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齒像不受控製,終於吐出最心底的話:“當年你我親手繡的紅蓋頭,一直留在我手中。”


    “我繡的祥雲、金花、小鳥。”他說:“我繡我們的名字,繡的‘珠珠’,‘玉卿’的卿隻繡了半筆,你走之後,我看見蓋頭放在桌邊,‘卿’的另半邊已經被你補齊。”


    “從那一刻,我的心就再無法平靜。”


    “我贈你的布袋,裏麵有菩提葉,連同我們定情那一支桃枝。”他急說:“珠珠,桃枝上那最後一朵花開了,三千年了,那一朵從不開花的桃花終於開了,珠珠,你知曉嗎。”


    他的語氣越來越急切,抬起眼,卻對上少女溫和平靜如初的目光。


    “——”


    他全身的血像停止流動。


    “之前是不知道,現在知曉了。”她說:“梵聖主,三生天的聖架該歸去了。”


    “來日有幸,我願親手寫信,邀您與三生天來參加我加冕的典禮。”


    “梵聖主。”她這樣說:“回去吧。”


    “——”


    所有流淌的血終於在他的血管裏凍結。


    梵玉卿走出門,德盛菩薩攙扶著他,三生天的菩薩聖徒簇擁在旁在後,擔憂望著他。


    他都像感受不到。


    天邊落下了雪,他眼前恍惚,好像看見還是那年他在人間,雪後披身厚氅在行宮中消食行走,少女穿著朱紅的蓮花裙,舉著桃花枝蹦蹦跳跳向他跑來,高興喊:“公子”


    “公子——”


    她向他跑來。


    梵玉卿幾乎張開手臂。


    可他一眨眼,都沒了。


    臨著秀美江南河流的琴樓,人間的小行宮,紅裙興高采烈的少女,鮮妍的桃花枝,熱烈爛漫的情誼。


    都沒了。


    “……”


    這一刻,他才像終於明白,他徹底失去他的珠珠了。


    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孩,那個他從河邊撿到帶回去的小妖小鳥。


    再沒有了。


    血從他口鼻滾出來,他嚐到無數腥甜,所有神誌昏聵發黑,頃刻間天旋地轉,再沒有意識。


    “聖上!聖上!”


    過了幾日,珠珠聽說三生天向魔帝告病請辭,聖主舊疾複發,咳血昏迷,聖駕啟程歸去。


    珠珠聽完,不由有些感然,她本來真不想把事情弄成這個地步,但沒想梵玉卿執念如此之深,隻好下狠刀,快刀斬亂麻。


    希望以後,他能徹底清醒了吧。


    午飯時,魔帝派人來請她過去吃,說飯後一起去外麵走走。


    珠珠說不去。


    飯後,她特地見了南域的幾個故人。


    懸壺穀的薑老仙君像老了許多,曾經的千乘軍統領、也是元蒼天尊心腹愛將的修燁被魔帝貶為侍衛,穿著普通士卒的劣甲,沉默地像一尊塑像。


    珠珠笑道:“看起來你們日子過得不怎麽好。”


    薑老仙君伏地哽咽:“大君…”


    珠珠沒有說什麽,隻見了他們,看他們還能喘氣,就擺了擺手:“回去吧。”


    “別這麽喪氣。”她有點頑劣地半開玩笑:“你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麵呢。”


    薑老仙君和修燁不敢置信看著她。


    珠珠不再說話,把人趕走了。


    人走之後,在旁邊倒茶的燕肅看著她,眼眸黑白分明。


    珠珠:“你想說什麽。”


    少年搖了搖頭。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珠珠摸了摸他的腦袋。


    燕肅是個好哥哥,每天下午做完自己的功課,還要給兩個弟妹檢查功課。


    珠珠在旁邊吃烤紅薯。


    不一會兒,門被從外麵打開,宮人紛紛跪下,露出帝王高大的身影,與更甚塑像般英俊冷厲的麵孔。


    他的神色溫和,眉眼幾乎帶出笑意,自從梵玉卿走後,他一直都這樣,不知道的簡直像有人把他腦子挖走。


    魔帝道:“上午天氣不錯,獸苑供來幾匹好馬,毛色如緞,朕覺得你喜歡,想約你出去走走,誰知你沒來,是宮人沒傳到。”


    珠珠懶懶說:“誰敢不傳你的命令,我說了是我懶得動,你在這裏不陰不陽嚇唬誰。”


    魔帝也不生氣,笑道:“我一開口就懂我的意思,除了你,還能有誰。”


    珠珠並不理他,拿起一塊烤好的紅薯遞給燕肅,燕肅伸出雙手剛要接過來,就被一隻手截住。


    魔帝接過那片紅薯,咬在嘴裏,又從爐子上另拿出一塊,放進燕肅手裏。


    燕肅:“……”


    魔帝拿起桌邊兩塊小些的紅薯,遞給宮人,示意她們喂兩個小的。


    珠珠:“你是不是閑的,連孩子東西都搶。”


    魔帝說:“他的東西都是朕給的,朕搶就搶。”


    他一口把嘴裏的紅薯咬掉大半,咀嚼幾下吞下,連皮都沒剩,對她笑說:“你拿過的紅薯,都比別人的甜。”


    他當著她的麵,故意一口一口把那顆紅薯咬開吃掉,笑得很惡意,英俊成熟的帝王,這一刻突然像個意氣乖戾的少年。


    珠珠其實太了解燕煜,少年時代的燕煜就腹藏野心、遠比同齡人深沉成熟,但再成熟他那時也畢竟隻是個少年人。


    那時她拉著他廝混,上房揭瓦逃課打架雞飛狗跳,沒有小兔崽子不喜歡幹壞事,雖然剛開始是她強拉著他胡鬧、他總一副深沉冷漠臉端著,但後來熟了,他澆油點火打架趁機下黑手的時候也一點不少。


    他在討好她,展露出本性,像一頭霸占了領地就迫不及待開始求偶的猛獸,翻開肚皮想與她再續前緣。


    “朕記得你最好吃食,時常逃課出去,要沿著學宮西巷門口轉道那條街吃過去。”


    他說:“朕特地下令轉道回長安學宮,傍晚我們去逛一逛,你若喜歡,以後我們就在這裏定居。”


    珠珠突然覺得他可笑、甚至有些可憐。


    他以前是一個深沉冷酷到極致,從不心軟、也從不相信別人會心軟的人。


    可他現在居然會覺得她可能回心轉意。


    她始終沒回北荒、四海龍王與三生天都各自回駕,仍然“下落不明”的衡道子,她還見了南域的舊臣……


    她不信他至今沒有一點懷疑。


    但他什麽也不能說、也不能做,薄薄的遮掩的紙窗不能輕易戳破,戳破就會露出後麵不可收拾的境地。


    他寄希望於她的回心轉意。


    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足夠讓她改變心意;也或許是他也找不到別的辦法,寧願就這麽和她僵持,哪怕與她維係表麵的太平。


    珠珠並不吝嗇於打破他的妄想。


    珠珠:“九重中廷都被你燒成了土,哪裏還有街。”


    魔帝伸出去的臉被生生打了回來,溫柔的眼神像瞬間霜凍,逐漸變得森寒可怕。


    珠珠像看不見他森森盯凝的目光,自顧自拿起另一塊紅薯,吹了一口,剝起皮來。


    “嘭!”


    烤爐被巨力掀翻,上麵所有東西都被震碎,火星四濺,幾顆剛烤好的紅薯跌落翻滾幾下,橙紅色的瓜肉裹住灰黑色的塵土髒汙孤零零躺在旁邊,再不能吃了。


    魔帝掀翻桌子,像一道混濁暴怒的狂風,起身震袖離去。


    珠珠神色半點不變,繼續撥手裏的紅薯皮,吩咐道:“從屋裏搬張桌子,再端一副新烤架來。”


    魔帝帝輦停駐在九重中廷曾經的舊都,當天夜裏就召開大宴,鶯歌燕舞,酒香熏醉。


    魔帝飲酒,喝得興起,與諸王百官說起曾在長安學宮的舊事,君臣得宜。酒酣更盛之時,召朝臣作舞。


    魔族國相相柳起身,自請為陛下舞劍,帝悅。


    這時國相又說自己才疏學淺,向陛下拱手笑請幾位貴客一同彈琴作詩,尤其請琅寰玄山的山主姬昌越作畫,將今日盛景記錄下來,供後人觀賞。


    哪怕曾經仙族最盛時,有南域支持的九重中廷也不敢公然召王侯取樂。


    珠珠記得,以前在長安學宮,她抄過幾次那時還是少山主的姬昌越的作業。


    燕煜以前就耿耿於懷,下午被她拒絕,惱羞成怒,現在趁怒報複,要讓姬昌越難堪,故意做給她看。


    魔帝哈哈大笑,拂手:“允。”


    眾人看向姬山主,端秀雅麗的山主緩緩抿唇,就要起身——


    珠珠吃飽喝足,擦了擦手放下筷子,站起來走了。


    全場寂靜,眼睜睜看著她施施然的背影。


    魔帝重重摔了酒杯。


    珠珠回去,屁股還沒坐熱,住的宮殿就被封住了。


    珠珠走出門,看見無數魔族禁軍執兵帶戟,舉著的火把火光衝天,帝冕的君王像尊魔神站在院外,濃黑的深夜中,他的袞袍翻飛,抬頭冷冷不錯眼望著她,像在等著她去求他。


    還好隻是封宮,否則這架勢,說實在的,珠珠真怕他瘋了,忍無可忍對自己獸性大發,那她是先打還是先跑。


    珠珠對他笑一下。


    “!”


    魔帝濃眉微聳,生出愕然,隨即湧上不敢置信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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