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起水花無數。


    賀蘭澤在茫茫深水裏,終於握住她。


    那一點纖細臂膀,欲碎的骨骼。


    他攬她入懷中,用最大的幅度抱緊她。


    任水流湍急,潭底幽深。他的臂膀始終護在她頭顱,一路被礁石碾過,滑割撞擊的是他的皮肉。


    雖還是被衝出很遠,卻也終於浮出水麵。


    似這一刻天地無光,夜風寒涼。


    但他的眼中有殘留的星辰明月,身上還有一點體溫。


    他甚至沒有測她鼻息脈搏,判她生死。隻用一隻手凝了力氣按壓她的胸膛。


    有過一刻害怕和遲疑。


    肋骨根根分明的觸感,仿若皮肉不存,他稍微施力就會折斷她骨頭。可是不控水出來,一樣會奪她性命。


    賀蘭澤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陷入二者擇一,無論怎樣做都有將她送入死地的境地裏。


    長意!


    長意!


    他在這個四下無人,隻有無盡黑暗和寒意的深夜裏,一遍遍呼喚她。


    直到她嗆咳發出細小的聲響,唇角滑下一道道水流。


    他終於止住聲息,一把將她抱於懷中。


    風聲呼嘯,也掩不住他的泣聲。


    他說,“你嚇死我了。”


    可是,她卻沒有半點聲音,除了微弱的呼吸。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開口說過話。甚至,都不曾好好看過他一眼。


    *


    賀蘭澤並沒有在意。


    他想,隻要她活著,一切總會好起來的。


    當天夜裏,他尋到一個山洞,將人挪去裏頭。三丈遠的的路程,他單手摟抱地並不順遂,到底將昏迷中的人擾出知覺。


    這知覺自是不好。


    讓彼此都無言,隻能沉默。


    他清晰地感受她的瑟縮和推拒,雖隻有那樣的一個瞬間。可是將她放下,他俯身欲要同她言語的時候,許是離得太近,她又開始不自覺的後仰,將自己縮成極小的一團。


    仿若這般便無人會發現她。


    她也不曾擾過任何人。


    “別碰我。”


    賀蘭澤腦海中驀然想到這三個字。


    想到她來這裏已經有三十餘日。


    想到他送她來這裏。


    已經有三十餘日。


    於是,便自己退後了一步。


    他收回想捋幹她鬢邊水漬的手,輕聲道,“我要去尋燧石取火,否則風寒和野獸都會傷到我們。很快就回來的,你別怕。”


    謝瓊琚沒有反應。


    賀蘭澤揀了些幹草擋住她,出了山洞。


    索性這處離水源不遠,能采集到燧石。


    他袖中刀尚在,沒多久便在近河岸以短刀劈開數塊岩石,待第三次火花從刀峰和石縫間迸發後,他終於得到一塊貝殼狀的足有五寸長的幹燥燧石。


    順路撿回枯葉、殘支,還獵殺了兩隻兔子,未幾便在洞口前生起一堆篝火。


    篝火以兩隻兔子的皮油添勢,燒得格外旺。


    他用木棍混了油脂,燒成一個火把,拿去洞內采光。


    洞裏,謝瓊琚已經重新陷入昏迷,他一時竟覺得暈過去也好。否者,人醒著,一會他抱她取暖烘衣,不知還會怎樣掙紮。隻是借著火光,見她額角竟破了很大一塊,血跡染了半邊麵頰。


    從水塘出來,他檢查過除了臂膀小腿有些擦傷,其餘地方沒有外傷。


    他環顧四周,回神她挪動了位置。


    這樣的傷口,和移經的地方……


    賀蘭澤隻覺遍體寒涼。


    她又尋死了一回,隻是力氣不夠,沒能成功,撞破了皮肉。


    他的腦海空白了片刻。


    全身的血液上湧,又被控製著平複。


    他將火把放在離她近一點的位置,伸過手慢慢脫下她的衣物。


    從外袍到深衣,從襦裙到抱腹,最後退去羅襪繡鞋。


    看他的妻子,完整地呈現在他麵前。


    他靜靜看她,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不由有些晃神。


    也沒覺得頭脹鼻酸,就是突然濕了眼眶,眼淚滴在將將烘幹的手背上。


    他無措地搓了搓。


    咽了口氣,似意識到什麽,隻趕緊將自己已經幹熱的外袍蓋在她身上,然後將她的衣裳擰幹。


    一隻手,擰了多回,還有地方是滴水的。他對著衣裳看了會,攏起來繼續擰,終於差不多便放在一旁,擰下一件。


    有風從洞外吹進來,燭火搖晃,掀起蓋著的長袍一點沿角,露出她一截肌膚。他挪了挪位置替她擋風,伸手重新掖好衣袍。手捏在袍沿上,明明是蓋的念頭,不知怎麽就掀開了半邊。然後又哆嗦著重新蓋住。


    繼續擰衣裳。


    來回往複地擰。


    其實早就擰透了,他已經忘記重複了幾回,隻覺雙眼模糊,氣息不定。


    半晌才拿起衣裳,來到洞口邊,一一晾曬。


    風將晾好的一件小衣吹落,他撿起重新掛好。然後繼續將曬剩下的。晾完後,他坐在篝火旁烤火。


    他伸過左臂靠近火旁,烘烤得尤其認真。


    雖然前頭用過變種的曼陀羅,已經不忌濕寒,但是這般泡了水,還是能感覺到筋骨中陣陣酸疼。


    這麽多年了,其實能不能治好,他已經不太在意。能續上,自然再好不過,不能續,也不耽誤他什麽。


    隻是眼下,他格外希望它快些好。


    不僅僅是想雙手擁抱她。


    更害怕,她還在愧疚中。


    還在耿耿於懷。


    他回望躺在鋪著柴草上的人,勉勵讓自己靜下心神。


    又是一陣風,他聽到有東西落地的細小聲音。


    轉過頭,是她的羅襪。


    於是起身,撿起再掛好。


    未幾,夜風再次吹落衣服,他便再次起身晾好。


    又覺得其他的也會被吹下來,便全部拿下,重新晾掛。掛到一半,又想著在洞口不好,若是被直接吹走怎麽辦,眼下都沒有換洗的衣物。


    於是,他將它們全部抱在臂彎間,回到謝瓊琚躺著的那處,將衣衫攤平,一件件鋪開,然後拿著火把靠近,慢慢烘烤。


    近了怕點著衣物,遠了又擔心不能盡快烘幹。


    怕凍著她。


    結果進進退退地控著距離間,一個不慎,他還是燒到了她深衣的袖角。隻匆忙扔下火把,甩滅火焰。


    回頭卻見地上的火把因先頭滾油之故,幾點星火直接舔上方才鋪這處多餘的幹草上。好在隻有一點,他一腳踩去便也滅盡了。


    卻不知為何,沒有用腳去踏。


    許是忙著彎腰去揀火把,竟直接伸手抬掌蓋上了火焰。


    火不大,但他一掌拍下後,卻沒有停下。


    隻又一拳沉悶落下。


    幹草下濕潮的泥土濺起,一同浮起的還有他這半晌間下意識揮散卻根本散不去的她身上的無數青紅痕跡。


    他跪在地上喘息。


    由著那些畫麵一點點拚合,然匯成她拒她的模樣,匯成她山巔一躍而下的身影,匯成方才時分蜷縮的小小的一團。


    她曾那樣求他,容她離開,過些平靜的生活。


    他曾那樣一條條和她說,到此為止,祝你們姐弟團聚。


    明明胸腔內那樣冷,但是他卻大汗淋漓。


    卻也很快,他靜了身心。撿起一旁湮在濕地上的火把,擱置在安全的位置。


    隻側首看,影影綽綽光焰裏,她因被他砸地聲驚擾又開始瑟縮的輪廓。


    他有衝上去抱她的衝動,想告訴她不要害怕,卻終究控製住了。隻在她身畔坐下,慢慢地觸上她指尖,一點點覆上指骨,然後觀她神情未變,再慢慢並指曲過方向握住了她的手。她抖了下,他便停下動作,靜默看她。等了片刻,指尖施力,再彎下,一點點加重力道,期間她又縮得緊些,他便安靜等她。


    直到許久,終於完整握住了她的手。擱在掌心護著。


    “慢慢來,不必回到過去。”他感受著她指尖被捂出的一點溫度,低聲道,“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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