不想趕著回去,在附近的村落買下了一架驢車,躺在上麵。


    土坡的小路狹窄,驢車走得搖搖晃晃,珠珠也跟著搖搖晃晃,珠珠趴在光禿禿的車板上,手臂托著下巴仰頭看漸落的天光,拉著符玉絮絮聊天:“忘情後會是什麽感覺,人會變成神經病嗎?”


    “應該不會吧。”她想了想,哼說:“我看裴玉卿就挺好,他一點毛病沒有,我也要那樣。”


    “這可真是不錯,隻要想通了,人一下就通暢了,我以前怎麽能那麽戀愛腦呢,明明愛情隻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她高高舉手,意氣風發、得意洋洋:“那句話怎麽說的,心中無男人,拔劍自然神;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


    她表現得那樣輕快、高興。


    可符玉知道,她並不是真有那麽高興。


    它忽然感覺難過,它該是一塊玉、一個永世平靜的死物,可它卻突然覺得它像人一樣有了心,它的心會為她難過。


    “有情也好,忘情也好,隻要你高興,也沒什麽差別。”符玉輕聲說:“隻要你願意,珠珠,你做什麽都可以。”


    隻要你想,隻要你願意,


    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去做什麽,珠珠


    ——你可以盡情去愛、可不願意再去愛也沒什麽關係。


    至少她身邊還有它,它會永遠陪著她。


    符玉柔和地與她說話,它沒有說那些大道理勸她、也沒有說這樣那樣不好,它什麽也沒說,隻是從始至終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聲細語哄她。


    珠珠和它有一搭沒一搭扯淡,漸漸腦袋搭在車板上,天色黑下來,今晚在外麵就這樣過夜了。


    驢車還在晃晃悠悠地走,夜色籠罩,她打了個哈欠兒,煩煩說:“回去後八成還要應付衡道子那個老東西。”


    符玉好脾氣哄:“他怎麽弄得過你,你稍微動動腦筋,應付他,不就是手到擒來的事嗎。”


    “這倒也是。”珠珠滿意:“唉煩,先不想了,殺人好累,我要睡一會兒。”


    “好啊,睡吧。”


    珠珠逐漸閉上眼睛,突然小聲說:“符玉,晚安。”


    符玉笑了,溫柔地小聲說:“嗯,珠珠也晚安。”


    珠珠一下莫名覺得高興,又有點滿足,終於好好地閉上眼。


    ·


    驢車慢慢悠悠地走,回到嵐城,已經是四五天後的傍晚了。


    珠珠一到城門,就見城門燈火通明,兩大幫子人舉著火把刀劍相互對峙,珠珠放眼一看,好耶,都是熟人,黃大監和攝政王府長史段晁舉著火把大眼瞪小眼,少將軍杜讚把劍鞘架在對麵一個玄甲青年的肩頭。


    嗬,這排麵,小鳥是什麽禍國殃民的無敵萬人迷。


    珠珠拽著繩子架架兩聲,半大毛驢嚼著胡蘿卜踢踏小跑過去,正劍拔弩張對峙的眾人下意識轉頭看來,刹時大驚大喜:“姑娘!”


    “朱姑娘!”


    黃大監連佛塵都甩飛了,忙跑過來牽住她的繩子:“哎呦,祖宗,小祖宗您這是哪兒去了。”


    “夫人!”年輕的少將軍揚聲大喊,對麵的玄甲青年一同轉過身來,才顯出雙有點熟悉的沉毅眼神,看見她的時候,怔了怔,露出複雜的神色,突然向她走來,步子越來越快,直走到她麵前猛地單膝跪下抱拳拱手:“夫人。”


    “太上已等您許久。”他道:“請您隨臣,回去吧。”


    “——”


    所有人都呆住。


    “放肆!!”


    “放肆——這、這我們公子的夫人!”杜少將軍反應過來怒目圓睜,他想都沒想一把拔出劍來架在青年肩頭,厲聲:“你叫她什麽?你再敢胡說八道?!”


    玄甲青年對逼在肩頭的利刃視而不見,隻維持這個姿勢堅持說:“夫人,太上在等您,請隨臣回去吧。”


    “混賬!!”


    黃大監幾乎目眥欲裂,指著修燁對瞬間滿頭冷汗手足無措的段晁厲罵:“段晁!管管你的部將!他再敢胡言亂語,今日我們絕不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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