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始……”她剛開口,周若棠先行一步打斷楚慕道:“你不是說,他總會回去的嗎?”


    烈烈日光下,風輕揚,這位已過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臉上透著柔和堅毅的笑容,衝楚慕道:“我們會在荊和,等你們回家。”


    “記得回來啊。”


    八月中旬,周若棠離開了西塘。


    很快,他們也開始準備,欲往鄞州。張子澄懶得和他們呆在一起,三人行,必有一人孤單寂寞,他還是不跟著走了,免得有人覺得他礙眼,嫌棄他。反正很快,周始就會回來,與他一起回十方樓了。


    夕陽下,張子澄懶洋洋地揮著大手,衝周始喊道:“我就在這裏等你了!”


    “快點回來!”


    周始扶楚慕上了馬車,又折回去,將一塊令牌丟給了張子澄,“別閑著,準備準備,十天之後我便回來。”


    “行。”張子澄接過令牌,語調懶懶地應了一聲,心裏卻已經開始期待了,目光往後,瞅了一眼馬車裏的楚慕,笑了一下,“和人家姑娘好好說,把事情處理清楚。”


    周始目光微滯,不再與他多說,轉身回到了馬車裏,很快在夕陽全部落下之前,離開了西塘。


    車夫大哥還是那個車夫大哥,拎著韁繩懶洋洋地唱著山歌,楚慕透過車簾望去,隻見天色沉了下來,霞光慢慢暗淡,她忽然問了周始一句:“你說今夜會有星星嗎?”


    周始掃了一眼,說:“有的。”


    頓了頓,他拉過楚慕的手,輕聲問:“很快就能到鄞州了,開心嗎?”


    楚慕點點頭,又搖頭。她靜靜地看了周始一會,忽然靠過去,將整個人埋進他懷裏,山歌斷斷續續,摻著山間的風。


    周始愣了一下,便聽到她說:“阿始,你也抱一抱我吧。”說著她抬起頭,“以後說不定很難見了。”


    少年有幾分愣怔,片刻之後,將楚慕整個人擁進了懷裏,他緊緊地抱著楚慕,手上有些用力,卻又透著幾分無力的感覺,這天終於是沉了下去,徹底的,沉了。


    周始一直抱著楚慕,卻沒出聲。


    而楚慕,早就嚐到過離別的滋味了,所以她什麽都不怕,也不會害怕。


    這一天,終是要來了。


    …………


    群山之間,十方樓。


    晨起,天光乍現,山間空氣潮濕,後山林中泛起了朦朧大霧,一道黑影緩緩走入,手裏拎著一壺酒,壺身還沾著鮮泥,一看便知這酒是剛從土裏挖出來的。


    蘇無霜一隻手拎著酒,步伐輕盈,很快便走出了林子,停在一處空地裏,這裏荒無人煙還是荒涼,地裏長滿了雜草,她尋著記憶翻找了好一陣子,一塊墓碑映入眼簾。


    這是一塊無字碑,她見到卻是一笑,放下酒說道:“總算是找到你了。”


    今日她著這一身白衣,臉上的金色麵具勾勒出女子輪廓,每次來這裏,蘇無霜都不會解下麵具,她順便找了一個位置坐著,伸手撫了撫滿是裂痕的墓碑,緩緩道:“幾年不來,你看你,長滿了草。”


    “除了我,這裏也不會有其餘人來。”


    “你一定很孤單吧,若崇。”


    蘇無霜想著,目光變得有些落寞。當年周若崇死後,她也變得神誌不清,得知他的屍身被周家人帶回了荊和,和那女人同葬一起,她還哭了好一陣。


    後來,她便在這裏,做了這個衣冠塚,聊以□□,她偶爾,也會很想他。


    蘇無霜打開酒壺,一陣濃鬱香醇的酒味飄散開來,她垂著眸,緩緩說道:“這酒是我出生那日,我娘替我埋的,她說等我出嫁時,便可以挖出來喝,可我這半生都過去了,終是無人能陪我飲此酒。”


    “這酒,我隻想與你喝。”她笑了笑,將酒一點點倒在地上,隨後仰頭一口,沉悶的笑聲隨之而來。


    蘇無霜解下耳邊暗扣,將麵具解下,清亮日光下,她的臉不再是一邊枯如樹皮,半生枯的毒她終於解了。


    她撫著臉,一遍遍摸著,光滑細膩的觸感令她有幾分不真切感,蘇無霜略顯癡迷地望著墓碑,喃喃自語:“若崇,你看我這臉,是不是如你初見我之時那般,我可有變化?你能看見的吧……其實我有想過很多,想你為何就是不喜歡我,不愛我,可我又是那麽喜歡你,我是做錯了很多事,可這世間!究竟什麽是對!什麽又是錯?!”


    “不!我沒有錯!!”她搖搖頭,一遍遍說著自己沒錯,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蘇無霜滿含淚水,隱隱之間,一座高樓浮現在她眼前,她目光立即變得尖銳起來,指著遠處的十方樓破口大罵:“都是它!是它!是他們害了我一輩子!我恨這個鬼地方!我恨你們所有人!!”


    “你們所有人……將我控製……欲將我囚禁這深淵地獄中,永生永世!那我就毀了它!毀了你們所有的人!”


    “你要你們,與我同葬於此。”


    “…………”


    酒壺倒在地上,流盡了最後一滴酒。蘇無霜緩緩抬起頭,恢複了平靜,將臉緊緊貼在冰冷的石碑上,輕輕說道:“又打擾你了,可這些話我也隻能和你說了。”


    她笑了笑:“你一定覺得我很煩,畢竟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


    “很快,我便不會來打攪你了。”


    蘇無霜擦幹淨臉上的淚,拿起麵具,最後衝墓碑笑了笑,笑容明豔姣麗,她重新戴上麵具,卻衝周若崇問了一個、永遠不會回答她的問題:“下輩子,能不能給個機會,我做一個幹幹淨淨的人,你也愛我一次,可好?”


    可惜,落葉無聲,風過無痕,也不會有人再回答她了。


    作者有話說:


    文應該到30萬字。都是我最喜歡的情節,也是一開始就有畫麵的情節,可能會寫的慢一點,讓我們慢慢來吧~感謝大家的陪伴~


    第76章 歸來否


    ◎有本事一輩子別來找我。◎


    東方泛白, 殘月低沉。


    晨時寒露清涼,幾日奔波後,馬車終於抵達了鄞州, 這會天剛亮,城門還未開放, 寂靜空曠的城門口停著許多車馬。


    車上顛簸,楚慕早就醒了,馬車停了之後四周頓時靜了下來, 車夫大哥坐在車外,打起了瞌睡, 她悄悄掀開車簾, 往外瞧了一眼, 隻覺朦朧中隱隱勾勒出古城的輪廓。


    周始也醒著, 楚慕看不真切,心裏也覺得不真切:“這裏就是鄞州嗎?”


    這一切,好似昨日才從邊境出發, 一眨眼間他們便到了心心念念的地方。


    撩開的車簾外,目光所及之處依舊,還是如記憶裏那般熟悉親切, 一扇扇城門如巨獸般佇立, 繁華如故,透著沉靜婉約的美, 昨夜陡然一場雨後, 這城似醒未醒。周始淡淡地收回目光, 拍了拍楚慕, 眸子掃向外頭說:“我們下去走走吧, 一會城門就開了。”


    楚慕笑著頷首:“好。”


    二人輕手輕腳地下了馬車, 一點也沒打擾車夫大哥的美夢,這會黎明破曉,日光一點點透過雲層,落了下來。


    下車之後,視野開闊,楚慕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這座百年古城,鄞州多山水,連風都是清新淡雅的,撲麵而來的涼爽令她下意識鬆懈下來,思緒隨風漸漸飄散。


    這是,就是阿娘的故鄉嗎?


    也是阿始的故鄉。


    她仰頭,看著城牆上的巨匾,心在這一刻徹底安定下來,周始主動拉過她的手,城門口有家小店,這會冒起了滾煙,剛出籠的包子泛著陣陣香味飄來。


    小姑娘家喜歡吃甜的,周始便要了兩個大紅糖包,再加一碗清粥,楚慕心情好,來到此處,近幾日的憂愁也被衝淡不少,周始吃東西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就將包子幹完了,隨後便靜靜地看著楚慕吃。


    楚慕被他看著,頓時不自然起來,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阿始,你還記得鄞州城裏是什麽模樣嗎?”


    聞言,周始下意識往前望,楚慕見狀頓時將手裏的包子塞進了嘴裏,雙頰鼓起了一個小包,艱難地咀嚼著,周始剛要開口,陡然瞥見她這副模樣,笑出了聲:“你急什麽?又沒人和你搶。”


    楚慕扁扁嘴:“還不是你一直看我。”


    “那我不看了。”周始笑著別過頭,楚慕立馬動作,將包子咽了下去,隨後端起碗喝了口粥,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周始笑笑,卻不打算多說:“等你過了這道城門,便能親眼去看鄞州是什麽模樣了。”


    他正說著,附近陡然躁動,一道沉悶的聲音響起,寬厚的城門被人緩緩推開了,停在城門口的車馬們也開始動了,進城的進城,出城的出城,人頭攢動,原本的寂靜也在這一刻被喧囂打破,天色徹底澄亮起來,四周充斥著鋪天蓋地的日光。


    楚慕輕呼一聲,心裏泛起波瀾,周始卻很平靜地說:“城門開了。”


    “真的開了!”楚慕起身望了一眼,回頭看向周始笑道:“阿始,我們進城吧。”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去看一看,看鄞州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周始默然片刻,隨後款款起身,拉著楚慕


    重新坐了下來,“不急,你先坐下。”


    “我有事要和你說。”


    楚慕眉心微動,看向他,隻見周始從懷裏拿出一個荷包,是她之前為他繡的那隻,裏麵放著她的紅玉兔子。


    他將荷包遞過來,說道:“這個,是你回家的信物,也是對你而言很重要的東西,放在我這裏,我總擔心會摔了、碎了,如今正好我們到了鄞州,它就放在你這裏吧。”


    楚慕看著掌心的淺色荷包,很快便意識到了什麽,她微咬著唇,問:“你……你不和我一起進去了嗎?”


    周始眸光微動,過了好半響才開口:“鄞州很安全,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殷家就住在城東十裏巷裏,楚慕,接下來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


    “我這人,最討厭送別。”他眸子始終望著城門口的方向,連看都不敢看楚慕一眼,生怕這一眼望去,心便軟了,不舍得走了,“我就送到這裏了。”


    周始道:“你去殷家吧。”


    楚慕緊緊攥著荷包,凝望著周始,見他連看她一眼都不看了,目光中最後一絲光亮也隨風消散,頓時變得黯然失色。


    這一天,終是到了。


    她比誰都清楚,到了鄞州之後,周始勢必不會留下,他身負血仇,定是要回十方樓報仇的,她留不住,也不會去留他……可為什麽,到最後他連送送她都不願意了。


    楚慕有些不甘,再次問他:“你就不想進去看一眼嗎?”


    周始漆黑的眸掃了過來,卻沒出聲,裏麵的情緒令楚慕不安,她不知道周始心裏是怎麽想的,又做出了怎樣的決定,眼圈一紅,聲音莫名哽咽:“你不想進去,那送送我呢?我本想著,你留一日,就多留一日,我想帶你去見見我外祖母,可以嗎阿始?”


    “你說話啊阿始……”


    周始閉了閉眼,隻覺心如刀割,放在桌下的手不停地顫抖,他聽著楚慕的聲音,忽然很想去抱抱她,可他不能。


    正如張子澄所說,無論他是選擇留下還是離開,都需再做一次抉擇。他可以在鄞州陪楚慕多留一日,也可以陪她去見外祖母,可一日之後,他還是要走的。他可以讓楚慕在鄞州等他,甚至是一直等著他,可他呢?他不是去出門置辦,不是十天半個月就能回來,十方樓裏凶險萬分,他這一去,連什麽時候、有沒有命回來還未可知。他怎麽敢、又怎麽能,陪楚慕走進去呢?


    如果他還是當初,那個以為自己報了血海深仇的周始,所有的隱秘真相一概不知,他便可以安心留在鄞州,陪著她,護著她,開始新的生活……可他不是了啊。


    他做不到將一切忘卻,也做不到讓楚慕一個人在這裏等他。她是可以等,可他還有機會回來嗎?周始不知,所以他不能這麽自私。楚慕與他們不同,這所有的事情,全是被他牽扯進來的,她可以有很多選擇,她還這麽小,等她平安回了殷家,會有家人護她、愛她,她完全可以選擇忘記周始這個人,重新開始一段安穩平淡的日子。


    這短短的半年之久,短短的情與愛,於他們的一生,真的太過渺小了。他也會害怕,害怕經年之後楚慕會怕,會後悔。


    跟著他,風餐露宿,朝不保夕,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麽好的呢?


    長痛不如短痛,他選擇放手。少年重新抬眸望向楚慕,此時楚慕也在看著他,周始眸中閃過一絲痛色,卻還是開口道:“楚慕,城門已經開了,你回家去吧。”


    “我的話……”


    楚慕聞言微微一怔,望著他猶豫而又複雜的眼眸,總算是明白了什麽,她先開口,打斷了周始的話,反問:“好,你不願意送我進去也無礙,我不怪你什麽……可是……”


    “可是……你要什麽時候回來?”話落,淚水已劃過臉頰,楚慕哽咽著問他。她不是什麽大蠢人,他的眼神、他的心思,楚慕隻需一眼便看明白了。可她不願意。


    周始聲音暗澀,低低地喚著她名字。楚慕不應,依舊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二人對坐在桌上,周始望著淚眼汪汪的楚慕,頓了半響:“楚慕,我回不回來,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毫無波瀾地說著。


    “怎會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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