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可笑了。


    溫鸞閉了閉眼睛,起身走向內室。


    身後,雨點沙沙地響,涼風拂過,鐵馬丁當,窗邊的人把兩個茶杯放在一起,看了好一陣子,唇邊浮起淡淡的笑意。


    中元節臨近,隨著一場又一場的雨,京城溽熱難耐的盛夏終於要過去了。


    因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招安一事遲遲沒有進展,為了打消朝廷疑慮,筆墨鋪子也沒有開張,沒有進項,家裏又添了張嘴,夥計小石的日子日漸拮據。


    這日,書音撫著肚子,半是歡喜半是憂愁道:“我身上可有日子沒來了,或許是有了。”


    小石喜得一蹦三丈高,“我要當爹啦!”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書音哭哭啼啼的,“隻出不進,這麽下去可不行,李掌櫃給的仨瓜倆棗,連吃條魚都要掂量掂量,哪兒養得起孩子?”


    小石忙摟住她,“我是要做大官的,日後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住你說的那種五進大宅子,使喚上百個丫鬟婆子。”


    書音還是哭個不停,“你就知道說漂亮話哄我,你上頭有李掌櫃,有謝天行,有那麽多頭領,做大官也是他們做,怎會輪到你這個跑腿的?”


    小石被她說得性起,加之最近李掌櫃一直沒消息,他也著實等得心急,翻來覆去思量一宿,轉天做了決定,“我去找李掌櫃問問,今兒高低得給我個準信兒。”


    他去的巧,恰逢李掌櫃生辰,桌上醬肘子、燒雞、烤鴨擺得滿滿當當,混著玉壺春的酒香,小石光聞著酒菜的味兒,就不住地吞口水。


    李掌櫃叫他坐下一起吃,小石也不客氣,幾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掌櫃的,咱們在京城快兩年了,遞送情報窺探京中形勢,功勞不比榆林那些大頭兵少。他日招安成功,我琢磨著,您怎麽也能弄個知州知府當當。”


    李掌櫃差點一口酒噴出來,連連搖頭笑道:“打住打住,我算哪個台麵上的人,慢說我沒有做官的心思,就是有,能當個不入流的吏目就是燒高香了。”


    小石麵皮一僵,掌櫃的都不入流,那他呢?因賠笑道:“您也忒謙虛了,謝堂主是錦衣衛指揮使高晟的大舅哥,您又和謝堂主交好,怎麽著也當大官。”


    “堂主無意仕途,更何況,他才不願欠高晟人情。”


    小石發急,“那、那我能弄個什麽官兒?”


    “虧待不了你。”李掌櫃笑道,“薊州縣衙捕頭,如何?”


    小石刷地變了臉,“捕頭有什麽好?天天風吹日曬,連不入流的吏目都不算。我不幹,我要留在京城,不給我大官做,就給我足夠多的銀子地,至少要五進的大宅子!”


    李掌櫃斂起笑,“我看你是醉了,出去醒醒酒。”


    小石氣哼哼往外走,又聽李掌櫃冷冷道:“聽說你近來得了個俏美人,我看你純是讓她攛掇的,來路不明的人,還是盡早撇清關係的好。”


    小石也沒回地走了,回家躺炕上了肚子裏的火氣還沒消,不停和書音發牢騷,“當初拉我入夥,就說給房子給地,幹了兩年連片瓦都沒有。他們在榆林當土皇帝,老子在京城擔驚受怕,憑什麽啊!”


    書音挨著他躺下,一邊撫胸口給他順氣,一邊小聲說:“他們也快活不了多久,沒準兒啊,招安是假,剿滅是真。”


    “不能吧。”小石倒吸口冷氣,“皇上金口玉言,還能有假?”


    “連聖旨都沒有,空口無憑,還不是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再說太上皇不日還朝,到時候當今的位子能不能保住還兩說,他答應過的事,自然不作數。”


    “真的?”


    “自然是真的,外麵都傳開了,捂都捂不住,不過不敢擺在明麵兒上說罷了。”


    話音落地,屋裏一片死寂,良久,小石重重捶了下炕,“糟了,這下別說做官,活命都難!”


    書音忙溫言勸了他半晌,兩人相互依偎著,漸漸睡過去。


    一覺醒來不見書音的身影,小石以為她出去買米買菜,也不甚在意,然而後半晌仍不見她回來,這才著了急,接連找了數日都沒著落,急得他上竄下跳,一度懷疑是不是李掌櫃把人綁走了。


    這天傍晚,他垂頭喪氣回到家,剛推開門,就見屋裏坐著一個半邊臉燒毀的男人,瞅著他直笑。


    “我姓宋,書音是我家的逃奴。”宋南一拿出書音的賣身契在他麵前一晃,“收留逃奴乃是犯法,杖一百,枷十日,這位小哥,你的罪名不輕啊。”


    小石先是一驚,繼而狐疑地打量他兩眼,“我又不知道她是你家奴婢,不知者不罪,去衙門我也不怕。”


    宋南一笑笑,“我也不想多惹麻煩,知會你一聲而已。”說罷,就要走。


    “等等,”小石道,“她是我的女人了,多少銀子,我替她贖身。”


    宋南一顯得很意外,“我夫人是她的正經主子,同不同意要看她的意思,你跟我走一趟。”


    小石將信將疑跟著他,七扭八拐來到一處看似荒廢的院子,此時天已黑盡,烏鴉嘎嘎怪叫著,夾雜著一聲兩聲女人淒慘的哀號,令人頭皮一陣陣發麻。


    昏暗的燭光中,靠北的椅中坐著一個尚算明豔的美人,書音五花大綁跪在地上,頭發散亂,滿臉淚痕。


    “娘子!”小石剛要上前,便聽那美人喝道:“你幹的好事,如今奸夫都找上門來了,還有臉哭!拖下去,連同她肚子裏的雜種,一起淹死了事。”


    小石自然是極力阻攔,葉向晚冷笑道:“未婚先孕,我葉家丟不起這人,虧她還是我的貼身婢女,她不死,平白連累我的清名。”


    葉?宋?畢竟做過一陣子暗探,小石沒多久從這兩個字猜到了他二人的身份。


    “原來是你們,官府饒世界抓你們呢,快把書音放了,我就當沒看見你們。”


    宋南一輕蔑一笑,“你和葉二小姐貼身奴婢有染,以為能洗脫幹淨?高晟為人最是多疑,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一個,又對我們恨之入骨,書音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不可能活命,當然,你也可以現在轉身就走。”


    小石的視線在他們三人中間來回移動,末了問書音,“你是不是串通他們哄騙我?”


    書音拚命搖頭,葉向晚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快點解決,真是的,好好地帶個外人過來,沒的給我找麻煩。”


    一把匕首豁然架在書音脖子上,小石急了,“別,別,有事好商量,我替她贖身還不成麽?”


    “我的貼身婢女,比王公貴族的小姐還要金貴,贖身?先拿一萬兩銀子來再說罷。”


    莫說一萬兩,一百兩他都拿不出來!更不可能找人借。


    葉向晚早有預見似的笑笑,“沒錢,就替我辦件事,辦完了,我就把人還你,還有一座五進的大宅子。”


    小石愣愣看著她,“什麽事?”


    葉向晚慢慢走到他麵前,附耳說了幾句,小石的臉登時變得蒼白,大叫著“不行,不行!”


    “那就請便吧。”


    “可……辦成了,一樣會死。”


    “不會。”葉向晚給他看手中的令牌,“這是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的懿旨,誰敢治你我的罪?你們都以為我被葉家拋棄了?哼,不過掩人耳目而已,隻待太上皇一回京,我們就是最大的功臣,封侯拜相也不在話下。”


    這枚令牌貨真價實,卻隻能在宮門換牌子用,太皇太後給她原是為出入宮禁方便,後來早不管用了,可一直沒有收回。


    不過唬這個小夥計還是綽綽有餘。


    看著明澄澄的“元慶皇太後令”幾個字,小石不自覺咽了口口水,


    看看委頓在地隻是啜泣的書音,再看看葉向晚手中金燦燦的令牌,想想李掌櫃說的捕頭,再想想她許諾的王侯……


    小石心一橫,眼一閉,“我幹!”


    “相公……”書音這回流下了真心實意的眼淚。


    宋南一收起手裏的匕首,親熱地拍拍小石的肩膀,“今晚我們就去找李掌櫃。”


    “今晚?”小石還有點回不過神。


    宋南一臉上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明天就是中元節,晚了,就趕不上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開始日更,更新時間晚上11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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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活著回來◎


    夜色深沉濃重, 兩條人影偷偷摸摸敲響了李家的大門。


    門開了,李掌櫃惺忪地打著哈欠,剛要有什麽事, 抬眼看到小石身後的宋南一,當即變了臉色, 警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他是堂主妹妹的家仆。”小石解釋一句,左右瞧瞧沒有可疑的人, “裏麵說。”


    待進了堂屋,他急急道:“出大事了,高晟反悔, 堂主被抓啦!”


    李掌櫃大吃一驚,“怎麽可能?今兒後晌我還見他來著,和北鎮撫司幾個錦衣衛說說笑笑的, 沒有一點異常。”


    小石眼神閃爍,不停地咽口水, “高晟詭計多端, 定是哄騙了堂主,要不是他拿著溫姑娘的手信,我也不敢相信……”


    宋南一從懷中掏出封信遞過去,“我家小姐也是剛得著信兒, 高晟假裝讚成招安,實則想借機剿滅整個榆林起義軍。謝堂主已被秘密押送鎮南衛大牢, 事態緊急,快快召集人手去營救!”


    李掌櫃接過信,信箋是染成櫻花粉的花箋, 泛著淡淡的香氣, 字跡靈秀飄逸, 一望便知出自閨閣女子之手。


    可他沒見過溫鸞的字,這麽大的事,單憑一份信可不能作準。


    迎著他狐疑的目光,宋南一心底連連冷笑,表現的卻是一片坦然和焦急,“防人之心不可無,李掌櫃顧慮之心我能理解,但我的的確確是溫家奴仆,伺候我家小姐十來年了。”


    他便從溫老爺子說起,包括溫鸞的父母,何方人士,所任官職,何時病故,以及溫燕、謝天行,般般種種是侃侃而談,顯見對溫家的情況知之甚深。


    饒是這般,李掌櫃仍坐著沒吱聲。


    “都什麽時候了,您再不去,堂主就沒命了!”小石急得直跳腳。


    李掌櫃瞥他一眼,“此事太大,太突然,疑點也太多。招安事宜,堂主是和張肅張大人談的,張大人耿直峻節,廉政奉公,即便高晟信不過,張大人也絕不會欺騙我們。”


    宋南一臉色微變,咬牙笑道:“他二人是一丘之貉,高晟弄權禍害朝綱,栽贓無數忠臣良將,張肅可有一言斥責?”


    李掌櫃立刻警鈴大作。


    堂主曾說過,高晟凶名在外,溫家姑娘曾擔心起義軍不信任高晟,影響招安,可一聽說全權負責此事的是張肅,立刻放心了。


    由此可見,溫家姑娘是非常信服張肅的。


    這個男人的話不可信!


    他是誰,要幹什麽?


    李掌櫃壓住內心的驚駭,佯裝遲疑了會兒,起身道:“你說得有理,咱們這去去分舵,召集兄弟們搭救堂主。”


    小石大喜過望,搶前一步替他開門,就在此時,撲的一聲,宋南一的匕首刺中了李掌櫃的後背。


    “你……”李掌櫃吐出口血,掙紮著往屋外跑。


    “摁住他,捂住嘴!”宋南一低低喝道,小石驚得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死死捂住李掌櫃的嘴。


    宋南一又是一刀。


    血從小石指縫裏源源不斷流出來,流了他滿手、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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