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有了軟肋,就好對付了。


    沉悶的雷聲在車頂上方滾動著,雨點像急促的鼓點似的,瘋狂地敲打著車頂。


    外麵的世界一片翻江倒海,裏麵的二人相對無言。


    宋南一的胳膊用兩塊木板草草固定住,車廂每晃動一下,他的眉頭就皺深一分。


    “疼得厲害吧?”溫鸞耐不住問了一句,又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訕訕閉上了嘴。


    “還好。”宋南一輕輕歎了聲,“你不要這樣拘謹,以前如何,現在還如何,你這個樣子我瞧著心疼。”


    溫鸞低頭,將口中的苦澀強咽了下去,“其實你我都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不試試怎麽知道?鸞兒,你心裏隻一個我,我心裏也隻一個你,我們不該就這樣分開,那豈不是如了高晟的意?”


    宋南一緩緩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握住溫鸞的手輕輕一吻,“別怕,我回來了,不會再讓那個畜生欺負你。”


    溫鸞的光漸漸模糊了,她使勁擦臉頰,可沒用,新的眼淚止不住湧出來,糊住了眼睛,糊住了嗓子。


    好半天,她才哽咽著說:“答應我,別再找高晟尋仇了,好歹……他答應我的事都做到了。”


    溫鸞的本意是多少消減些宋南一的恨意,畢竟高晟是天字號第一信臣,與他作對絕無好處。


    她性子軟,卻不是任事不懂的傻子,這陣子從高晟的隻言片語中透出來的消息,定國公府的立場與當今並不一致,甚至可以說相反。


    這在她看來是件極其危險的處境。


    宋家和葉家應在謀劃著什麽大事,然而遠水不救近火,定國公府已勢如累卵,葉家也不是傳說中那般權勢滔天,根本不能左右皇上的決定。


    一旦激怒高晟,他隻消在皇上麵前添油加醋奏上一本,迎接國公府的將是滅頂之災。她相信以婆母和夫君的能力,能看清這一點。


    可她低估了宋南一身為男人的驕傲。


    宋南一更想聽到的是她對高晟的控訴、憤恨,和她對這個決定的後悔,而不是“答應我的事都做到了”。


    難道還要感謝他不成?


    宋南一重重吞下一口空氣,壓著滿腔的悲憤和不甘,裝作雲淡風輕地說:“我知道,我會忘了這事,你也忘了吧。”


    溫鸞應了聲。


    接下來又是一片寂靜。他們以前見麵,總有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你看著我笑,我看著你笑,從不知冷清是什麽。


    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個垂頭不語,一個閉目養神。


    雨水嘩嘩地洗刷著大地,天空像裂開一道大口子,一股腦把所有的水全倒向人間。


    門房得了信兒,提前卸掉國公府的門檻,馬車便一路行至二門。


    鄭氏早領人在穿堂等著了,一見兒子的右臂,當即沒繃住哭了,“這可怎麽好,不能提筆寫字,你的仕途就完了!”


    不等宋南一說話,葉向晚先道:“伯母不要著急,我已打發人去請太醫院張院使,他於骨科上造詣頗深,定會保下世子的仕途。”


    “好,好。”鄭氏拉著葉向晚的手,欣慰道,“你又救了南一一次,有你是我們國公府的福氣。”


    葉向晚若有所指一笑,“晚兒不敢貪功,世子夫人才是出力最多的那個。”


    一句話說得溫鸞麵皮漲紅,不自覺往宋南一身後躲了躲。


    宋南一道:“是鸞兒救了我,上次是,這次也是,我不管別人怎麽說,她就是我宋南一的大恩人。”


    鄭氏吃驚地看著兒子,忍不住提醒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是不是發昏了?”


    宋南一神色淡淡的,居然有點凜不可犯的冷峻,“沒有她,我今日已經死了。母親,其實你心裏也明白是不是?我胳膊疼得厲害,先和鸞兒回院子了。”


    走了幾步,他又回頭道:“往後我的院子就交給鸞兒管,過一陣子就讓她試著接手中饋,您年紀大了,含飴弄孫不必整日勞心費力好?”


    鄭氏不認識似地望著兒子,好半天才指著他離去的方向道:“這是我的兒子?這就是我嘔心瀝血養出來的好兒子?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天啊,我活著還有什麽指望!”


    如果周嬤嬤在,一定會說些她愛聽的話,把所有過錯全推在溫氏頭上,可惜她傷還沒好。其他人麵麵相覷,竟是無一人敢接茬搭話。


    還是葉向晚扶著她,柔聲細語安慰道:“您別往心裏去,今日世子在北鎮撫司受了奇恥大辱,不衝您說幾句,又向哪個說去?孩子大了,難免不服管教,便是我幾個哥哥,在外麵知禮乖順,偏在家就知道和我娘慪氣。”


    看她沒有因此與宋家生分,鄭氏心裏好受很多,悄聲道:“南一一時轉不過彎兒,你別與他一般見識,過些時日,他就知道誰好誰孬了。”


    葉向晚笑笑,暗道我豈是為一個男子爭風吃醋之人?嘴上卻說:“有您給我做主,晚兒沒什麽擔心的。眼下更要緊的是國公爺,太皇太後那裏已有了章程,等國公爺回來主持大局,什麽艱難險阻也不怕了。”


    鄭氏深以為是地點點頭,遠遠看到管家引著太醫來了,免不了又為不爭氣的兒子流了一通眼淚。


    暴雨如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雲開霧散,庭院裏積水如潭,竹影與落花在水麵上交橫沉浮,時聚時散,到底竹影依舊搖曳,落花隨著流水,緩慢地匯向院角的溝渠,淌進府外的金水河裏。


    溫鸞獨自倚坐遊廊,望著粉白燦紅的落花發呆。


    阿薔屏聲靜氣立在一旁,見巧燕抱著兩個紙包蹦蹦跳跳拐過來,忙又擺手又搖頭的,提醒她不要吵到溫鸞。


    巧燕倒也識趣,站住腳,舉舉手裏的紙包,又衝她招招手。


    自昨天巧燕護著小姐躲了一巴掌,阿薔看她便多了幾分親近,輕手輕腳走過去問:“你拿了什麽?”


    “糖!”巧燕笑嘻嘻拆開紙包,“鬆子糖,窩絲糖,冬瓜糖,橘瓣糖,這包是蜜餞,大杏幹最好吃,酸酸甜甜的,還有糖漬玫瑰花也不錯,就是太甜了。”


    “哪來的,不會又是門上撿來的吧?”


    “嘿嘿……”巧燕敷衍笑了兩聲,往她嘴裏塞了塊鬆子糖,自己也拿了塊吃了,“少夫人看起來心情不好,昨兒個不是扳回一城麽?”


    阿薔歎道:“說的輕巧,你沒聽那些丫鬟婆子們嘰嘰咕咕說的閑話,話裏話外都是我們小姐不守婦道,合該自請下堂。人言可畏,世子爺現在一力相護,以後時日長了,又是怎樣的光景?”


    這是實情,為著國公府的麵子,誰也沒有挑明溫鸞與高晟之事,可大家又不是瞎子聾子,又有人刻意推波助瀾,不到一日的功夫,府裏大半的人都猜了個差不多。


    隻是不敢當麵議論而已。


    巧燕想了想,把糖重新包好,“我們給少夫人送糖去,吃點甜的,心情就會變好。”


    “你把我們小姐當小孩子哄?”阿薔失笑,隨即泛起一陣悲哀,“我家老爺子倒是喜歡拿糖哄她,如果老爺子他們還在,小姐又怎麽落得如此境地……”


    巧燕捧著紙包就走,“我可不耐煩聽如果啊若是之類的話,人要往前走,總沉浸在過去會把自己愁死的。”


    “是是是,你灑脫,你超凡,站著說話不腰疼。”阿薔皺皺鼻子,提腳跟上。


    溫鸞一看紙包裏的糖就笑,拈起一顆橘瓣糖,眼中滿是懷念,“以前家裏過年就擺這個糖,可有幾年沒吃到了。”


    宋南一和宋嘉卉都不喜歡太甜的東西,宋嘉卉偶爾還吃點蜜餞,宋南一是糖果蜜餞一概不碰,府裏平時便很少出現這些東西。逢年過節擺一碟子應景兒,也隻是說“給小孩子們吃的”。


    溫鸞含了一顆,帶著橘子香氣的清甜一點點在口中蔓延開,那些掩埋在記憶長河裏的兒時美好,仿佛也隨著這塊糖,逐漸清晰起來。


    淚水不由自主順著臉頰流下,把兩個丫鬟驚著了,巧燕更是把兩包糖全塞進她懷裏,結結巴巴道:“別別別哭,全給您。”


    溫鸞失笑,“我不是爭糖吃,我是想……怎麽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我也曾經是爹娘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呀!”


    她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哭出了聲。


    清風掠過,院子裏的早櫻沙沙的響,枝頭空無一花。


    宋南一立在窗前,眼中是無盡的憂傷。


    這場透雨過後氣溫驟升,京城好像一步邁進夏天,除去一早一晚還有些涼意,整日大太陽曬著,熱得人們早早換上了夏裝。


    宋南一想聽戲,“廣和戲樓的如意班新排了兩出戲,聽了的無不拍手叫好,我叫人訂了包廂,你整日悶在家裏也沒意思,跟我聽戲去。”


    溫鸞指著他胳膊上的夾板道:“還是養好傷再出門吧。”


    “我悶得慌。”宋南一透口氣,“這國公府叫人喘不上氣,鸞兒,陪我出去散散心。”


    不想驚動太多人,他們兩個換了衣裳,從後門悄悄出府。


    廣和戲樓處在最繁華的地段,街上的人多得猶如趕廟會,道旁有玩雜耍的、賣唱的、擺攤賣瓷器花木物件的,熱氣騰騰的小吃攤子一個挨著一個,到處聲嘈亂叫,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撲麵而來的人間煙火,一瞬間衝淡了悲悲切切。


    溫鸞不停東張西望,自打她住進京城國公府,還是第一次出來遊玩,看什麽好奇新鮮。


    一個大娘滿臉是笑招呼她:“小娘子,看看簪子,我的簪子樣式新巧,用料實誠。這位相公,你娘子生得這麽好看,該買根上好的簪子,才不委屈她的美貌。”


    宋南一大概掃了掃,這些簪子自然比不得府裏的東西,但出來玩,買東西也是一樂,便挑了一支蘭草蝴蝶紋的銀簪給溫鸞戴上,笑著說:“好看。”


    隨手扔了錠銀子,在大娘的千恩萬謝中翩然而去。


    溫鸞摸摸頭上的簪子,莞爾笑道:“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就是簪子,黃花梨雕的,歪歪扭扭,都看不出是什麽紋樣。”


    “那時我才十歲,能雕成簪子樣就不錯啦!”宋南一大聲叫屈,“你呢,還不是一邊說難看,一邊戴著不肯摘,晚上睡覺都要抱著。”


    “呸,我才沒有抱著睡。”溫鸞紅了臉,輕輕戳了下他的胸膛。


    “啊呀,好疼。”宋南一抱著胳膊彎著腰,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


    溫鸞大驚,忙扶著他躲到清淨的小巷子,“我是不是碰到你的傷口了?先去找個醫館看看,這裏人太多,擠擠挨挨的,就別去聽戲了。”


    宋南一忽而抬頭一笑,“騙你的。”


    “討厭,嚇死我了!”溫鸞捏起粉拳待要錘他,然而舉起來又舍不得了。


    宋南一輕輕握住她的手,“這樣真好,以為我們總是這樣打打鬧鬧,怎麽成親了,反而外道了?”


    溫鸞心尖一抖,她也想回到二人過去的狀態,可今非昔比,早有一道鴻溝橫在他們麵前,要填補,何其容易?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說實話,我是介意的,介意到不願聽到那人的名字。”


    掌心的小手開始發顫,宋南一急忙握得更緊,“可相比這些,失去你的痛苦更讓我無法忍受。”


    溫鸞詫異地抬起頭,“我和他的事早晚人們都會知道,你能忍受得了人們的指指點點?或許你能,可我不能,國公府也不能。”


    宋南一道:“我想好了,等父親出獄,請他另擇佳兒做定國公世子,咱們離開國公府,離開京城,找一處誰都不認識咱們的地方,像嶽父一樣開個小書館,豈不美哉?”


    “真的?”溫鸞顫著聲音問,“你願意為我放棄世子之位,放棄手邊的榮華富貴?”


    宋南一鄭重地點點頭。


    “夫人不會同意的!”


    “不同意也沒辦法,你看前幾天,她不是也拿我沒法子?沒有父母能拗過兒女的。”宋南一目中是說不盡的柔情蜜意,“你放心,我絕不負你,我喜歡你,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溫鸞又哭了,“我也喜歡你,但凡我不那麽喜歡你,也不會這樣痛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宋南一微微俯身,輕柔吻去她的淚水,順勢含住她的唇。


    溫鸞踮起腳尖,努力迎合著心上人的吻。


    燦爛的太陽帶著初夏的熱意,從雲端高高俯瞰大地,明晃晃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幾乎無人注意到暗巷裏的這對男女。


    瞭望塔上,高晟放下千裏鏡,麵無表情。


    良久,方冷冷笑了聲。


    旁邊的張大虎莫名打了個寒噤,用眼神詢問更旁邊的羅鷹:兄弟,老大這是咋地啦,剛才還是風和日麗的,一轉眼就是暴風雨的前夜。


    羅鷹用口型回了兩個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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