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日,她再度睜開眼,兩頰染霞,手中有了些力氣,抬指撫摸趴在榻畔淺眠的男人的頭,溫柔又悲憫,交代他,“別再相見……”


    他說,“不!”


    兩回,他都這樣回她。


    總不讓她安心。


    大抵是這樣的不得安心,原該在回光返照後赴黃泉的人,終於還是留在了人間。


    蘇醒後的她,形銷骨立,卻依舊張口咽下,他喂來的藥。


    相比你以身殉我。


    縱是塵世艱辛又汙濁,我也願意,再求一回生。


    諸人皆道是芝蜂草起了效果,醫者也道她的根基正在養護起來。


    唯有她撫著男人背脊,輕歎,“……大概更重要的是,你讓我覺得,留你一人在這世上,是我的罪過,堪比十惡不赦。”


    她眉宇間有年少的嬌嗔,顰蹙間浮起一股惱怒色,“帶著這樣的罪孽,我得下九泉,入阿鼻,對不對?”


    “對!”從來紐結冠正、形容清貴的男人,這會涕泗橫流、儀態皆無,出口回她更是斬釘截鐵,凶神惡煞。


    “你都不好看了……”她捏他皮囊,“妾不喜歡。”


    “往後年年歲歲,你都會喜歡,都會歡喜的。”


    他這樣說,便這樣做。


    先是從薛真人處詢問了她身子的狀況。


    紅鹿山上群醫會診過幾回,六月中旬給了他確切的答複,道是當真花草發揮了藥效,謝瓊琚的根基雖比不得常人,但是枯木逢春,總算有了好轉的趨勢。


    如此,又過七月,是先前判定的壽數,她熬了過去


    縱是這般,他依舊不甚放心,按照薛真人囑咐,留在山中觀察,養生。


    隻是看著她不再昏睡,慢慢恢複正常作息的模樣,賀蘭澤開始忙其他的事宜。


    經過謝瓊瑛一事,將他本就想要尋清淨地的念頭再度提起。如今失憶的姑娘,看起來無憂歡愉,但他沒有忘記她還有一重看不見的病症,鬱症。如薛真人所言,說不定哪日一點故人舊事便又刺激到了她。


    而此間這群山中醫者僧人,已救他夫妻性命,斷沒有再連累他們的道理。


    何論,縱是沒有謝瓊瑛,隻要他在這山間一日,隻要他生母知他行蹤,他便給不了她完全平靜的生活。


    譬如,在這一年的年終,大雪紛飛裏,賀蘭敏就來過一次紅鹿山。


    大雪傾覆,她守在雪中一晝夜,直待他走下山來,與他道,“阿郎,阿母是來接你、接你們回家的。”


    她說,“數月前有兵襲紅鹿山,亦是阿母讓你舅父領兵突襲,如此逼走歹人。你孤身在外,再有能耐,也雙拳難敵四手。阿母認了,你帶謝氏一道回來吧!”


    “還有,還有阿桓,你的兒子,阿母將他養的很好,他熬過了去歲隆冬,眼下又入嚴寒,還不曾染過一次風寒……”


    賀蘭澤撐傘立在風雪裏,任由生母上來拖拽,泣淚,都不為所動。


    竹骨傘傘沿壓得極低,辨不清他神色,隻聞他喘息開口,“我之行蹤,知之者寥寥,您算一個。或許非您有意泄露,但有勞舅父前來相救,我不覺得欣慰,反而覺得歸去仍是險地。故而,便是您如今願意接納長意,我亦不敢相信。至於那個孩子,你若覺養他勞心,大可送來。原是我為人父的職責,我不會推卸。”


    “難道你便一點都不想自己的兒子嗎?”賀蘭敏追問。


    “我不想!” 賀蘭澤合眼搖首,“或者您覺得我應該想,那麽您為何不帶來讓我看一眼,以此作為感化我歸去的心?”


    “冰天雪地,那樣小的孩子如何經得起?”賀蘭敏斥聲。


    “您怕他經不起,有個萬一是不是?”賀蘭澤反問。


    “對!對!”


    “不對!”賀蘭澤將傘撐起些,嗤笑道,“您更怕他有個萬一,您便再也沒有可以捆綁我的東西了……”


    “你……”賀蘭敏伸出的手顫個不停,哆嗦道,“你怎會如此想我!是不是非要我一頭撞死在這裏,你才能回去複你父王的大業?”


    “是啊,您好好想想,為何、為何你我母子會走到今日地步?為何我會如此狹促想你?莫要以死威脅我,你口口聲聲依舊掛念我,怎就舍得給我貫上不孝的名聲……”許是一下說了太多話,寒氣撲進口鼻,激得賀蘭澤渾身冷顫。


    他咳嗽許久,幾乎握不住傘柄,撐不起傘麵,最後掩口的指縫中滲出細小的血流,怔得賀蘭敏抓住他掌心細看。


    壯年嘔血,乃短壽之兆。


    然賀蘭澤的話原比這征兆更催她肺腑,“您看,相比我逼您,您分明迫我更早。下來這趟,便是告訴你,我時日無多。到此為止,莫再糾纏了。”


    轉年四月,春暖花開。


    紅鹿山上多了兩作土墳,道是賀蘭澤夫婦先後離世,其女落崖不得所蹤。


    消息傳出的時候,賀蘭澤帶著謝瓊琚正在公孫纓的別苑中。


    公孫纓道,“你這個法子莫說英明,實在拙劣得狠。莫說旁人,你阿母便是頭一個不信。眼下都帶人去山上查看屍體了,未幾便識出了端倪。”


    彼時謝瓊琚較之去歲已有明顯的好轉,麵上終於有了些血氣,隻是始終體虛,正同孩子在暖閣休憩。


    賀蘭澤的目光從暖閣窗欞上收回,一時也沒說話,拂蓋飲了口茶。


    “你是故意的?”公孫纓回神,“你知曉你的死訊傳出,賀蘭老夫人定會行驗屍之舉。而她一旦辨出您假死,定然會在山間四下搜尋。如此便是順道為紅鹿山撇清了關係,日後譬如謝瓊瑛之流亦不會再去擾亂山中秩序。可是如此,賀蘭老夫人怕是會上天入地尋你!”


    “她不會尋太久的。”賀蘭澤又飲了口茶。


    公孫纓頷首,“的確,誰能想到,大梁的太孫殿下,居然會離開國度,去了高句麗。”


    賀蘭澤這會沒有應聲。


    還有一重是公孫纓不曾想到的,便是去歲年關在紅鹿山腳下,他嘔血那回。血是真的吐,卻是他自己故意染寒氣逼出來的。


    相比她口頭以死相逼,他以此舉直白告訴她,莫再逼迫,催他性命。


    而讓她知曉自己還活著,給她的一點慰藉,大抵是他於情孝之間,為人子的最後回饋。


    許久,茶涼換盞。


    賀蘭澤贈給公孫纓一包從紅鹿山醫書中配來的藥粉,“昔年你所托,要我除了你族中堂兄弟,彼時臨陣離去,隻除其一,多有抱歉。後來聞丁刺史暗裏除掉了另一個,還剩的一位如今與您暗中相鬥,明麵尚且和諧。即是明麵和諧,且送些東西與他補身。無色無味,數月後方毒發,怎麽也算不到你身上!”


    “這般厲害!”公孫纓接過,挑眉道,“雖說這是您昔年應諾妾的,但是眼下此物於妾,仍是大禮。不知要妾如何回報!”


    “此去高句麗,那處不知醫藥水平幾何。我與長意,一時半會還離不開藥,需要你幫襯送藥而來。”故賀蘭澤直白道,“而這座幽州城為我屏障,作為萬一之後我的退路。”


    “還有……”賀蘭澤這會歎了口氣,眼中生出一些蒼茫與無奈,隻自嘲地笑了笑。片刻方道,“罷了,就這些吧。”


    “您還有個兒子。”公孫纓看出他的意思,“妾想本辦法幫你帶出來。”


    “如此最好。”論及這個孩子,賀蘭澤明顯沒有決策其他事那般淩厲,最後,他道,“試一次即可,不必強求。”


    明麵上,公孫纓沒有任何理由接觸到齊桓。即便是放在賀蘭芷那遭事之前,她最多也是去看看,抱抱,斷沒有撫養的可能。


    所以,所謂“帶出來”,便是暗裏製造事端,偷出孩子。


    孩子羸弱,未必能經得起爭奪奔波,是故賀蘭澤說一次即可。


    試一次,算是父子一場。


    若是能帶出來,一家團聚,自是最好。


    若是帶不出來,亦是他們父子緣薄。


    捫心自問,賀蘭澤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孩子是怎樣的額情感,很多時候他甚至下意識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


    至此,大梁境內再尋不到賀蘭澤夫婦一行的蹤跡,而在高句麗的邊地隆守城中,則多出了一對尋常夫妻。


    *


    初到這處的時候,為了生活得更從容,賀蘭澤做過一段時間的大夫。他自臂膀受傷後,數年裏同薛靈樞學了不少骨科一類的推拿手藝。後來在紅鹿山上更是研讀醫書無數。


    他擇這個行當的時候,謝瓊琚在租來的瓦房內,如同聞了天大的笑話,對著皚皚道,“你信不信,不出半年,你阿翁準得換活計。等他這個手藝吃飯,我們能餓死!”


    皚皚問緣由,她卻笑而不答。


    不僅不答,亦未攔著賀蘭澤去行醫賺錢。


    果然,還未到半年,這年年關時,賀蘭澤便宣布來年開春,換一種活計。


    皚皚來不及問他打算做什麽,隻扒著一碗熱騰騰地麥麩粥,匆匆咽完,用一種接下來就會吃不飽穿不暖的口氣問他,“阿翁,您為何不行醫了?那您行醫四月,賺了多少銀錢!”


    麥麩粥滾燙,賀蘭澤吹了半晌好不容易吃進一口,眼下梗在喉嚨,隻合了合眼勉強咽下道,“沒有。”


    小姑娘愣在一旁,豆油燈昏黃的光暈裏,照出她逐漸泛紅的雙眼,往昔對生父的崇拜肉眼可見地脫落,“沒有什麽?您一錢都沒賺到?”


    “怎麽,阿翁一錢沒有,讓你這般失望?”賀蘭澤擱下碗盞,“那要是阿翁還倒貼了,你是不是還要同我斷絕父女關係?”


    “那……不是,阿母當年好歹還賺錢的……”小姑娘垂眼嘀咕道。


    謝瓊琚瞧著父女兩個,實在憋不住笑,惹的咳嗽連連。賀蘭澤和皚皚一道伸手給她撫背。


    然那隻大手不小心觸到小手,小手整個嫌棄地縮回。


    一道而來的竹青不知裏頭緣故,自也當賀蘭澤不懂行醫,隻道,“不要緊,奴婢處還有一些郎君前頭賞賜的細軟……”


    當日賀蘭澤帶謝瓊琚上紅鹿山,因人數之故,竹青守在山下,避在公孫纓處。這會原是一道來了高句麗。


    謝瓊琚擺手,示意她不需要。


    細軟和銀錢,他們都有。但是若要長久生存下去,所用的銀錢都需有合理的來路,才不至於顯眼,招來旁人的猜疑。


    *


    這晚入夜,皚皚毫不客氣霸占了謝瓊琚。


    謝瓊琚道,“你有沒有覺得如今在這個山城之中,周遭的鄰居已經不怎麽排斥我們,待我們越來越熱情了? ”


    皚皚回想,頷首道,“上月裏,西頭的劉三郎送了我兩本被他翻得起皺的書,還讓王十一娘同我一道玩。前日,東邊的秋大娘送給我們半筐小米糕,還教青姨做秋梨醬。”


    “這是你阿翁的功勞。”謝瓊琚同孩子解釋道,“高句麗信奉巫術,縱是行醫也以巫醫為主。你阿翁如此堂而皇之的行醫,怎可能有生意!但是這處民生艱難,總有付不起銀錢的人,死馬當作活馬醫,尋到你阿翁這個免費的醫者。你阿翁治好不少人了,是故周遭的人自然對我們慢慢有好感了。”


    “那……眼下阿翁不做了,可是因為免費行醫,實在撐不起花銷?”


    “這是其一。”謝瓊琚想了想道,“還有一處最主要的,再做下去,你阿翁便搶了巫醫的勢頭,一個外來者動了人家的糧倉,這是大忌。”


    皚皚思索片刻,燦然道,“我懂啦!所以阿翁在此刻停下,既得了民眾的好感,又無聲對巫醫一處做出了自己的態度,讓他們放下戒備。如此雙管齊下,我們在這裏便可以更好的融入和生活,對嗎?”


    “唔!這就是所謂的生存之道!”


    入冬寒涼,謝瓊琚裹著被褥,心中卻暖融融的。


    這會見自個女兒如此聰慧,愈發歡喜,隻揉著她腦袋同她抵額,“小姑娘如何這般聰慧的,我都嫉妒了!”


    皚皚便用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鳳眼提溜轉過一圈,“是阿翁和阿母遺傳的好!”


    頓了頓,皚皚轉過話頭,似想到什麽,又問,“那為何阿翁前頭不辯解,要阿母來與我解釋!”


    謝瓊琚扶額,“此等矯情行徑,大概就是所謂的拿捏之道。你看你,眼下對他的敬仰可是隨著方才的一點誤解歉疚,而翻倍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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