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天,午後。


    寂靜的課堂上隻聽見學生們振筆疾揮的沙沙聲響,間或傳來緩慢徐行的腳步聲,是高跟鞋「篤篤」地敲打著地麵的聲音。


    午後的風暖暖的,有些躁意,悶徐的熱氣讓人感覺有些渾沌昏沉,提不起勁來,卻仍得振作精神應付突如其來的隨堂考。


    阮冬妮一手支著頤、一手握筆,卻動也不動地;白淨的臉側向一邊,半垂著長睫懶懶地睇著窗外。陽光耀眼,天空白得有點花,她微-了下眼,目光轉而朝下俯視,底下的籃球場上正進行一場比鬥。


    雖然位處三樓,她依稀可聽到球鞋急促擦過水泥地的聲音,賽事似乎進行得很激烈,但她並不感興趣,隻是習慣地在發呆時讓視線有個落腳處。


    「阮冬妮!」


    一聲叫喊自前方講台響起,略為拔尖的女聲透著隱隱的怒意。


    她像是沒聽到似,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望著窗外發呆。


    「阮冬妮!」


    聲音更為尖銳了些,投射而去的目光也更為淩厲。


    坐在她前後左右的同學紛紛抬眼朝她張望,有人好心地拍拍她的肩背:「阮冬妮,老師在叫。」


    等她回過神,高跟鞋「篤篤」的敲打聲已來到她桌前,甫一抬眼,導師楊淑敏那微-著眼的怒顏瞬即映進她眼瞳。


    她一點驚慌的表情也沒有,隻是垂下眼盯著自己的桌麵。


    「我已經注意-很久了,考卷還這麽多空白,竟然還敢看著外麵發呆?!」像是無法忍受她的行為,楊淑敏突然伸手抓起她的考卷,往外一揮,怒道:「既然-不想寫考卷,那就到走廊上去罰站!」


    阮冬妮悶聲不吭,放下筆,溫馴地站起身走出教室,麵向著走廊站立。罰站對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飯,她反倒更可光明正大地發呆,一點也不以為苦。


    接近下課時間,走廊底端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混和著低低的交談笑語聲。不一會兒,鄰班上完體育課的學生們魚貫地走過她麵前,向她投來注目的眼光。


    幾位女生臉帶訕笑地竊竊私語,男生們卻是偷偷地瞄了她好幾眼,貪看她那白淨秀致得像洋娃娃般的臉蛋。


    對於旁人的注視,阮冬妮像是無所覺似,一點困窘羞愧的表情也無,視線落在遠處的樹梢上,慵懶地發著呆。


    待一群人走過,走廊又恢複寧靜後,一道高挺的身影悠徐地自廊底走近,經過阮冬妮身邊時忽地停住腳步,接著又倒退走回她麵前。


    「嗨!同學,怎麽老是看-被罰站?」濃眉大眼的一張臉揚開抹笑,下顎還懸著幾滴水珠,看起來充滿陽光,生氣蓬勃。


    阮冬妮的反應足足慢了好幾秒,聚焦後的視線仍有些恍神,不發一語地仰望著眼前同陽光一樣亮眼的青春臉龐,烏黑剔透的眼瞬也不瞬地,在濃密卷翹的長睫圍繞下更顯幽邃。


    「呃……我是隔壁班的程誌謙……」


    男孩莫名地臉紅心跳,目光卻移不開那雙美麗的眼睛。


    他注意她已經很久了,一開始隻是好奇,不明白看起來乖巧溫馴的她為何老是被罰站。然後,她的眼、她發呆的神情讓他不自覺地被吸引住,今天還是他首次開口跟她說話。


    阮冬妮眨了一下眼,程誌謙……好象有那麽一點印象,他是一年級的風雲人物,不僅功課好,還是球場上的驕兒,想不認識他很難,因為他的名字常在她周遭同學嘴裏傳揚。不過,她對他的認識也僅止於此而已,並沒有進一步了解的興趣。


    她輕皺著眉看他,仍是沉默著。


    「請問-……叫什麽名字?」程誌謙忍不住問。


    她遲疑了會,而後像是無所謂地聳聳肩,簡潔地回答:「阮冬妮。」


    「阮冬妮……」他輕點著頭覆頌一逼,正想再開口說話時,下課鍾聲驀然響起,教室裏的同學瞬即像離籠的鳥兒似,以最快的速度奔出,他隻好將來到嘴邊的話含住。


    「阮冬妮。」一名女同學從教室裏探出頭來喊道,發現程誌謙的存在時,微微驚訝地瞠大了眼,臉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老師叫-進去,她有話要跟-說。」


    阮冬妮眉間又輕蹙了下,隨後轉身走進教室,連聲招呼也沒打。


    目送著她的背影隱去,男孩眉眼間隱隱有著一絲懊惱,靜立了好一會才走回自己的教室。


    站在講桌旁聽訓的阮冬妮,眼角餘光正好瞥到他經過窗口的身影,才這麽一分神,導師楊淑敏嚴厲的聲音立即拔高:


    「我在說話,-有沒有認真在聽?!」


    她緩緩地垂下眼睫盯著自己的鞋尖。看起來很是溫馴,可是那淡然沒表情的臉卻又讓人覺得不是那麽的溫馴,楊淑敏氣悶地拿她沒轍。


    「阮冬妮,-再這麽心不在焉下去,我隻好通知-母親到學校來一趟!」最後,隻好使出撒手鍆。


    低垂的眉眼瞬間起了些波動,不過,也隻那麽一瞬,隨即又回複一臉無所謂的清淡神情。


    見她依然默不吭聲,楊淑敏突然覺得滿腔挫折,搖搖頭歎道:


    「-的母親那麽優秀,家庭環境也算不錯,怎麽-會是這個樣子?是因為單親家庭的緣故嗎?」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通她的個性為什麽會這樣。一個長得人見人愛的女孩,表麵上看起來很乖、成績也不壞,卻老是心不在焉,發呆恍神,在班上也總是獨來獨往,無法和同學們打成一片,性子孤僻得讓人沒轍。


    一抹輕嘲的笑意淺淺浮上阮冬妮唇畔,她知道很多人都覺得她怪,也知道自己是老師們眼裏頭痛的問題學生,他們包容她隻因為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怪異的性格是來自單親家庭的緣故。


    事實上,她算不上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她的父親仍健在,與她的母親仍保有夫妻間的親密關係,隻是,他像個旅人一樣,來來去去,她和母親的家不過是父親其中的一個香巢罷了。


    導師的一片好意她心領了,她其實沒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不過就是懶了點,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來,雖然對師長們感到抱歉,但恐怕她這性子一時間是改不過來了。


    她一徑的沉默讓楊淑敏的耐性宣告用罄,眉頭不悅地擰緊,沉聲撂話說:「基於我的職責所在,我必須讓-母親知道-最近的學習狀況,-自己好自為之吧!」說完,又看著她搖了搖頭,才轉身離開教室。


    她走後,阮冬妮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隨即又輕蹙了下眉頭,一想起回家後將要麵對怎樣的一張容顏,她的心情多少染上了那麽一點灰,但,唇角微勾抹笑,她也無可奈何呀!


    放學後,阮冬妮沒有馬上回家,一個人在街上遛達閑逛。


    眼看著夜色悄悄降臨,她依然無所覺,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逛過一家又一家的商店,身著製服、背著書包的她,在川流的人群中顯得突出,引來不少注目的眼光。彷佛一點也沒察覺旁人的注視,她兀自走走停停,來到一家書店櫥窗前,一張顯眼的大型海報吸引了她的視線,那是一張新書的宣傳海報,版麵上大大五個字的標題:「太陽出來了」,直接標示出新書的書名,背景用的是書裏的一幅插畫,那畫風是她非常熟悉的。


    「知名繪本作家阮芷芸的最新力作,值得您珍藏品味。」


    她喃喃地讀著海報上的推薦辭,秀雅的眉不覺淡蹙。「又出新書了啊,我竟然都不曉得,難怪她最近忙得沒時間憂鬱……」


    她的母親--阮芷芸,是個才貌兼備的繪本畫家,創作了數本叫好又叫座的圖畫書,在台灣藝文界算是小有名氣。


    阮冬妮好奇地走進書店裏,停在新書區前,拿起那十二開版本大的繪本翻閱著,首頁是作者個人簡介,除了列出她曆年來的作品,還照例簡述了一下她作品的特色與風格。


    書裏盛讚阮芷芸感情纖細,個人風格強烈,深情而迷人。對於現代都會女性的愛情觀別有一番獨到的見解,總能輕易地撼動人心,引起共鳴,作品廣受喜愛。


    她不禁淡淡一笑。這樣的介紹辭是概括而又模糊的,關於她的母親,這世上隻有她看過她真實的一麵,可能也隻有她才真正地了解她。


    人人都知道她是一個成功的繪本作家,但,沒人知道,表麵這麽風光的她,私底下卻另有一個下為人知的身分--她,是一個男人的情婦。也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小老婆,隻是她從來不這麽定位自己。


    一個以愛為名,卻妾身不明的身分,背後總有著太多的情緒不足為外人道,創作是她唯一宣泄的出口。所以,她的作品裏總有著一抹藍色的憂鬱,縱使是太陽出來了,那抹憂鬱依然存在。


    隨意地翻了幾頁,她放下書吐了一口氣,她不知道旁人從這本書裏看到了什麽,她隻知道,在那抹藍色的憂鬱裏,自己的存在是微乎其微的。


    有些落寞地聳聳肩,她轉身走出書店,天色早已完全漆黑,街道上霓虹閃爍,晝夜交替,繁華不變。


    抬頭一看,麥當勞的標誌在不遠處向她召喚,不覺摸摸肚皮,是有一點餓了。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已經九點半了,她決定填飽肚子後再回家。


    一走進麥當勞,許多道視線立即朝她黏來,穿著高中製服的她,本就引人注目,加上洋娃娃般美麗的臉蛋,店裏的客人幾乎沒有不注意到她的。


    在櫃台處點了一份a餐,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後,她一邊眺望著窗外的夜景,一邊啃著漢堡,沒留意到旁邊一群看來遊手好閑的少年正頻頻打量著她。


    喝光了最後一口可樂後,她站起身走出店門,身後,剛剛那一群盯住她的少年們跟著起身追出去。


    角落,兩名男子將這一幕全收進眼底。


    「糟糕,那個女孩子肯定有危險。」有著一張娃娃臉的男子忍不住蹙眉,神情擔憂地詢問身旁的男子:「斐然,你看我們要不要跟上去瞧瞧?」


    卓斐然淡淡地收回目光,轉望向攤在手邊的報表。「我沒有時間多管閑事。」


    「你怎麽這麽說?」黎牧雲眉頭皺得更深了。「那幾個毛頭小子一看就知道不安好心眼,你真能坐視不管?」


    「那個女孩得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一個高中生這個時候還在外麵閑逛,出了事情又能怪誰?」卓斐然微一挑眉,鏡片下的眼瞳深黝卻淡漠,神情依然冷淡。


    黎牧雲瞪大了眼看他。「拜托!你別拿你自己的標準要求別人好不好?人家年紀還小,你這麽說太嚴苛了吧?!」看不慣他老氣橫秋的嚴肅模樣,他忍不住說他幾句。


    對於好友的輕責,卓斐然並不以為意,卻也不予響應,繼續專注地研究手中的業務報表。


    「喂,斐然,做人不能這麽冷漠啦!」見他沒半點管閑事的意思,黎牧雲繼續叨念。「你忍心看著一個女孩被人欺負嗎?想想看,要是那個女孩上了明天社會新聞的頭版,你的良心過意得去嗎?」


    「我不介意你去充當英雄,我會在這裏等你。」依舊是無關己事的口吻,但眼神卻已有了些微的波動。


    沒料到他會這麽回答,黎牧雲呆愣了半晌,而後搖了搖頭,說:「好,你不管我管!你也不必等我了。」聲音裏帶著薄怒。


    說罷,他隨即拉開椅子,公文包也沒拿就疾步走出店門,朝剛才阮冬妮和那幾位不良少年離去的方向追去。


    夜,應該是寂靜的、安詳的,帶著溫暖的氛圍。


    自懂事以來,阮冬妮心裏就一直這麽認為。


    然而,台北的夜晚總是一片迷離喧囂、流光閃爍,置身其中的人彷佛也被染上了顏色,成為這鬧熱夜色中的布景之一。


    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很虛浮,因著這一座寂寞的城。


    下意識地抬頭仰望夜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濃黑的天空被霓虹映得透紫。她淡淡地拉唇一笑,這城市的夜晚其實不需要這麽多的光亮。


    還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廣告片,漆黑的屋子裏,在窗邊留著一盞昏黃的燈,廣告詞好象是這麽寫的--「夜深了,記得為你的家人留一盞燈」。雖然字句已有些模糊,但她清楚記得那黃蒙蒙的燈光在夜裏熒熒生輝,散發著溫暖光芒的景致。


    那樣的一盞燈,便已足夠。


    或許是因著那印象的深刻,她每每在夜歸時喜歡抬頭仰望路旁住家的窗口,想象有那麽一盞燈在窗邊溫暖地點燃,想象著那屋子裏的和諧美滿。


    一路經過熱鬧的商店街,當阮冬妮走進昏暗的大樓騎樓下時,幾條人影冷不防地從後麵竄到她身前,將她困住。


    「哈-,美眉,大家做個朋友好不好?」油腔油調的男聲不懷好意地響起。


    阮冬妮愣了一瞬,定眼一望,身前矗立著三個個頭不高,還染著一頭黃發看似不良的少年。剛剛開口說話的人正用一雙細窄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溜看著她。那眼神在昏暗裏透著猥褻,令人不安。


    她不自覺地層頭一皺,一言不發轉身就要離開,身後立即擁上另外三名少年攔住她的去路。


    「別拒人於千裏之外嘛!美眉,我們會帶-去好玩的地方喲。」


    「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是我必須回家了。」她不得不響應,眉間的皺折微微加深。


    「哎呀,回家做什麽?無聊得要死,還不如陪我們一起去玩。」帶頭的少年擺出流裏流氣還自以為帥的姿勢,朝她輕佻地眨著眼。


    阮冬妮美麗的臉蛋不覺一冷,眉宇微泛不耐之氣,輕冷地重述:「我要回家。」


    少年們見她一點合作的意思也沒有,帶笑的臉在瞬間斂下,露出凶惡猙獰之色。「喂!小妹妹,-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喲,再不識相,我們是會發脾氣的喲!」


    說著,六名少年又朝她靠攏了些,將她圍困在一處。


    從沒遇過這種事情的她,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她的視線一一掠過圍靠在她周身的每一張臉孔,力持鎮定一字一字地說:


    「我、現、在、隻、想、回、家。」


    少年們互望了一眼,像是互相傳遞著什麽信息,而後,其中一人開口說:「既然-軟的不吃,我們隻好來硬的了。」


    話畢,下一秒,她的雙臂立即遭人挾持住,她反射性地張口呼喊,一邊不斷地掙紮扭動,卻怎麽也掙脫不開箝製,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被拖向大樓旁一條僻靜的小巷子。


    「放開我--」她又大叫了一聲,嘴巴隨即被一隻手掌給-住,徒然地發出嗚嗚的細微聲響。


    就在她剛被人拖進巷子裏時,一道身影宛如天神降臨般在巷口出現。


    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身影,因為背對著路燈,他的臉顯得有些陰暗不明,隻瞧得清他臉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


    「放開她!」冷冷的、似金屬般的低沉嗓音不疾不徐地吐出,挺拔的身軀又往前走了一步。


    少年們被這突來的情況給怔了下,有些畏懾於對方高大的身材,彼此麵麵相覷了一會。


    「大夥兒怕什麽?!他才一個人,我們有六個人!」帶頭的少年壯大膽子嗆聲道,給自個兒兄弟們打氣。


    「喂,四眼田雞,你最好不要多管閑事哦,否則有你好看!」幾個毛頭小子見男子單槍匹馬,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樣子,惡膽重又升起,凶狠地撂話。


    男子淡蹙著眉,迅速打量了下眼前幾個小混混。這群小子看起來很年輕,不過十七、八歲,火候還不夠,絕對不是自己的對手,隻不過,他實在不想動手。


    「我剛才已經先報警了,如果你們想被送去管訓,我很樂意在這裏等著看好戲。」他冷冷地說,依舊是不慌不忙的口氣。


    少年們愣了一下,你看我我看你,個個臉色微閃過一絲慌亂,一時之間,還真有些忌憚。


    「咱們別被他給騙了!」帶頭的少年及時呼喊了聲。「他是在唬我們的,大夥兒給他一點教訓。」


    頭頭都這麽說,其它人也就不再猶豫,掄著拳頭便朝男子撲上去。


    男子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隨即身子一矮,接住對方的拳頭,一瞬間就把人給過肩摔了。解決了一個,他立即迅速回身,抬臂擋住向他揮來的第二拳,長腿一勾,地上馬上又躺了一個悶聲哀鳴的卒仔。


    一連掃平三個家夥,其餘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就在這時,從巷子外的大馬路上傳來消防車的警鳴聲,少年們心虛慌亂地誤以為是警車,原本緊抓住阮冬妮的兩人立即鬆手,逃命也似的拔腿就跑,不一會兒工夫,即竄逃得不見人影,就連被撂倒在地的家夥,也狼狽地紛紛爬起各自散去。


    驟然失去支撐的阮冬妮因為多少受到驚嚇,身子不由自主地軟跌於地。


    「-還好吧?有沒有受傷?」


    有點冷淡的、不帶感情的低沉嗓音在她耳旁響起。她緩緩地抬眼望去,一張嚴肅的、輪廓深刻的臉龐映進她眸底,她微微一愣,而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男子扶她站起身,略顯肅凜的眼在她身上逡巡了圈,確定她沒遭受任何傷害之後,濃眉微蹙,語帶一絲嚴厲地說:


    「下次別這麽晚了還在外頭閑晃,給自己也給別人製造麻煩。」


    阮冬妮一點也沒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到,隻是輕輕地笑了笑。「現在不過才十點而已,怎麽算晚?有些事根本防不勝防。」


    男子聽到她的回答,不由得蹙深了眉頭。任何女孩子在碰上了這種事之後,肯定嚇得乖乖點頭,而她竟然還能回嘴,說出這樣的話來。


    隻見她動作尋常地拍了拍自己裙子上的灰塵,又拉整了一下上衣,寧淡的表情彷佛剛才的事情不曾發生過似。她的表現和她那一張美麗如洋娃娃般的臉蛋感覺十分不相稱,讓人無法相信她隻是一個高中生而已。


    正凝思之際,一條熟悉的人影跑過巷口,不一會兒又轉了回來,有些訝異地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斐然?」黎牧雲朝那酷似好友的身影走近,在看清楚了對方的臉龐後,微微驚訝地笑開臉。「沒想到真的是你牽


    視線繼而轉移至立在他身旁的少女,認出她就是在快餐店裏被不良少年盯上的女孩後,他更是驚訝地張大嘴--


    「你不是說……哎呀,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那麽鐵石心腸嘛!」語氣忽然一轉,他開心地拍拍好友的肩膀。


    「那些不良少年呢?」


    「跑了。」簡潔的回答,對於過程隻字不提。


    「斐然,真有你的,動作竟然比我還快,我還在四處尋人你就已經把事情擺平了,效率可真好。」黎牧雲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


    等他說完話,阮冬妮才溫吞地開口:「那個……先生,謝謝你的幫忙,我要回家了,再見。」


    「等等。」才剛轉過身,黎牧雲立即喚住她。「小妹妹,-住哪裏?我們送-回去好了。」


    阮冬妮回身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家住得很近,十分鍾就到了。」


    「我看還是讓我們送-回去吧。」黎牧雲非常堅持。「為了避免剛剛那種事情再度發生,-就別跟我們客氣了。」


    遲疑了一會,她輕點了下頭。他這麽好心,她也不好意思再拒絕。「我家住榮星花園。」


    榮星花園?!


    黎牧雲和卓斐然對看了一眼,那幢公寓大廈是位於台北精華地段上的高級住宅區,非一般人住得起的。看來,這女孩應是有錢人家的小孩。隻不過……這樣的女孩為什麽這麽晚還在外頭閑晃?她的家人難道一點都不擔心?


    「-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現在才回來?」


    一進門,阮冬妮便對上母親那張修飾完好的美麗臉龐。即使是此刻正生著氣的她,那表情、那聲音,還是完美得無懈可擊,不曾讓怒意破壞她臉上的一絲線條及優美的形象。


    「我去書局逛了一下。」她垂眸回話,很自然地省略掉那意外發生的插曲。


    阮芷芸如往常一樣,沒再多做盤問或責備。身著絲緞睡衣的她,優雅地起身走向唯一的女兒,拉著她的手一起坐在沙發椅上。


    「吃過飯了嗎?」


    阮冬妮溫馴地點點頭。


    「今天你們導師打電話到家裏來,說-最近上課總是心不在焉的,老是望著窗外發呆,考卷也不寫,真有這一回事嗎?」輕聲細語的詢問溫柔得讓人不由得感到愧疚。


    然而,阮冬妮隻是默不作聲。


    「冬妮,-是我的女兒,媽媽絕對相信-是優秀的。」阮芷芸輕輕攬住女兒的肩膀說著。「雖然說,-不必擔心沒有大學可念,依-爸爸的能力,他也大可送-出國念書。但是媽媽希望-能憑著自身的能力取得好成績,我不想-像-父親其它的女兒一樣,空有容貌和傑出的家世,我知道-有許多才能可以好好發揮,-千萬別讓媽媽失望。」


    她仍是乖巧地點頭,這些話從她懂事後聽到現在,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也總是順著母親的心意給與她想要的答案。


    阮芷芸滿意地輕綻淺笑,隨後像是又想起什麽事情,描繪細致的柳眉又微微擰蹙。


    「冬妮,上個星期六,-為什麽沒去上鋼琴課?還有,書畫老師打電話告訴我,-已經連續幾次上課都沒交出作品,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阮冬妮囁嚅了聲,猶豫著要不要誠實說出自己心裏的話。「媽,高中課業壓力很重,我能不能……不要再去上鋼琴課和書畫課?」最後她選擇用迂回的方式表達,說課業壓力重不過是借口,她隻是厭倦了、有些不耐煩了。


    「那怎麽行!」阮芷芸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否決。


    「媽媽從小栽培-學琴學畫,目的就是為了要讓-熏陶培養藝術的氣息和才能,念書固然很重要,氣質的涵養也不可忽略!媽不想-以後隻是個草包千金,除了美麗的外在和漂亮的服飾、裝扮之外,就什麽也沒有了,我希望-能兼具美麗、智能與才能。」


    阮冬妮沉默了片刻,心情是無奈的,她早料到母親的答案是不,隻不過還是忍不住想試看看。


    見女兒默然不語,阮芷芸溫聲地接著說:「冬妮,也許現在-會覺得累,但媽是為-好,一個女人光隻有美貌是不行的,將來-定會明白媽的苦心。」


    這樣的話她也不是第一次聽了。


    阮冬妮雖隻十六歲,卻遠比一般同齡女孩早熟,在母親日複一日的觀念灌注下,她多少明了母親的心結所在。她的母親是個美麗又有才華的女人,始終認為自己與父親身旁那些女人是不一樣的,也認定在那個男人心裏,她是獨特的、與眾不同的。所以,多年來,她心裏總存在著一絲希望,期盼有一天她的父親在感情上能完全屬於她。


    至於她的父親,邵明遠,一個事業有成兼且風流倜儻、幽默瀟灑的成功企業家,年近六十依舊魅力無邊。除了登記有案的一個正妻、三個妾室之外,短暫風流情史不斷的他,外麵的鶯鶯燕燕從不曾少過,母親不是他的最初,從目前的跡象看來,也不可能成為他的最終。


    而母親的憂鬱便由此而生。或許是因著男人一句「-是獨特的」甜言蜜語吧,她選擇相信與等待,隻是這等待恐怕是無盡期的。


    為了堅持、證明自己的獨特,母親拒絕與父親的一妻二妾同住邵家大宅,她要的隻是父親專心一意的愛,隻不過,她忘了早在父親納妾藏金嬌時,那專心一意的愛便已不存在。


    隻可惜,聰慧如母親者卻仍是勘不破!


    是愛情讓人盲目嗎?抑或盲目的是人的心?


    「冬妮,-有聽進媽媽說的話嗎?」


    阮芷芸微帶憂悒的聲音鑽入她耳裏,打斷她困惑的思索。


    阮冬妮溫順地回話:「我知道了,媽,我會繼續去上課。」


    她向來很聽母親話的,隻因不忍她傷心失望,縱使自己隻是她用來證明、貫徹她的信念也無妨,她隻有母親這麽一個專屬於她的親人,那個父親對她而言,像個熟悉的陌生人,他們之間談不上深厚的父女感情。


    「那就好!」阮芷芸頗感寬慰地拍拍她的小手。「時間也不早了,-先去洗澡再做功課吧,別太晚睡了。」


    阮冬妮點點頭,站起身準備進房時忽又頓住腳步,微帶遲疑地看了阮芷芸一眼,問:「媽,我在書局裏看到-出了新書,爸爸他……知道嗎?」


    如果她猜得沒錯的話,母親坐在這裏,該是在等父親吧。桌上還擺著紅酒,她是在期待和父親分享這件事吧?仔細算來,那個男人已有好些日子沒到這裏來了。


    「我給他留了言,他應該知道了吧……」阮芷芸笑得有些不自然,為自己倒了一小杯紅酒啜飲著。「他最近很忙,我想……隻要他一得了空,就會過來跟我們一起慶祝。」說完,垂下眼,不自覺地輕咬了下唇。


    沒漏掉她低垂的眸心裏黯閃的落寞,阮冬妮靜默地看著她好一會兒,無聲地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後,才緩緩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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