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給她按揉抽筋的小腿,未幾發現人已經睡著了。


    兩人悄聲退下,避在一處低語。


    竹青道,“當時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藥,眼下也不用受這樣的罪。”


    郭玉亦紅著眼道,“阿雪尋常三餐都用得費勁,司膳處還流水一樣的把補膳送來……我寧可阿雪明日就將孩子誕下……”


    “我們都出不去!”竹青道,“要是有人遞個話給郎君就好了。”


    “遞有何用,我接了阿洋的書信,道是戰局極好,如今已經對壘九皇河,隻待船隻到位,渡河而去,不出兩年,剩餘州城收複,郎君就天下在手。這會便是知道了,他能回來嗎?”


    這話退口,二人四目對望,各自哀哀不語。


    郭玉是因在心中聽了阿洋的豪言壯語,隻覺男兒酬壯誌。


    竹青是回想從長安到如今,賀蘭澤的十數年謀奪天下的信念,亦覺沒有歸來的希望。


    謝瓊琚躺在榻上,緩緩睜開了眼。


    自從被停了藥,她又開始夢魘增多。然孕期有多嗜睡。


    如此在昏睡和驚夢中反複。


    雖是三重簾帳落著,外頭侍女的話語也很足夠輕,但不知道怎麽她還是聽到了。


    許是人之將死,時日無多。


    她如今漸生期待,仿若是生前一夢,格外想再見他一麵。


    但是又注定是這一生的遺憾。


    紅鹿山前,他們已經做過訣別。


    紅鹿山。


    想起這處,她恍然又想起送給薛真人的那隻雪鵠。


    兩千裏路途,雪鵠不渡。


    她原是作了旁的念想,但也是微乎其微。


    三月至今,已是百日過去,不該再有奢望。


    她起身下榻,竹青和郭玉匆忙過來扶她。


    她笑了笑道,“眼下無礙,我想練會字。”


    竹青頻頻頷首,回來的這幾個月,這是她打發時辰唯一可做的事情。且也很好,每回練完字或者繪完丹青,她或哭或笑,心情都能舒坦些。


    謝瓊臨窗臨帖,抬眸看窗外東邊那頭光禿禿地梅枝,想起賀蘭澤說的話。


    他說,這些年在此植梅千株,當作吾妻與吾同在。


    她將帖子擱在一處,鋪開紙張記錄。


    她感覺到了,自己記憶力愈發地差,所以很多事隻能用筆記下。其實身後事,原該沒有太多牽掛的。


    大抵是一些當麵無法言說的話,開不了口,寫下來看一看,成為另一種無妄和可笑的慰藉。


    寫完,看完,她便揉碎扔掉,若是夜中便點燭焚盡。


    她招來竹青,囑咐道,“我們去院裏,給梅樹教些水吧。”


    竹青還未來得及回話,自十日前,她胎滿七月,來此看顧給胎兒授教的女先生便攔了上來,道是眼下日頭偏西,又是七月天,陰月裏,暮色上浮時不宜外出。


    皇室貴人有妊,七月而就蔞室。太師持銅禦戶左,太宰持鬥禦戶右,太卜持龜甲禦堂下,專官文武禦其門內,受禮樂於貴人子。


    乃是嚴格的監控和胎教。


    眼下,賀蘭敏尋來七位女師傅,便是按昔年皇家規矩,看顧著她的孫兒。


    仿若隻是她的孫兒,而不是另一個婦人的兒子。


    謝瓊琚難得的一點好心情被破壞,卻還是耐著性子道,“尚有日照,我就想和那些梅樹近一點。片刻便回。”


    又上一個女官,道是夫人顧念腹中子,明日再賞不遲。


    “我就要這會看,一息也不想耽擱。”謝瓊琚抬起了手,又放下來,“我不打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滾回賀蘭敏處去。”


    這些女師傅,原是聽聞住在主殿的這位夫人,情緒難測,喜怒無常,亦聽聞有嬤嬤被她砸碗毀麵,有喂膳者被她拔簪刺身,難得她眼下控製自己不再動手,遂隻匆匆而退,去往陶慶堂回話。


    謝瓊琚麵上多了點笑,喚上竹青和郭玉往梅林走去。


    然兩人心有顫顫,這會那些女師傅回去告狀,賀蘭敏不知又要如何罰她們,然後下人往來間私語。


    謝瓊琚知曉,便覺得皆是因她受過。


    “要這事又有閑話,我們攔著些,且不入姑娘耳中。”竹青無奈道,“若是放在從前,姑娘好好的,自然辨得清禍源在誰,然眼下偶爾她泛起糊塗,便覺種種都因她而起。”


    “你不是說,那個薛真人給開了方子嗎?這藥也吃著,如何阿雪的病愈發嚴重?”


    “你兩誰扶我?”兩人正絮絮間,謝瓊琚已經自個扶腰走到樓梯口,轉身嗔怒道。


    兩人止住嘴,各自上來攙她。


    謝瓊琚站不了太久,來了梅林未幾,便跽坐在地,持壺給水壺澆水。


    想象來日紅梅傲雪。


    想象往昔與他並肩看雪落,圍爐煮茶。


    想的有些多。


    不知怎麽便又想到紅鹿山上那隻雪鵠,是她唯一希冀。


    壺中水和她的淚水一道湮入土裏,滋養梅樹的根筋。


    她抵在梅樹上,是似抵在他胸膛,好多話不知如何開口。


    今生無緣,來生再續。


    她用一枚簪子在樹上細細刻下,拋卻理智回歸內心後,唯一念想和自私。


    當著他的麵,清風一吹,她隻會說,“你早些娶妻生子。”


    她看著樹上的字跡,心道,要是還能再見,我再也不說違心的話了。來日再難,也好過我沒了命,你失了魂的好。


    就是我醒悟的太晚,你別生氣。


    是太晚。


    謝瓊琚蹙眉看強烈的胎動,隻覺下身一陣濡濕,鮮紅的血跡便點點殷紅裙擺。


    腹中也不是太疼,當不是生產,這是又見紅了。


    醫官來得很快,有部分顫顫提議喂藥催生,許可以保下母子。有部分道,還是施針用藥,再保一段時日,畢竟將將七月,孩子雖能活但不好養。


    賀蘭敏半點沒有猶豫,隻催促保胎。


    也不知哪個大膽的醫官不忍道,“如此保下去,夫人精血耗盡……”


    謝瓊琚在內室聞聲,很想捂住他的嘴。這是哪裏新來的醫官,如此不知死活。果然,她便聽聞賀蘭敏的聲音,“送他出去。”


    不知是幻想,還是真的,她仿若聽到抽劍的聲響,腦海中盡是那人頭顱滾地,鮮血四濺的模樣。


    心中一驚,腹中痛意便席卷而來。


    “夫人還在出血,好像多了些……”


    “還不趕緊給她紮針。”賀蘭敏進來,在她床榻丈地出停下,“快去熬保胎的藥!”


    針落入各個穴道,腹中的陰寒退去些,謝瓊琚昏昏沉沉。


    但她一直記得沒有喝到那碗藥。


    好像藥被砸了,她聽到碗盞破碎的聲響,格外刺耳。隻是眼皮太重,實在撐不起來。


    睜眼的時候,已是入夜時分,屋中點著燭火。


    就一盞,亮在她的床頭。


    簾子沒有落下,因榻邊坐著一個人。


    她用力睜開眼睛,突然開心地笑起來,“你回來了?幾時回的……”


    很快卻又合了眼,隻當是在夢中,不願夢醒。


    越陷越深。


    而她唇口蠕動間,其實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連笑都破碎不堪。


    作者有話說:


    來晚啦~發個紅包哈!


    胎教那段參考於《記》,是秦漢時期的貴族風俗,非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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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晉江首發


    ◎他的長意……該活下去的。◎


    離開紅鹿山的時候, 謝瓊琚送給薛真人一隻雪鵠。


    說是謝他照拂之意。


    這其實有些莫名其妙。


    她上紅鹿山,是薛靈樞出的麵,賀蘭澤按規矩付的銀錢, 不僅如此, 薛真人愛丹青,她執筆繪畫,得他滿意,方破例入的山門。


    故而,如果深算, 不過一樁買賣,原不必言謝。


    退一步講,一定要謝,她當投其所好,再繪丹青以表心意。而不是送一隻傳信的信使。又不是能學人說話的鸚鵡,可聊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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